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排球少年9
排球少年9
次日雪停了,及川拉開窗簾,闊朗明淨的銀白世界展現在眼前,沒有一絲灰塵和熱氣。
他套上衣服,翻出手套戴上,朝院子當中平整無跡的地方飛撲過去,柔軟潔淨的雪地用它寬厚的胸懷溫柔地接住了他。
打夠了滾,他仰躺在一片狼藉的雪裏,望着灰茫茫的蒼穹。
有點凍牙,他緩下笑意,呼了口氣,熱汽升上去,消散了。
周遭沒一點聲音,雪仍稀稀落落地往下墜,接連不斷地,星星地涼着他的臉,像要連同他和世界一并埋葬。
起身抖掉身上的雪,他來到小汐房門前。
玩雪還是得一起才有意思。
及川聽到了細微的哭聲。
“發生什麽事了?”
他小心地敲門。
一點動靜都沒了。
“什麽都可以跟哥說的,不要自己憋在心裏。”
半晌,門開了,門縫亮出一塊手機屏幕,她的手微微顫抖:
我搬家了。
已經走了所以不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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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有了很美好的回憶,謝謝。
發信人二宮業。
發信時間昨天午夜。
及川讀了幾遍也沒能集中注意力,擡頭對上小汐的淚眼,她後退讓他進來。及川反手關上門,靠着門框,甫一開口,又自頓住。
“他……”
“時候到了,去下一個地方,上一個地方所建立下來的聯系能否順承下去,不在他的考慮範圍。”說着,她撥通那個號碼。“就像日升月落,季節輪轉,他就是如此存在的。”
鈴聲同她重鼻音的話音在寂靜的房間回響。
屏幕回到撥號界面,無法接通。
“真過分。”及川笑了笑。“別傷心了,不值得。”
“他說過種下的蔬菜走過這一輪的榮枯,就會離開,我早知道,可是……”她把臉埋在膝間。“我今生唯一的朋友。”
及川一怔:“不是交往……”
“情況複雜,總之是假的。”
“那後來假戲真做了吧。”
“沒有。”
“沒有……麽。”
及川沉默片刻,不知哪的勁兒不對,抵着門框的肩胛錯了開來,讓他栽歪了一下。
“看外面這麽難得的雪。”
他站直,把手放在門把上。
“我們去堆個大雪人吧!”
……
這個世界十分周到,安排的身份名下有錢財和不動産,甚至學籍。
他順勢用着,遵守人類社會的規則,過前途未蔔的常人生活并沒有讓他感到艱難,也沒什麽樂趣。
看到及川時,他挺意外,但并沒有驚喜或者懷念。
他看到的這個人,就只是這個人,恰好是自己的因果,而做出兩不相幹的決定後,這些也都可以忽略不計了。無需特別對待,亦不必繞道而行。
同一個靈魂,在不同的世界、家庭、軀體和成長經歷下,呈現出這種樣子;他觀察着這個“新人”,對比曾經的因果,止不住感到有趣,便多開了點玩笑。
偶爾,及川會跟因果第一世生命早期談笑恣意、意氣風發的樣子重合上,但他從未被擾亂。
把兩人混為一談會是什麽感覺?
好奇驅使下,他在因果深層記憶裏有關自己的夢中,挑出唯一一個不帶血腥恐怖的,在及川的夢裏試了一下。
掐着年末做的,像在下課鈴響前收拾書包的學生,他踩着不打擾的約定之線離開,留下一場雪作為賠罪。
這回他朝南走。
潮濕的空氣,酷熱的夏季,陰冷的冬季,有時乘船,有時搭便車,遇上的大部分都是不錯的人,共同欣賞着旅程中的雲天與大地。
世界安排的地産,一處在東亞,一處在南美,他從前者抵達後者,已經不知是何時了。
是間看不出原來做什麽的商鋪,門邊有些面包屑,他于是決定把它變成面包店。
位置不佳,懶于宣傳,顧客不多。世界給的錢還沒敗光,他便有一搭沒一搭地把店開了下去。
早上做面包,頭午營業,在收銀臺睡到下午,把沒賣出去的面包打包,騎着店面自帶的破單車出門,随手送光。流浪者、上班族、學生……他們自己吃也好,喂鴿子也好。
這座城市似乎永恒地囚禁了夏天。他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店裏來過許多人,目的不總是買面包。
然後,拿面包的和不拿面包的,付錢的和不付錢的,都會離開,門上的鈴便不舍地搖晃。
這間散發着黃油香的綿軟小店,只有門鈴時不時硌他一下。
“二宮業?”
“嗯……”
他把臉擡起來,下巴放到胳膊上。
這位顧客他見過。
“果然是你。從店外看,你那頭發也太顯眼了。”
及川半截袖短褲的随意裝束,高了許多。
“高中時你突然不練弓道就夠讓人意外了,現在居然開了家面包店。”
“嗯。”
“大白天就這麽困?”
“……”
“是困到理不了我,還是單純的不想理我?”
“沒。”
“好歹相識一場,異國他鄉重逢,太冷淡了吧。”
“……”比剛才來店裏搶零錢的劫匪還麻煩。“小汐怎樣了?”
“沒有辜負你的苦心,她考上了很好的大學。”及川嫌店裏悶似的,深吸一口氣,又呼出。“我現在在阿根廷聯賽打排球,如果你感興趣的話。”
“真好。”
及川像得到贊美應當的表現的那樣笑了笑。
午後的街上,人來車往的聲音像渴睡時的哈欠,清晰而遲鈍。日光懶懶地、慢悠悠地抻長物件的影子。
及川嘴巴微張,說出的話似乎有些對不上口型。
“我走了,拜。”
“再見。”
店門被拉開,發出吓人一跳的叮鈴脆響。
“那個……”
又趴回臂間的二宮業把頭從手臂挪出一點,露出一只半睜不睜的眼睛。
“什麽?”
同一條街道,在疏于清理的玻璃門後呈灰黃色,門縫間則是亮堂堂的金色;及川緊握着門把,眼神飄忽地看向一旁陳列面包的櫃子,用問價格的語氣說:
“我喜歡你。能和我在一起嗎?”
“……”
二宮業爬起來,腦門上睡出的印子,像極了一排扭曲的問號。
本以為都忘了。
高中結業,申請出國留學,完成課業,練習排球,向職業排球邁進,期間也談過幾段戀愛,根本沒怎麽想起來他。
連分開了三年還是四年都記不清了。
從聖胡安俱樂部出來,穿過廣場時,及川注意到女神雕像上的一只雪白的鴿子,身上閃爍着銀光。
它轉動頭顱注視他,向他俯沖過來,擦過他的肩膀。左右無事,他随它飛的方向走。
最終它小巧的影子投在屋瓦上,落到一家店面的房檐。他目光下移,看到那道身影,不由自主推門入內。
他擡頭,望過來,一點沒變,好像期間沒有隔着三年……或者四年一樣。
你在做什麽。
我做了什麽。
無所謂地寒暄着,完後拉開店門,走出這裏,走出這個不切實際的巧合。
但那些得不到回應的信號;
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
和那些不能說的話——
像緊挨着每一寸光亮的影子,沒法忽視它們的存在。
“我結婚了。”二宮業正色道。“孩子五歲了。”
及川僵硬地松開門把,感到手心發涼,不過還是扯出笑容。
“好歹編個像樣的謊話吧。”
“雪人和人類在一起會融化的。”
“……”
門悠悠在及川身後合上,生澀的合頁發出令人牙酸的長吟。
“你跟我在熱帶國家說什麽呢?”
他斂下笑容,嚴肅起來。
“我很認真,沒開玩笑,也請你別再這麽開玩笑了。”
二宮業冷眼看着他。
“就因為你是認真的,哪次都是。”
“……”
這是什麽話?
又是什麽反應?
“什麽時候開始的。”
重置到那個時間節點之前,避過去。
“這種事哪有——”
及川有些恍然地止住話音,慢慢回憶思索着說:
“或許從第一眼看到你就……不是因為你的外貌,當然那瞬間也不可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可是你一出現,我心底,好像有什麽一下子被揉皺了又被撫平,是種……無法言喻的奇妙感覺。有些抵觸又有些慶幸。
“後來變了。變之前、之後什麽樣,變的節點在什麽時候,我通通不知道,本來就沒接觸過幾次,‘接觸’都算不上,也就打過幾次照面,甚至沒幾次正經對話……我那時隐約有所意識,但權當錯誤和幻覺,因為不合常理不說,小汐還對你……我想忘記,也好像真的忘了一樣,然後今天我來到這,我知道了;
“知道我這三年……還是四年……”
渾身血液的流向都不對勁了起來,及川指甲掐進掌心。
“在每一段感情中,那種觸之不及的失落感覺究竟是什麽;
“即使埋葬有關你的記憶,我也一直一直,想我身邊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