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耀
第1章 江耀
八月份的高溫豔陽天,溫虞蹲在街邊店門口蹭冷氣。正午的陽光已經曬到他腳邊,光影分界線不斷朝裏逼近,擠得他腳下那團陰影小得可憐。
溫虞皺着眉頭看在眼裏,不由得又将腳尖往裏挪了挪。店內老板過來想要趕他走,卻又在看見他滿身的名牌後,遲疑着打消了這個念頭。
冷氣不斷從身後門簾間吹出,覆在他的後背與脖頸上。但即便這樣,火熱的灼燒感仍舊撲面而來。他陷在前後冰火兩重天裏,心煩意亂地擡起手來擦了把臉。
就在這時候,臉前忽然落下一片陰影,一張燙金名片遞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你是大學生?”視線牢牢釘在他臉上,遞名片的男人彎腰問他。
溫虞露出生人勿近的冷淡表情,“不是。”
“我是HC娛樂公司的經紀人,”男人自我介紹,“我們公司最近在招練習生,你要不要來參加面試?”
“練習生?”溫虞來了興趣,但面上沒有顯現,“我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
“沒關系,公司裏會有老師教。”男人笑眯眯說。
溫虞眼睛微微一亮,語氣仍舊故作矜持:“練習生每個月工資多少?”
“工資?”男人收起臉上的笑,“練習生出道前沒有工資,老師都是免費給你們上課,只需要你們每月交2000餐費。”
“2000?”溫虞立刻就拉下臉來,推開眼前那張名片,“你們怎麽不去搶錢?”
男人狐疑地掃了眼他的衣着,不再留下與他浪費時間。
幾分鐘以後,溫虞挪動發麻的雙腿起身,有點茫然地望向前方十字路口。斑馬線前紅綠燈變換不停,人流來來回回穿梭不斷,每個人每輛車都有目的地,似乎只有他找不到明确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麽,或者說是可以去做什麽。就連眼下住的狹小出租房,也只是避免他流落街頭的臨時落腳點。
房子是周沅在安置小區租的單間,小區十分破舊不僅沒有電梯,整個房子的面積加起來,也沒有他家的客廳大。
不過現在那已經不再是他家,他再也沒有可以回的家了。公司破産親舅舅入獄以後,他從小住到大的那棟房子,很快就被法院強制執行。公司欠下的巨額債務落到他頭上,他所有的銀行賬戶被凍結,被迫從自己家裏搬出來,一夜之間從天堂落入了地獄。
房子和公司都是父母留給他的,年幼的時候雙親意外去世,舅舅接手了他的撫養權,并替他管理名下公司資産。
他開始和舅舅一起生活。在家有阿姨出門有司機,考試不及格不會挨罵,翹課去酒吧不會挨罰。卡裏每個月都有大額零花錢轉入,公司的事也不需要他插手過問。從小就過得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卻也除了吃喝玩樂外一無所長。
因而當警察将他帶去問話,說公司與舅舅陷入經濟案件糾紛時,溫虞聽得不知所措而又一知半解。但也得益于他的吃喝玩樂與不學無術,才能很快将他從這起案件中摘出來。
溫虞聽不懂案件細節,但他最後唯一确定的是,舅舅犯下錯造成的公司債務,在舅舅入獄後需要由他來償還。
法院甚至沒給他任何緩沖的時間,收拾行李從家裏離開的那一天,手機裏所有號碼都不再打得通。
那些過去的酒肉朋友,有些是受家中長輩限制,不能再與他有任何來往,有些或許原本就不算是朋友。
最後是周沅主動聯系了他。
周沅是他的大學同學,他念的雖然不是什麽好學校,但也是不花錢自己考上的。周沅是從小縣城考出來的學生,兩人家境與消費水平差太多,但意外的熟識後關系還不錯。
溫虞讀大學的時候沒有住校,早上和下午的課經常遲到,都是周沅在教室替他占座。
對方畢業後就進入了小公司,月薪不高休息時間也很少。二本學歷似乎找不到好工作,溫虞搬去他的出租房以後,才知道他正在一邊上班,一邊準備年底的考試。
溫虞花了點時間,才從打擊裏走出來。他嘗試着像周沅那樣,去找一份固定的工作,很快又迎來了新的打擊。
他在大學裏學的專業,原本就是調劑後的冷門專業。如今他既不是應屆畢業生,也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想要找份工作難上加難。
可如果找不到工作,他連給周沅的分租費也付不起。即便現在一個月的分租費,也不過就是從前他吃頓飯的錢。
溫虞最後還是邁入正午的陽光下,朝着人流湧動的十字路口走去。兩分鐘以後,停在市中心最熱鬧的這條街,他硬着頭皮推開了西餐廳的門。
“您好,請問幾位?”守在門邊的服務生熱情迎上來。
“我不吃飯。”內心幾經掙紮過後,溫虞表情僵硬地開口,“我看門口貼着招聘啓事。”
“你們還招人嗎?”他問。
餐廳還在招人,但已經不缺服務生,還需要洗碗打雜的後廚人員。溫虞聽到“洗碗”兩個字時,臉上神色就僵住了。
從前在家事事都有阿姨做,就連米飯也不用他親手盛,現在卻要給別人洗盤子。身份轉變的落差如一盆冷水澆下,濃烈的羞恥感不斷從心底湧上來,溫虞卻做不到當場甩臉色離開。
連着好幾天找工作碰壁,讓他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雖然睡眠質量的下降,也和床板太硬有關系。他從沒睡過那麽硬的床,早上起來甚至會肩酸背痛。
溫虞在思緒渾渾噩噩中,結束了和餐廳經理的談話。對方将老員工叫過來指導他,老員工看見他情緒不高,只當他是不願意去幹雜活,神色溫和地開口安撫他:“放心,以你的外形條件,很快就能到前廳來。”
卻不知溫虞聽到這句話,心情絲毫沒有好轉起來。不管是後廚打雜洗碗,還是前廳端盤子點菜,他都不想幹。
分明前不久在酒店吃飯時,主廚還會親自出來上菜,并為他介紹當日特供的甜點。僅僅只是過了一個月時間,他就已經淪落到洗盤子的境地。
而比起自尊心更現實的事是,他現在沒有錢。不說舅舅讓他背上的巨額債務,他現在就連維持生存的錢都沒有。
他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不管那是什麽樣的工作。在推開餐廳門的那一刻裏,溫虞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覺悟。也正是因為如此,在經理提到洗碗的時候,他雖然覺得百般難堪,卻也沒有擡腳離開。
除此以外,至少有一點他能放心,在這樣的街頭餐廳裏工作,不會有人認出自己來。
當晚溫虞十點後才回出租房。
周沅點燈坐在床邊的桌前看書,單人床旁邊外皮脫落的牆角,靠着一張便宜劣質的折疊床。周沅主動将單人床讓給了他睡,自己每晚都睡在那張折疊床上。
溫虞一言不發地開門進來,滿臉疲憊不堪地在床邊坐下。
借着桌邊投來的昏黃光線,他看向自己在水中泡得發白的手背,以及不小心蹭到油污的上衣。衣服裏已經沾滿了他的汗漬,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的時間,溫虞都在不停地卷餐巾和刀叉,以及待在廚房裏洗那些,似乎永遠都洗不完的餐盤。
後廚不如前廳冷氣充足涼快,汗珠不斷沿着他的臉頰滴落,被汗水浸濕的頭發貼着額頭,他狼狽地擡起手想去擦汗,卻不小心将洗潔精蹭進了眼睛裏。
等他紅着眼睛洗幹淨的時候,辛辛苦苦洗了一個小時的碗,卻被一句“不合格”輕飄飄打回重洗。
洗到最後餐廳終于關門打烊,雙手從水裏撈出來的時候,指尖還在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長時間彎腰站立的姿勢,讓他的雙腿沉重得幾乎邁不開,腰間的酸痛感令他感到陌生而絕望。
溫虞最終還是沒能忍住,在跨出餐廳瀕臨崩潰的時候,從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回來。
見身後遲遲沒有動靜響起,周沅扶着眼鏡從書本裏擡頭,用高興雀躍的口吻問他:“溫虞,你找到工作了?”
溫虞垂着頭心情不佳地嗯了聲。
“做什麽的?在哪裏?”周沅語氣關切。
溫虞沉默了兩秒,最後出于自尊心作祟,措辭含糊而敷衍地答:“一家餐廳。”
周沅面上愣了愣,懂事地沒有繼續追問,具體在餐廳裏做什麽,“我已經洗過澡了。”他從書桌前站起來,“你先去把髒衣服換下來,我拿去洗衣機裏一起洗。”
洗衣機是周沅買的陳舊二手,甚至都沒有自動甩幹的功能。溫虞第一次用的時候,還以為是洗衣機壞掉了。
他在周沅的話裏起身,先将穿的衣服脫下來,抓到鼻尖前嗅了嗅。衣服上殘留着餐廳後廚的味道,溫虞難掩嫌棄地蹙了蹙眉,立馬将衣服從臉前拿開道:“衣服太髒丢掉吧,不用洗了。”
“丢掉?”周沅接過衣服拿到燈下看,“這件衣服很貴吧?上面的污垢能洗掉。”
“不貴。”溫虞習慣性地順口答,“也就兩——”
也就兩千而已,不是什麽限量典藏版,丢掉再重新買一件就是了。這是溫虞從小到大以來,慣有的思維習慣與做法。但在“千”字還未出口時,他忽然就意識到了,自己現在住的出租房,月租也不過就是兩千左右,而他連一半的月租也付不起。
溫虞抿緊嘴唇不再說話。
周沅将衣服放進了洗衣機裏,溫虞拿毛巾去衛生間洗澡。出租房裏不僅沒有浴缸,就連淋浴區也小得轉不了身。他搬來這裏以後,只用了短短一天時間,就戒掉了泡澡期間吃東西看電影的習慣。
狹小逼仄的衛生間讓人不适,他迅速沖洗完畢穿衣服出來,站到空調挂機口吹幹頭發。老式發黃的空調遲緩運作,吹出來的氣息卻不怎麽冰涼。溫虞很快就失去耐心,轉身一屁股在床邊坐下。
站在水池邊淘米的周沅擡起頭來,他開始煮明天早上要喝的粥,“溫虞,你明天想喝什麽粥?”
“都行。”溫虞興致不高地回答。
“那就煮綠豆吧。”周沅自言自語完,猛地又話題一轉,“對了,”他重新将頭扭向溫虞,“你的手機剛才響了,好像是有新短信進來。”
“催交話費吧。”溫虞不以為意地開口,習以為常地拿起床上的手機按亮。
鎖屏上跳出一串陌生的私人號碼來。
溫虞愣了一秒,随即點開來看。短信內容只有兩行字,落款是富家子弟交際圈內,曾經和他關系不錯的朋友。
出事以後溫虞找他借過錢,但對方的賬戶流水被家裏盯得緊,也禁止他再與溫虞有任何來往。溫虞手機裏有他號碼,這串號碼顯然是借來的。
至于短信內容寫的是什麽——
溫虞,我聽說江耀回國了,你如果缺錢,可以試試找他。
江耀?
他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回憶這個人的存在,繼而眸光微微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