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排球少年6

排球少年6

有什麽一觸即碎的東西已經繃得很緊了,她不願多作解釋,錯身而過時,二宮業握住她的手腕。

“你應該還有話要說。”

她甩脫開來,傷手陣陣痛。

“有什麽好說的?說了又有什麽用?”

她咬着牙沒出聲,這種忍耐反而激發了積壓的委屈和不忿。

“我明知道自己表現出一點被忽視的不滿都是一種逾矩,但我也沒法當做沒關系,因為它提醒了我,我沒有任性撒嬌的資本和資格,我能消耗的他人的耐心不多,我的焦慮和其他負面情緒都只能內部消化……”

內容是在腦海中想過無數次的,但聲音一出口就無比陌生。

“我在人際關系中永遠是敗者——我這樣給自己下好了定位,或許我原本不用區居于‘朋友之一’‘有個人’,我的自我定位也讓我成為了。久而久之就覺得這樣也好。反正人際關系的構建,不都是徘徊在虛僞和虛榮,精神的軟弱和匮乏之間的東西麽。”

這些話無關對象,不看場合,不合情理,卻無論如何都按捺不住,因為她心底裏認為只有他會聽,意識到自己的得寸進尺,可她無法停止。

“我時常,壓抑自己的情緒。因為成長過程中受到的若有若無的打壓、忽視,讓我覺得自己的感受不重要,不值得在意。

“而每每觸動了情緒,因情緒而獲了苦果,委屈難過的時候,又會因為本能的重視了自己的情緒而感到愧疚,仿佛自己背叛了自己,情緒更加惡劣,惡性循環。

“我讨厭笑,我讨厭不笑的時候被人問你心情怎麽不好,明明我難得地處于絕佳的平靜中,我讨厭一直談自己,而且完全誠實,一點謊不撒!

“我周到謹慎地維護我的自尊,但實際上我想當着所有人的面放聲尖叫、咒罵、大哭!我根本不尊重我自己,我沒法尊重我自己,我看場合、看空氣、看所有人的臉色,幾乎時時斟酌出口的每一句話,試圖想博得別人的耐心。甚至不是博得好感,我沒那個自信……”

她感到自己邏輯混亂,前後矛盾,她不想再說下去了,可是渾身發燙發麻,體內好像盛滿了燒沸了的水,藏匿許久的心事都像一連串滾燙的氣泡一樣冒了出來,眼淚不斷溢出眼眶。

“我其實自視甚高,不然也不會自卑了。我總在心裏把自己和哥哥作比較,毫無疑問每次都慘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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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沒去青城,在遇見你之前的那段時間,我最大的願望一直是‘不做個笑話’,就算真活成了個笑話,也別被人看出來……然後你出現了。我試着迎合,試着鼓起鬥志,結果是我看清了自己的斤兩,功課、劍道、交際、美麗……我什麽都做不到,甚至不敢熱愛什麽,最後好像也真的不能了。

“為什麽會有我這樣的人……清水老師告訴我要認識世界了解自己,可我越了解自己,就越讨厭自己,越看到世界的廣闊,他人的活躍,就越悲哀自己的狹小和死氣沉沉……笨手笨腳,要強還無能,缺愛還不可愛,自卑又自負,敏感多心……簡直一無是處!”

她連啜泣都咽回胸腔,只是沉默地掉淚。二宮業聽她說完,身上沒有手帕或紙巾,便解下發帶。

“可是神不這樣覺得。”

他隔着發帶碰她埋起的臉,擦了擦。

她從不受控的情緒深海中醒來,用微顫的手接過發帶。

“其實,那天告白的是山口,我會答應;你自願來告白,我會答應。石川來也一樣。”

石川好像是,那個要教訓他反而害自己受傷的前輩。

她用發帶捂着臉擡頭,看到他邃靜的雙眼。

神不覺得,他也不覺得,哪種狀态是格外可憐的,誰是更好的。

“我走了。”

“對不起,”她盡量平靜聲音,“耽誤你訓練了。”

“不。公園的紫藤開了,我要翹掉訓練去看看。”

“紫藤……花期不短。”

“我不是非要看它,它也不是開給我看的。”

“……”

她忍不住笑了。

她忽然想到二宮給她補習理科講到的地心說。

那時的人們宣稱自己所處的地球是宇宙的中心。

她覺得人類傲慢,居然以為宇宙太陽會圍着自己轉。

然而二宮說恰恰相反,人們認為天空屬于上帝,于是月亮星星如此遙不可及,而東西向下掉落,則是由于人類的原罪,上帝讓地球處于最底端,吸附所有污穢。

如今人們早已知道了,創世的上帝并不存在。地球只是萬千星辰中毫不特殊的一個。既不崇高,也無罪孽。

彌足珍貴的正是這種普通、平常。

今天和昨天和往常一樣和平,大概她未來還會有這樣崩潰的時刻,她潛意識還是看不起自己,盡力調整衡量世界人情的準繩可能也徒勞無功,但她決意不再做必須獲得賞客的花朵、最底端的星星。

她望着那個背影;

他不對她說教,僅僅擺明自己的态度,相信她的意志。

她從其中看到了與清水老師截然不同的慈悲——

冷漠的慈悲。

……

用吸塵器清理地毯的時候,及川看着趴在沙發上晾着傷手看書的妹妹。

她和往常沒什麽大區別,又好像有微妙的不同。該說心情還是氣場,變得輕快多了。

幾天前頭帶又回到了她手上,及川也不敢直接問。

“最近發生什麽了嗎?”

“沒。”她合上書。“過陣子還會請二宮來幫我補習。”

“我的成績也數一數二,你不找我。”及川不服氣地攤手呈出自己,“你還看他比賽不看——”

她做了一個暫停手勢。

“你不用費勁跟我搞好關系,該負的責任我都會負。”

“也太沒人情味了。”及川激動起來,“我要是像岩泉那樣孤家寡人就算了,可是一個妹妹就在這裏,她卻一臉嫌棄地看着我——想要會依賴自己的可愛妹妹很過分嗎?!”

“……”

一直以來,她好像都高估了哥哥的成熟度和智商。

“你晨間劇看多了。”

“晨練回來的那個時間沒別的可看嘛。”

“懶得吐槽了,你自己記得反省。”

二宮業提交了退部申請。

清水老師跟他談了談,便同意了。

退部後,不少社團來找他,并讓他去體驗一下再做決定。他去排球部時得知他們正要和隔壁友校打訓練賽,部長再三邀請,不好回絕,他便答應下來。

到了地方體育館門口,他撞見了小汐,她跟山口搬着一臺音響,還有一票女生帶着其他應援物。

“這遠超一場友誼練習賽該有的排場啊。”

做熱身運動時岩泉不禁感嘆。

“你妹妹跟你還是一脈相承的壞心眼。”

及川正站在球筐和網前傳球,隊員挨個擊球。

“只要我不覺得難堪,那就是妹妹對我真摯的愛。”

“你贏了。”

國見英擊完球下來,瞥見看臺上調試音響的小汐。

“是她……”

“見過?”金田一問。

“我那天請假去看劍道比賽。”

“你被爸媽強迫去給妹妹做應援,我知道。”

“對手就是她。”

“戴着劍道護具虧你認得出來。”

“因為輸了之後,她摘掉護具,在場邊孤身一人坐了很久。”

“你們才該做兄妹。”一旁及川的插話。

“啊?”國見莫名。

“都很沒幹勁。”

“但他輸了重要比賽會不甘心地哭。”金田一反駁。

“這種事就不用拿出來給我正名了。”國見臉黑。

“記得你妹妹超陽光熱情的。”及川有了重大發現。“我們兩家也許抱錯了!”

“要開球了。”岩泉一掌把及川推到後場線前,“少在這犯蠢。”

由常波排球部的經理擔任裁判吹哨。

發球時間有八秒,抛球前,及川看到對面常波後方看臺上的二宮業。

剛才注意力都在青城這邊的看臺,完全沒發現。

發球出界。

不過後續得分青城還是遙遙領先。

這局終末,青城的賽點,常波的王牌發球。

球路刁鑽,瞄準了不擅接球的隊員。一傳不到位。及川搶一步來到球下,叉腿蹲地,上手傳球;以免被對面的攔網分毫預測球路,同時更細致地控球,為攻手傳到最佳擊球點。

攔網遲來一步,岩泉扣殺得分,裁判吹哨,青城贏下這局。

岩泉回頭,卻見及川坐在地上,手按在腳踝上,面有痛色。

“你太勉強了。”岩泉同隊友圍過去,不無擔憂地說,“練習賽還這麽較真。”

“不是現在那是什麽時候?”

及川仰頭,眯眼挨個看過去。

“在正式賽場上出錯拖累全隊,被對手連消帶打,疲于奔命哀嘆平時練習不夠的時候?”

“……不是。”

“只要排球沒落地,就要較真到底。”

岩泉沒有拆臺,多少維護他隊長的威嚴。

沒成想轉眼就見及川指着随小汐走過來的二宮業。

“我妹妹那亂搞一氣的應援實在不堪入目,所以都怪他!”

“……”

二宮業僅回以微笑。

及川忽然有種違和感。

他的反應跟初遇時一模一樣。

“我們家最近是不是運勢出了什麽問題?”

在科室外等待時,及川問小汐。

“你手剛好,我腳就扭了。”

“這醫院,昨兒個我來,今兒個你來,這樣間錯開,不至于勞動力過剩,也不至于沒人做家務。”

及川能感覺出來她在玩梗,盡管不知道是什麽梗,也真心實意地笑了出來。

“其實你這樣就好。不用可愛,按照舒服的方式生活。”

“是嗎,”她露出溫暖的微笑,“那我可以不做家務,搬走你房間的電腦,吃掉冰箱裏你的那份雪糕?”

“可以……商量。”

她的嘴跟解除了什麽封印似的,及川毫無還口之力。

但現在他滿心被另一件事占據。

“你有沒有見過二宮跟人不對付?”

小汐投過來的目光仿佛能透徹骨骼。

“沒有,從來是某些人針對他。”

“那總有聊不來的人吧?”及川當聽不出她在諷刺誰。

“至少我沒見過。跟他說話他都會回。”

“怎麽個回法?”

“普通平實的。”

所以說那些避重就輕的玩笑,是委婉地保持距離?

疏遠……未必是讨厭。

“他會不會記恨誰之類的?”

“無論人家怎樣待他,他都不會記仇。”

怎麽會……難不成真的……

“那他就沒有稍微疏遠過誰?”

“他連對傷害他的人都一樣親切,”她嘆氣。“博愛到了一個離譜至極的程度。”

“……”

但這位一視同仁的聖人讨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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