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總,幸會
第2章 “周總,幸會。”
林北生沉默了,端起那杯膩得發慌的蜂蜜水抿了一口。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不會……”耿旭艱難開口,說到一半不知道後面半句怎麽接,好一會兒才幹巴巴地吐出幾個字,“不值當的,兄弟。”
周圍吵吵鬧鬧的,把他倆隔開,留下默劇一樣倉促的剪影。
林北生放下杯子時表情就已經放松了,拍了拍耿旭的肩,揚揚下巴沖他笑:“知道的,昨天就是酒喝多了。”
林北生這人,一米九二,肩寬腰窄,光是看他站在前頭就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安全感,感覺天塌下來能有他頂着似的。
他五官都生得深邃,眼睛黑亮,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張臉板起來說教時怪吓人,所以平時很愛笑,露出八顆整潔的牙齒,好像啥事兒不往心裏去,主打一個親切待人。
耿旭看他這表情就知道他是不想讓自己多操心,但畢竟是從小長大的兄弟,林北生心裏有沒有揣着事兒還是看的清楚。
“林哥,別惦記他了。”耿旭知道他不愛聽這些,但還是撓撓腦袋掰碎了跟他講,“周青先當初把你家裏人害成什麽樣……”
林北生張張嘴,沒發出聲音,倒是一邊的戚環出聲打斷了他們:“你倆擱角落裏嘀咕啥呢,過來和小趙聊聊呗。”
小趙也是從小在槐安灣長大的,最近在一個大企實習,剛進去就跟了槐安灣拆遷的項目,成了小道消息輸出的主要港口。
槐安灣這塊地處在三環外城鄉結合部的交界,最開始是幾個鄉下人圖交通便利在這塊兒搭的自建房,後來效仿的人多起來也成了個到大不小的村,一直喊拆遷喊了二十年,但錘子沒真敲在釘子上,大家也就聽聽響,各自都沒當真。
最近這回事又鬧起來,是前段時間文件發下來要強制讓他們搬走,這塊地的使用權也給小趙他們企業的老板以高價買掉,看來是要上真家夥了。
“咱這算違規建築嘛,拿不到賠償,我之前在公司抱怨臨時找不到地方住的時候給我們老板聽見了。”他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表情,“你猜這麽着,這大老板竟然說可以給我們每戶都給分一套房子住着!”
現場呼聲一片,小趙搓搓鼻子,接着說:“而且今早我還真在這兒遇見老板了,他說他來走訪的。”
林北生心中一沉,隐約覺得有些不對,周青先早上笑眼盈盈的模樣又在腦中浮現。
Advertisement
“這大老板專門從總部過來的,效率就是高啊。”小趙已經喜滋滋地在盤算了,“我尋思着不是得好好展示一下咱風土人情嘛,就約了大老板晚上吃個飯。”
他轉頭看見林北生,雙眼都在放光:“林哥你晚上一塊兒來呗,你酒量好,陪這些老板喝高興了好說話。”
林北生不太想去,昨天醉宿酒還沒完全醒,但吧臺面前仰頭看他的都是一張張期期艾艾的臉,大家在一個地方住了二十來年了,大都知根知底,有錢的早搬了,還留在這兒都基本都是沒錢走。
現在能有掉餡餅的事兒,大夥兒都盼着能有人去盼盼風,林北生見這樣子便知道自己推脫不了,也就嘆口氣應了。
“太好了林哥,這事就靠你了。”小趙興奮地拍拍肩,“咱說不定就不用愁住處了呢。”
林北生心說這事多半沒譜,但也沒當衆掃他的興,揮揮手沒再繼續聊這話題了。
他坐下後一摸兜,想起來問:“我手機昨天是不是沒拿走呢?”
“是,小宋給你拿着了。”戚環擦着杯子随口應了句,“好像還拿着回家了。”
林北生覺得奇怪:“他放你這兒不就好了嗎,幹嘛拿回家?”
“說是昨晚大家都喝得暈乎乎的,擔心放酒館裏弄丢。”戚環也跟着笑了下,“不知道那人怎麽想的。”
林北生撐着頭想了會兒,沒吭聲。
晚上林北生聽了小趙的吩咐,特地專門換了一身正裝去吃飯。
小趙找的酒店算不上什麽大臺面,但勝在幹淨味道好,小趙讪笑着把兩位老板請進來時,林北生還在不太熟練地整理領帶。
他往門口望去,只見門口站着兩位啤酒肚地中海的中年人,心裏頓時松了口氣。
稱不上失落,林北生将這股小小的情緒看作僥幸,小趙說早上遇見走訪的老板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周青先。
畢竟他出現的時間正好,理由足夠恰當,不然周青先一介纨绔子弟有什麽借口再千裏迢迢來窮鄉僻壤,失聯五年的床伴會怎麽在堆積回憶和心碎的地方重逢呢。
他們無舊可敘,無話可聊,把任何一個借口往自己身上搭邊,林北生都覺得自作多情的地步。
林北生及時止住念頭,與兩位老板推杯換盞。
他酒量好、說話也上道,沒個二十分鐘便能讓這些個老板喜笑顏開,模糊間聽到小趙說他再去接個人,然後門外熙熙攘攘,須臾間傳來三聲門響。
咚、咚、咚。
林北生停下了動作。
說不出是什麽心情,但那三聲悶響像是敲上了心口的,是和昨天那場傾盆的雨性質一樣的,驟雨來臨之前是有浩蕩的雷和猛烈的風作為預兆的。
對,預兆、是預兆。
然後林北生擡眼,撞進了周青先那雙含了水的眼裏。
一種熟悉的既視感蹿過脊骨直達神經,林北生知道這種感覺,周圍的景色都在旋轉,酒精的氣味和消毒水混合,他在五年前第一次與周青先對視時也是這樣,隔着人群和吵鬧,遠遠地對視糾纏。
只不過周青先比起以前顯得更有城府,眼睛裏更露不出什麽情緒。
這一眼在林北生的世界裏能貫穿整個聒噪的五月,但在周青先看來也就兩三秒。
他挂着捉摸不透的笑,在入口處卻直勾勾地只望向林北生,眼裏一瞬間有晶瑩的光閃過,大抵是暖色的頂光帶來的錯覺,顯得他好像很雀躍似的。
周青先很快便錯開視線,很有涵養地和其他人解釋自己因有會遲到,而早到的那兩位老板都齊齊站起來迎接,臉上都是谄媚的笑。
方才一直空着的主位這才有人落座,小趙回到林北生身邊替雙方介紹:“周總,這位是我兄弟林北生,專門來陪大家喝酒的,林哥,這位是周總。”
周青先臉上一直保持着得體的微笑,他與這兩位老板從氣質上說就不同,一身亞麻棕灰的西裝不見一條褶皺,頭發整理得一絲不茍,舉手投足都是從容優雅的。
他出現在這裏,導致林北生都還輪不上給他敬酒,兩位禿頭老板先一步獻殷勤,林北生便側過來問小趙:“你早上見的是他?”
“是呢,好……漂亮是不是?”小趙連連點頭,努力找了個形容詞,“我還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男人,早上那太陽一照皮膚跟發着光一樣,我看得話都說不順了。”
“還是個beta,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beta。”他一偏頭打量林北生,又樂呵呵改了言辭,“以前我是不是也對你說過差不多的話,比A還A,怎麽有這麽野的beta。”
林北生拿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怪不得說你小子入職做大官呢,說話真順耳朵。”
小趙就笑,想到了不方便洩露的內容,便湊到林北生耳側接着講:“為了這次的拆遷項目,他們還專門在這邊開設了子公司。”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指:“那邊那倆就是他們子公司的新主管,聽說今晚能和大老板有飯局都上趕着來,看把人家巴結成什麽樣子。”
林北生的視線也跟着他手指頭轉,從禿頭老板再順着話題一直到他聊到周青先,然後便頓住了。
因為周青先正在看他。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比在入門那一刻的匆匆一瞥更為漫長,毫無保留地暴露欲望。
他望向林北生的眼神纏綿、深邃,像是想把他捕獲住,貪婪地用視線吞噬對方的每一寸皮膚。
這絕對并不是能讓人舒适的視線,林北生感覺後背傳來綿密的刺麻感,像在身體裏溶解了一塊泡騰片,五髒六腑都在咕嘟咕嘟叫嚣。
周青先這次沒回避,他視線鎖定了林北生,以及因說悄悄話而靠得有些近的小趙,如此直勾勾地盯着他們瞧,毫無分寸、不懂距離。
然後他那張完美的臉上露出了晦暗的微笑,兩道彎眉柳葉一般,眼尾盛滿了淺黃色的光。
明明是如此和煦的笑臉,卻讓兩個人後頸都莫名地發涼。
周青先便得逞似的,游刃有餘地拖起酒杯,嘴角翹起,遠遠地敬了林北生一下,說:“又見面了。”
這話一出,在座的其他人都驚住了。
誰人不知周青先是個笑面虎,猜不透心思的纨绔,一言一行都打上矜貴和倨傲的标簽。
林北生又是什麽人,臨時被拉上飯桌的酒搭子,被推出來陪酒說好話的配角。
他和周青先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這種酒局上大老板主動和平頭老百姓敬酒,那意圖就很明顯了。
要麽是對他有意思,要麽就是舊相識。
霎時間幾雙眼睛齊齊落在林北生身上,林北生也摸不透周青先是什麽意思,不清楚這是要他難堪,還是微妙的提醒。
但是林北生也是明事理的人,善于應付這些場合。
于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他也如此定定地回望周青先,随後露出八顆牙齒,爽朗又冷靜,端起自己的酒杯與他隔空回敬,眼底深邃,字字清晰:
“周總,幸會。”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