第8章 治玉
治玉
昔日之際,魏琛軒在魏婕這裏,一直是頭等重要的。莫說他人,便是魏婕本人,都可拿命去換他周全。
母後遺囑在一。
而幼年喪母,姐弟相互支撐的峥嵘歲月間,到底是磨煉出血肉相依的感情。前世的魏婕若說還有一分柔軟,便是都給予了魏琛軒。
這般擺在明面上的偏袒,恍惚不經意間,從手掌心裏硬生生地挪走,任誰都會心生惶恐。
魏琛軒擁有一雙眼尾上翹的丹鳳目,平日裏他爽朗慣了,那微挑的眉目中似是時時刻刻含着笑,如九月烈日般朗朗清俊。
但若此時,他眉目壓低,那眼尾線條便無由來顯得薄涼,一股子天家養出的壓迫感自然流露而出,直逼他所注視之人。
但雛鷹到底只是雛鷹。
如今的永安公主,元守三年的永安長公主,用瑰麗的杏眼輕慢的直面對上魏琛軒的視線,更具壓迫的頂上他難言又委屈的眸光,殷紅的唇上下翕動:“本宮很忙,沒半點工夫陪你胡鬧。”
兩道目光相撞,魏婕仰着尖尖的下巴睨他,明明身在下方,氣勢卻如千鈞之箭,直逼他肺腑。
又是這句話,魏琛軒呼吸急促,說不出的憋屈。他想說,他已經不是只知玩鬧的孩童了,他想說,他只是想為三日前的冒犯道歉。
但話堵到嘴邊,瞧着阿姐一貫的傲慢,一貫的不滿,一腔熱火似悶在胸膛,竄上喉嚨,燒得他燥熱不堪。
阿姐什麽時候能正眼好好瞧上他一眼?
魏琛軒自嘲地勾唇,反正在阿姐眼中,他沒有半分優點可言,他又何須解釋?
輕薄紗帛如羽毛滑落,魏婕身子一松,便見少年頭也不回邁步而去。他眼皮半阖,硬挺挺地擦着她的肩膀走過,大步如流星,只留下個挺拔生硬的背影。
少年的背影沐在光暈下,似是勾勒出一道落寞而倔強的輪廓。春杏面露不忍,青梅心腸比一般女子更硬,此刻也對兩個主子間的氣氛感到意外,她不解地瞥向魏婕——
魏婕眸底無波無瀾,眉似遠山,似蹙非蹙,似愁非愁,妍麗非常。
兩個侍女生怕她因七皇子而難過。
魏婕卻在心裏罵他有病。
…………
琢,治玉也[1]。
琢居。
三日,時間如白駒過隙。
不長不短的三日,戚子坤用三日修養傷痕累累的身軀,用三日反複心中博弈,然後彎下脊背,微含棱角分明的下颚,乖順地喚魏婕:“殿下。”
光斑斜灑,金輝渡上他纖長的,宛如黑鴉之羽的睫毛,眨動間,光影溫柔地綴在眸底。
魏婕垂眸看他。
當青梅告訴她,戚子坤求見時,魏婕腦海中浮現出兩個影子。
一個兇戾如狼,一個溫潤如玉。
她好奇,狡猾的少年,要以何種面貌見她。
魏婕端詳着,目光自他烏黑發頂,滑到長翹睫羽,再到弧度恰到好處乖順的唇。
“你想見本宮,怎麽不來找本宮,還要本宮親自來尋你?”
魏婕卷翹的眼婕半攏,語調輕幽漫長,像是怪罪,像是縱容。
“殿下那來了貴客,我不敢擅自打擾。”戚子坤揚唇而答。
不敢打擾,卻讓人遞了話,這是在試探她對自己的态度。
而她甩了“貴客”親自前來,如此重視程度,便是對自身皮囊自信的戚子坤,也不由驚訝,再而懷疑。
這三日戚子坤旁敲側擊春杏為照顧他的傷勢而派來的丫鬟,那丫鬟雖有警惕之心,卻也在他忽悠中透露些消息。
例如:永安公主并非淫.欲之人;例如:公主府上下都極為敬仰永安公主。
與他一路而來,聽到不少關于永安公主嚣張跋扈、目中無人的傳言大不相近。
但有一點該當确認,便是永安公主與胞弟七皇子關系極好,最為親密。
可……當真如此嗎?
戚子坤看着抛下七皇子來到他房裏,旁若無人的落座上座的魏婕,不禁深思。
侍女上了茶,魏婕淑雅端莊地呷上一口,垂首時,小巧耳垂間血滴似的耳墜微搖,光線下,緋紅的玉石反射出刺目的光暈。
飲了茶,她一手支頤,綢緞般的發絲貼上她單薄肩頭。她慵懶的,輕柔的,伸出瓷白如玉的手,招貓逗狗地搖晃兩下,“戚子坤,過來。”
戚子坤怔住一瞬,垂首斂眸,走到魏婕面前。
他的身形修長,像是松竹般伫立過來,一道陰影随之籠罩住魏婕,魏婕不主動擡眼去瞧他的臉,只是道一聲:“跪着”
于是戚子坤身軀微僵,聽話地屈起長腿,單膝跪地,微仰着頭看她。
這下魏婕滿意了,她微低頭,将視線掃到他面上,道:“本宮問,你答。”
戚子坤:“是。”
魏婕直起身子,“你家在何處,因何入宮?”
“我家住黃州,因洪澇饑荒,家中顆粒無收,父母病逝,為治病負債累累,家破人亡,不得已入宮求一條生路。”
戚子坤老實答了,一言一句不過分誇張賣慘,卻也不顯得客套麻木。
貞德十七年時,黃州确實遭遇一場災害,當時流民無數,當地無法妥善處理,有不少流民四處逃亡,尋求生路,鬧得皇帝好一番怒火。
但戚子坤這些話,魏婕一個字都不信。
這狡猾的少年前世就将一衆人騙得團團轉,從他嘴裏吐出的字,個個都要留三分心眼。
魏婕不信他,卻也知道繼續逼問,不過是同他兜圈子,左不過人已經到她手掌心了,也不急于這一時。
“是個可憐人。”魏婕眉宇輕輕皺:“今後便跟着本宮做事吧。”
“本宮這裏賞罰分明,能者上位。你若安分守己,本宮自不會虧待你。”
魏婕擡手,玉一般溫涼的手輕輕撫上戚子坤發頂,拍了兩下。微涼的觸感透過發絲直傳上皮膚,戚子坤身軀驀地僵硬,擠出一個“是”字。
少年的發絲意外的柔軟,魏婕有些意猶未盡。她筍尖般的手指下移,一手捧上他面頰,大拇指輕輕摩挲兩下,少年溫熱而富有彈性的肌膚觸感在她指腹,比發絲更加柔軟,更加好摸。
戚子坤忍耐着,面上僞裝一寸一寸往下掉,纖長的睫毛微顫。
女子指腹冰冰涼涼,不明不白地、親密地貼上他的臉,她的目光卻又不帶一絲淫邪,只是像摸到一塊喜歡的珠寶一樣愛不釋手,溫柔非常。
再老成,再心機,戚子坤也不過二八少年。從未有女子這般接近他,他偏又無法抗拒,只得被迫感受這番輕柔的癢意。
戚子坤屏住呼吸,快速調整被魏婕堪稱越矩的動作攪亂的心情。他肌肉放松下來,狹長的桃花眼尾弧度垂下,滿是挑不出錯處的順從。
伫立在一旁的青梅眉心一跳,僵着臉看兩人詭異而又和諧的一幕。
她現在無比确定公主是看上了戚子坤的皮囊。
戚子坤的氣息從反射性的抵抗,到順從,也不過一剎那。魏婕饒有興趣地看着他低順的眉眼,她想……
這狡猾的郎君,又能忍到何種地步。
她忽而感到有趣,少年青澀的反應是如此的好玩。
魏婕惡趣味地俯身,丹珠似的唇近乎貼上他耳廓,語調酥柔引誘:“卿生得極好,若是自薦枕席,伺候的本宮身心愉悅,自然有你的好處。”
女子靠得極近,一股子幽香卷上他鼻尖,呼吸滾燙間,她輕柔氣音如清風繞耳,說不出的暧昧缱绻。
青梅警惕地盯向戚子坤,一旁伺候的侍女小厮同樣不滿地注視着他。
可一向敏感的戚子坤,這時卻遲鈍半晌。饒是他早有永安公主對自己心思暗昧的準備,但當真面對,他大腦有一瞬的空白,開口時卻顯得鎮定:“殿下說笑了。”
魏婕一句調戲,擾亂了多少人的心神,她卻是不管,只顧自己抽手,站起身,捎上板着臉的青梅,道一句:“走了。”
這位大晉公主有情亦無情,一舉一動間迷惑非常,比他所預想的要難以應付的多。
戚子坤閉了閉眼,同琢居的侍從一同向她行禮。
光影錯亂,一只烏鴉撲閃翅膀飛過,鴉青的羽毛似落葉悠然落下。
魏婕伸手接住,那一片羽毛在她白皙的手心中泛起一圈藍紫色光華,
魏婕把玩一二,忽而轉身,将手中鴉羽遞給低垂着眉眼的戚子坤。
戚子坤怔忡接過,又引起一衆熾熱視線,他桃花眼微圓,看向魏婕——
金烏高懸,那貴氣無比的公主眉眼灼如朝日,她無比惡劣地對他說:“你可要好好想想,本宮與你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