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狗後臺待機
小狗後臺待機
收拾好一切瑣事之後,施青河忽然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了。
是的,他是打算好好陪着虎皮,走完這最後的一段時光。
但是面對一只虛弱的小狗,“陪伴”二字似乎也顯得有幾分單調。
如果虎皮是個行将就木但還能正常行走的老人,那其實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私家車一開,去看看風景、回回老家、吃吃美食,兒女繞膝,怎樣都好。
可現在施青河甚至不敢讓虎皮出門。
天已經冷了下來,虎皮的腿腳也不太利索。最重要的是,他很害怕虎皮趁機溜走,去到一個他再也尋不見的地方,就那樣在這淩冽的寒風中、默默地等待死亡。
大數據真的是個非常壞的東西,他已經被推送了很多老貓自己離開家的博文了。
他不能接受虎皮也這麽離開他,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死去。
所以他們只能在家。
想了很久,他決定先開始整理虎皮的東西。
失去至親後再慢慢收拾遺物的感覺很糟糕,他已經體驗過一次了。不如趁現在就開始整理一下,至少在這個時候,虎皮還能陪伴在他的身邊,一起回憶藏在這些物件後的種種。
他不是要扔掉這些東西,而是要将它們整理修補起來。
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修這些了。
其實,作為一個工匠養的小狗,虎皮就算是偶爾惹事,也會很快就被他萬能的主人擺平。
啃桌子?——主人常年填縫補空鼓。在重新找平上漆調色後,簡直就像那種用方便面補一切的短視頻一樣神奇。
撓牆?——主人常年刮灰,補膩子的手法超越了99%的老師傅。
亂拉亂尿?——主人用松節油把地板清理的幹幹淨淨,保證不留餘味,絕對能幫它改掉壞習慣。
撕衣服?——主人在這方面自然也有涉獵,哪怕爛到無法修複,也能将它變成一件藝術品。
甚至,如果虎皮骨折了,施青河都能給它親自翻模,打個石膏出來。
只是在玩的玩具這方面,他給虎皮的自由度比較高。
壞了就再買,玩膩了就丢掉。虎皮的大部分玩具都撐不過一個星期,多半是從耳朵和尾巴開始被撕開,然後被叼住腦袋使勁晃,晃出一地的棉花。
但現在,施青河不想再丢掉這些破掉的玩具了。
他找出針線盒,開始縫補起來。一開始虎皮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事,低眉斂目的,尾巴貼緊了地面,蹲在原地不動,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
等施青河摸着他的腦袋誇了半天,它才又高興了起來,嘴巴咧的大大的,看着那被它咬掉了耳朵的小狐貍玩偶,甚至還頗有幾分得意。
看吧,主人還是更喜歡我——似乎是在這麽說。
小狗咬過的玩具,上面總是有些幹涸的口水。不過,這對于養狗的人來說并不是什麽髒東西。施青河雖然有點潔癖,但在撫摸這些水漬的時候表現的卻很自然。一針一線間,原本藕斷絲連的耳朵被他輕松的縫了回去。再加上些新的棉花,就又是一只可愛漂亮的小狐貍了。
施青河把狐貍玩偶往地上一丢,虎皮立刻撒丫子往那兒奔去,然後叼着,同手同腳的跑回來,遞回了施青河的手中。
施青河撸了一把狗頭,繼續縫起了下一只。
因為髹漆的工作可以在樓下的工作室裏完成,所以,在虎皮的一生中,很少有主人不在身邊的時候。
可因為虎皮會掉毛,容易沾到漆面上,負一層又濕冷,所以施青河是不允許小狗進入樓下的工作室的。
被迫留在樓上的虎皮,就只能咬咬這些玩具洩憤。
當然,現在這頑劣的小狗已經沒這種折騰的力氣了。
每修好一只,施青河就往地上扔一只。虎皮左看看右看看,終于明白了主人不是在和它玩巡回游戲。于是往地上一趴,只安靜的坐着了。
施青河用餘光看着虎皮,忽然覺得很神奇。
你看,小狗這種生物,總是那麽有活力的。它們是用四條腿走路的。它們還有一條尾巴、一對用來表達情緒的耳朵,和一只笑啊叫啊都會用到的尖嘴。
人類老了的時候,走路會變慢,會走不動路,需要拐杖支撐。
可小狗老了,卻沒有拐杖這種東西。而且,它們也不會走的很慢。
但施青河是最清楚虎皮以前是什麽樣子的。對比如今,即使它走路的步伐并沒有太多變化,但他也能清楚的感覺到它身上生命力的流逝。
他不是沒帶虎皮去看過醫生,但醫生也只是說,它沒有生病。
它只是年紀大了。
比起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這樣以“老去”的方式離開,似乎是更容易接受的。
施青河這麽勸着自己,然後把一部分玩偶放回虎皮的玩具箱裏。他抱着另一部分的玩具,四處找起了位置,決定把它們布置在家裏。
家裏現在有父親打的老家具、母親喜歡的迪士尼娃娃和字畫,他的漆器和漆畫。
現在還得再添一些虎皮的東西。
施青河看着玩偶上沾着的細細軟軟的狗毛,忽然想起,他曾在整理母親的書畫的時候,在那一疊一疊的宣紙之中,看見了一根母親的頭發。
那一瞬間,世界都沉悶了下來。
而現在這些帶着狗毛的玩偶,也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捅他無數刀。
他這麽想着,又摸了摸那只娃娃上的狗毛。
很多地方的習慣是,如果家裏有人走了,就要立刻把他生前用過的東西、穿過的衣服,全部都燒掉或者處理掉。
施青河理解這種做法,但這并不影響他沉浸在這些過去的物件裏自虐。
他就是這樣的人。
虎皮的玩具種類很多,于是整個家裏,總有一處角落能與娃娃的色調相配。他一只一只的把他們布置好。
而後,就是虎皮的各種小衣服。
他好像下意識的在用處理父母遺物的方式收拾着虎皮的這些東西。雖然有些不敬長輩,但對于施青河來說,虎皮也是很重要的家人。于是這樣處理,似乎也沒有特別大的問題。
父母的衣服他并沒有留下太多。母親有個檀木打的嫁妝箱子,施青河把他們最喜歡的幾件衣服和老物件留了下來,放在了那個箱子裏。
而虎皮的小衣服,他是打算留下幾件,做幾個漆架子或者漆小狗,放在它們上面。
施青河這麽想着,把虎皮的衣服從收納箱裏全部倒了出來。
他不是那種很愛購物的人,但虎皮的衣服卻很多很多。打眼一看,還留着的就有将近四五十件。
有些小了穿不上了的,他也舍不得丢。他們這些做手藝的,就和撿破爛的一樣,什麽都會一點兒,也什麽都喜歡留一點兒。他留着這些衣服,一個方面是覺得确實可愛,另一個方面則是,說不定某一天做布藝的時候,這些花花綠綠的小衣服就能派上用場了呢?
他蹲在地上,把衣服按照顏色一件一件的排好。
虎皮似乎也知道主人是在幫它收拾東西,這種場景出現過很多次了。
這一次的意義不同,它似乎也知道。
它湊了上來,這個聞一聞,那個嗅一嗅。似乎這件衣服上還殘留着它某個好朋狗的味道,而那件衣服上則有着一滴沒洗幹淨的罐頭肉汁。
它扒拉來扒拉去,幫主人選了三件出來。
施青河看着虎皮,有點想哭。難道說,虎皮知道自己是想幹什麽嗎?他其實都說不清,自己現在在挑選這些做什麽。
他把虎皮抱起來,舉到胸口狠狠的吸了幾下。
——小狗味兒。
總之先收拾起來,等以後……等以後再想怎麽處理。
沒有小狗身上的那種臭臭的味道,他感覺自己可能沒有辦法活下去了。
牽引繩、背帶、鞋子、雨衣、玩具球……
快想想,還有什麽。
施青河一邊抹眼淚,一邊對自己說。
哦,還有照片。
家裏已經裝框了的小狗照片太多太多,他不想再動。但在手機和相機、電腦和平板裏,也有着數不清的虎皮的照片。
這似乎比父母的離開更恐怖。
因為父母不喜歡拍照片,他的手機裏也沒有那麽多的照片。
而這十一年裏,他的世界裏只有虎皮。誰養了虎皮這樣可愛的小狗,都會忍不住拍照片的。
施青河只是稍微翻了翻手機相冊,就感覺心髒有些受不了了,眼淚也流了出來。
虎皮見他又無端端的開始流淚,跺了跺腳,皺起了眉頭。
“虎皮,還好你不是漆。如果漆和你一樣這麽容易皺,我得多傷心啊。”
“可是好像你就是因為我傷心才皺的。”
“好對不起你。”
虎皮如果是個人類,一定會很無語吧。遇到這麽一個天天哭的、耳朵還不好的主人。
但虎皮不是人類,虎皮只是一只小狗。
它借助着沙發旁邊的小凳子,跳了上去,而後用前爪去扒拉主人的肩膀,用腦袋去蹭主人的頭。
等施青河哭的差不多了,伸手去夠餐巾紙開始擦眼淚了,它才退到一邊。
但即使沒再扒着,它還是把頭枕在主人的大腿上,擡着眼睛看着對方。
它還能陪伴主人多久呢?
主人還是這麽愛哭,等小狗走了,主人又要怎麽辦呢?
……就算它走了,家裏也還是有這麽多小狗的東西。
它很想找個人來陪一陪主人。
但沒有人。
就算有,它也沒有力氣出門了。
主人的朋友都是坐車來來去去的,而它并不知道去那些人的家的路。
它只知道回家的路。
虎皮用鼻子出了一口氣,仿佛是在嘆息。它從未有一刻像現在一樣無力,即使是在它發現自己已經咬不動那塊香噴噴硬邦邦的大骨頭的時候,它也沒有現在這麽難過。
它看着主人,主人并沒有看着它。
幸好如此。
小狗閉上眼睛,安靜的哭了起來。
那就讓它也偷偷的哭一會兒,等哭好了,再笑着安慰主人吧。
……
這年的10月25日。
虎皮“嗚嗚”的叫着,窩在施青河的懷裏,窩在主人很少讓它上去的那張柔軟的床上。
它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出氣越來越多,進氣越來越少。
而後,帶着萬千的不舍,它終于還是離開了它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