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Fate Zero4

Fate Zero4

草地騷動,湖水震顫,藤蔓從林中延伸而來,憑空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人面。

這麽大的排場:“你是前面那個城鎮祭祀的神。”

森林之神的藤蔓巨面緩緩靠近他,帶過一陣沼澤氣味的氣流。

“剛才的氣息是你麽。”

他站起來,在它跟前渺小得像一片柳葉。

“讓這個人痊愈。”

森林之神實在看不出他什麽來頭,肯定打不過,但不代表不能讨價還價。

“你能給我什麽?”

“你想要什麽?”

巨面下方伸出一條藤蔓,纏上他的發梢。

他從地上撿起把豁了刃的刀,将頭發在腦後一把抓了,別扭又費勁地削下,扔在草地中,随即被吞沒。

“你再怎麽無聊,也不該自貶身價,跟這樣短暫柔弱的東西游戲。”

森林之神品味、消化着吞沒的東西,卻聽他在笑。

“為何發笑?”

“一塊頑石,竟輕視同一條時間之河裏的蜉蝣。受軀殼所限、生命狹窄的人類沉醉于輕視他者的優越中在所難免,世界的神竟也局限于此。你們的誕生和維持都依靠人類的信仰,為什麽認為自己高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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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們從人類充滿弱點、恐懼和私欲的信仰中誕生,而比所有人都強大。”

森林之神對他卻是毫無傲氣。

“你那一縷氣息竟沒有引起任何動靜,是你有意收斂吧?”

他不言,回身遙望光線隐沒的天際,短發被風拂亂在面上。

“寬宥了死神的瞎眼黑犬、明明一念就能讓他恢複如初卻與我交易——在生靈面前謹守規則,我可不要像你這麽憋屈。”

……

傷勢盡數痊愈,用盡的體力沒法補充,迪盧木多從昏迷轉向睡眠。

當他從山洞中醒來,距離湖邊之戰已有三天,他躺在層層疊疊的獸皮上,破損的軟甲不知何時被換下。身旁生着旺盛的篝火。火上架着炖鍋。

一只手從鍋中盛出湯遞來,迪盧木多越過它,碰了碰那參差的短發确認。

“你的頭發……”

業說了自己和森林之神的交易。

“別急着感動,你把湯喝完,然後回答我一個問題。”

迪盧木多照做,隐隐預感不是什麽輕松的事。

“宴會飲食由芬恩親衛隊監督,單憑一個侍女怎麽對那桶王賜的酒做手腳?”

迪盧木多想起撞撒了自己的酒的,是王的侍從。

“王在幫你……你說要篡位是謊言?”

“王想用聯姻穩固他的位子,于是我告訴他,聯姻只是一時,而且成效甚微。訂婚當天給我創造條件,我會讓迪盧木多帶我私奔。遭遇背叛的芬恩會毫不容情地追緝我們,而騎士團內其他人則對你持不同意見,他就趁此機會分裂騎士團。時候到了或者事情不順利,我會勸服教廷協助他。”

教廷那群老頭都不允許母蚊子落在王座上,自然不肯協助公主篡位,但他們願意提供其他幫助。

迪盧木多整理了思緒:“我若是不帶你走……”

“事實是你帶我走了。”

“你竟——”

“我竟為了我父親的權柄,為了自己,不惜陷你于不義,毀掉你所效忠的騎士團?”

迪盧木多沉默。

“我會讓教廷阻止王分裂騎士團。”他說。“王國因你的選擇暫且安穩;我因你的追随獲得了自由和保護;國王懷揣着無法實現的期望,起碼他能睡幾個好覺了。芬恩失去了妻子可以再娶。而且他并不恨我們,是為了面子過得去才派追兵來。看似動真格的,實則是試探你的态度,順便給你點苦頭。”

“你不讓我傷人性命,是為了避免仇恨加深,讓事态惡化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嗯。”

不然誰死誰活關他什麽事。

“你遲早會回去,不能斷了後路。”

迪盧木多動容,正欲說什麽。

“另外,我沒有生育能力,也絕無可能嫁給芬恩。我讓侍女在我們走後尋機告訴芬恩了,包括他要抓我回去的話,我搶不搶王位都會毀掉騎士團這件事。”

空口無憑的威脅而已,但在對訂婚宴前後的事稍微回過味來的芬恩眼裏,他做出什麽都有可能。所以莪相他們不會領走他。

“那未來我回去,”迪盧木多問。“你不會同我一起?”

“重點是這個?”

“其實換上男裝後從身形看得出來。早有耳聞,膝下尚且無子的王後在您生身母親臨盆那天派人守在門前,抱出的是女兒,方能保全性命。難為你有生以來就要保守這麽沉重的秘密。”

“……”世界還能這麽圓。

“我注意到,你沒說你是男性,也不說自己不是女性。我不是在意那些。我只是發現……你從不給自己定義,可我沒能決定自己成為什麽人。”

見他側耳,迪盧木多便也不吝傾訴。

“我小時候,想做個冒險家或吟游詩人,自由自在,來去自如。

“養父說我是個天生的戰士,于是培養我。在訓練場上,我聽到贊美和慫恿我攻擊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他們的聲音迷惑了我,覆蓋了我。我漸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向往吟游詩人,還是向往他們詠唱的高尚的騎士;是崇拜冒險家,還是憧憬他們無畏行走于天地的勇敢品質。

“等我真的成為戰士後,四處征戰,取得榮譽,民間流傳着自己的歌謠,也見過了詩中唱的名山勝景、精怪魔法,我的确感到開心。

“作為騎士,我守護他人的性命和自己名譽;作為士兵,我無條件服從國王和主君。守護與服從——作為我的使命、活着的意義。只要堅持着這份信念,無論何種處境我都能慨然接受,連死亡也變得不算什麽。我沒理由對此産生疑問。

“訂婚宴那晚同你出城,背叛的愧疚中,也有一點點懷疑浮現在心頭。在尋找提爾納諾的路上,我也止不住地迷茫。

“直到湖邊垂死之際,我恍惚出離了軀體,作為一名旁觀者,觀看有生以來的記憶在我無光的眼中放映……我終于發現:我整個前半生,都用別人的信念和目标代替自己的。我之所以輕易就能豁出性命,是因為這份信念并不源自于我,我不用真正為此負責。長此以往,我失去了活着的實感,僅作為英雄的神話,在他人的口齒中存在着。

“人們選擇迪盧木多,皆因他是費奧納的首席,或許還因為眼角這顆仙女所賜的魅惑少女的痣……那麽在沒有被冠以名字的叢林和曠野中行走,不被任何人的目光所注視的這個我又是誰呢?

“我不曾有過被什麽平靜的力量充實心靈的感覺,為何者爆發出靈魂本真的契機。小時候那種強烈的向往和憧憬也再未體會過了。

“長此以往,我倒弄不明白為什麽我現在才懷疑我曾經堅信的騎士道、我的使命和活着的意義……所謂的天生的戰士,是否不過是殺人機器?所謂騎士,是否不過是粉飾以榮譽光環的戰争工具?

“面對陌生事物,我的第一反應總是預備對抗和戰鬥,沒法像你那樣仁慈,對複雜的外部環境,條理清晰地兼顧多方布局,用智慧做出規則內最好的解答。”

業聽到這,不禁想起重置兩次把國王芬恩和他殺了個遍的事:“迷茫難免,但不要懷疑自己太久。”

“已經不迷茫了。”

迪盧木多笑着搖頭。

“只是你并非少女,不會被淚痣魅惑。我睡去的這三天,你生活得很好,你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今天在你身邊的人本不必是我的,為何是我呢?”

業沉吟片刻,火光下的瞳仁呈現出溫醇的奶白。

“你還記得訂婚宴,你撒了我倒的酒。”

“嗯。”

“那時候你的表情很可愛。”

“……”

差點忘了,這是個因為提爾納諾聽起來不錯,就去找那個不存在的地方的人。

而迪盧木多是因為他想找,就願意陪他去找。

“其實……”

迪盧木多抿唇,不再說下去。

“什麽?”

“你那麽聰明,估計我要說的你聽了……會覺得虛浮、不切實際。”

“話說半截爛舌頭。”

“……”好狠。

業往迪盧木多身邊挪了挪,肩膀輕撞他催促。

“其實在生與死間徘徊時看到你,還有從死一樣的安然睡眠中醒來時,我都想,”迪盧木多深深垂下頭,話音低而清晰,“縱然使命虛假空無、人生沒有意義,只要你看向我,那些就都可以不顧,因為我在你的注視中,不會死地活着。”

迪盧木多稍稍擡起頭,瞥向他的琥珀色眼眸蜜一樣流動着。

“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慶幸在命運的潮汐漲落中抓住了你。”

“不是你抓住了我。”

業仰面望向洞壁上被跳躍的火苗輝照得巨大深長又飄忽不定的兩個影子。

“是我們抓住了彼此。”

噼啪一聲,火星騰起,他不動的側顏被光輕晃着,銀發仿佛正在融化、滴落。

在石頭長久而有限的視野看,那是一只永恒存在的蜉蝣,一次又一次飛掠而過。

而每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其誕生、死滅,來自何方、去往何處,石頭并不知道。

因果或許是蜉蝣,但他不是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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