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狗急急急急

小狗急急急急

一周過去。

施青河發現,自己那幹涸的眼眶裏,竟然又能生成出眼淚了。

能哭出來也是一種好事。于是,他想當然的以為,自己的狀态正在慢慢變好。

然而,更絕望的事情很快就出現了。

他在出門買菜的時候,又撿到了一只狗。

……他不想的,但是那只狗就這樣出現了。可能是黑豆柴和別的什麽的串兒,豆豆眼,小卷毛,四蹄踏雪,在秋末的寒風中瑟瑟發抖,身上沾的全是垃圾桶旁的泔水臭味。

那只狗跟着他。

他明明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粽子,明明站在他最最熟悉的、走了無數次的街道上。

明明跟着他的,是他最喜歡的犬類。

但他卻感覺到了恐怖。

他的眼前一陣眩暈,但他的身體還是牽引着他,讓他救起了那只小狗,把它帶到了醫院檢查,又送去了寵物店洗澡。

然後帶着它回了家。

施青河沒有給它取名字,并且陷入了一種深深的自我厭惡之中。

是的,他很喜歡狗狗沒錯。但在這之前,他一直把虎皮放在他的世界中最最特別的位置上。

路邊遇到別人遛的狗,他不會去摸。

在寵物店聽見小狗崽的嘤嘤,他不會去瞧。

以前為了學習訓狗,他還會在網上看些別人養狗的視頻。等後來虎皮聽話懂事了、聽見別的小狗的聲音後窩在他邊上哼叫着吃醋了,他就再也沒看過了。

虎皮是一只小狗沒錯,但虎皮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是将他與這個世界重新連接起來的那段橋梁。

正因為如此珍惜和珍愛着虎皮,所以,在将這只新的小狗抱回了家後,施青河開始為自己的行為而感到一陣陣的惡心。

他怎麽可以這樣呢?

虎皮才剛剛離開他,他怎麽可以去摸一只新的小狗,還把它帶回了家,甚至還感覺到了一絲絲的安慰?

他明明,明明是那麽的喜歡虎皮。

施青河看着那只在籠子裏睡着的小黑狗,感覺很冷。

裝修的時候他明明加裝了暖氣,怎麽這屋子裏還是這麽冷。

小狗剛到家,還不能出門。這一天天裏,他們倆就這樣被“關”在了一起,而他則本能的教着這只新來的小狗,教它定點排便,教它握手坐下,教它不要進入樓下的髹漆室。

白天他們就這樣一直待在一起。

而到了晚上,他會把小狗關進籠子裏。

只有這一點和虎皮不同。新到家的小狗需要适應籠養的規矩,哪怕再聽話的小狗,在夜裏也是要被關的。

這只狗很聰明,它甚至不會讨嫌的嗚嗚叫。

虎皮當時可是哭嚎的很凄慘。

施青河躺在床上,幾次三番的摸着自己耳朵裏的助聽器。前幾天他已經不戴了,但現在家裏有着這麽一只幼小脆弱的新成員,他還是把助聽器從抽屜裏拿了出來。

但即使戴上,他聽到的也還是一片安靜。

沒有小狗的聲音。

施青河的眼淚不住的流淌起來。每到夜裏,他總是會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羞愧難當。

現如今,他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人在生活中扮演過的角色很難被填補,但狗不一樣。

狗的位置很容易的會被另一只狗取代。即使他惺惺作态的表現出了一副為虎皮守貞的樣子,即使他并不願意,他也能夠很清楚的感覺到,新出現的狗崽正以一種摧枯拉朽之勢填補着他被撕裂掏空的心髒。

他覺得自己很惡心。

在發現了虎皮确确實實只是一只小狗之後,在發現了自己對于虎皮病态的依戀之後,他對于自己的厭惡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終于想明白——在虎皮死後——他終于想明白,那只是寵物。不是別的。

是骨頭、經絡、血液和肉塊組成的,是被人類馴化的,是連那讨喜親人的本性都是人造的,是能讓他這個人類産生畸形的優越感和安全感的,人為制造出的寵物。

他控制虎皮的飲食,讓虎皮違反本性的久坐等待,自以為是的懲罰和獎勵它。看到狗狗高興的搖着尾巴看着自己,卻沒産生過任何歉疚——似乎這就是人類和狗之間最正常的關系——但他為什麽沒感覺到歉疚呢?

他口口聲聲的說,虎皮是支撐着他的世界的唯一,但他卻從未想過這些事。

到底怎麽樣才算對一只小狗好?僅僅是一份居高臨下的,來自主人的愛,難道就足夠了嗎?

足夠回報那樣的單純的熱烈嗎?

施青河完全想不清楚,難道狗就僅僅只是狗,不能是別的什麽嗎?虎皮是他的家人,但他又是虎皮的主人。虎皮是一只動物,但他卻總是命令它克制天性。

施青河完全想不清楚。

并且,他又開始這樣對待起了一只新的小狗。

這只新的小狗和虎皮并不像。

如果不是因為他經常哭,虎皮肯定會是那種天真爛漫的小家夥。它有些笨,但對主人的情緒變化很敏感。雖然是只小公狗,但表現得卻像是個聽話懂事的小棉襖。

而這只新的小狗,則是肉眼可見的聰明。可能知道自己是被收留的,它從來不會在家惹事。虎皮偶爾會控制不住的亂咬亂尿,但這只狗狗不會,即使它連兩個月都不到。

要學什麽,一教就會。給吃什麽,從不挑食。

施青河甚至有些氣惱,為什麽這個新來的小家夥這麽懂事。如果它調皮一點、惹人厭一點,他說不定還能借着這樣冠冕堂皇的借口,對它壞一點、沖它發發脾氣。

但是他不能。

他給這只新來的小狗買了新籠子,新的玩具。他不想讓這個“沒有救過他的”小東西,用上那些虎皮用過的、有着珍貴回憶的東西。

可即使東西是新的,但他這個人卻是舊的。

即使小黑狗學的很快,但他還是控制不住的在重複着和虎皮相處時的模式。

他知道自己的心理疾病越來越嚴重了,這一次,小狗反而成為了刺向他的柔軟的劍。

甚至有時候他會幻視,幻視虎皮還活着,還在這個家裏。虎皮搖着尾巴,像年輕時候那樣來回的蹦跶,似乎永遠也不會覺得累。它就那樣“哼哧哼哧”的喘氣,上蹿下跳的教着這只新的小狗各種規矩。

新來的小狗很膽小,但虎皮很熱情。

它和新來家裏的這位小妹妹,相處的很愉快。

甚至有時候,當他閉着眼睛的時候,當小狗的尾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掃過他的腳踝的時候,他會下意識的認為那是虎皮。

明明他的鼻子告訴他并不是。

失聰之後,他的其他五感變得更加敏銳了。之前他沒有深入接觸過別的小狗,可在他第一次抱住這只洗幹淨的小黑狗的時候,他的嗅覺就大聲的尖叫起來,告訴他,其實“小狗味兒”和“小狗味兒”之間,也有着這麽大的差別。

小狗在他熟練的呵護下變得越來越健康,但他本人卻變得越來越憔悴。

可能是上一次抑郁時養成的壞習慣,可能是因為冬天沒什麽胃口,可能是覺得自己有愧于虎皮在下意識的懲罰自己——總之,他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好好吃飯了。

胃很痛,但施青河覺得,早該這麽痛了。

如果他和父母一起死在那場車禍裏就好了。

如果虎皮當初沒有跌跌撞撞的爬向他就好了。

——為什麽小狗會只是一只小狗啊?人類那麽壞,小狗那麽好。

為什麽能活得更久的那一個,不是小狗呢?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和他的虎皮分享壽命。他完全走不出來,他怎麽可能走出來呢?

可他卻對着一只新的小狗那麽好。

遲早有一天,他也會給這只小狗起一個名字,然後冠冕堂皇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就好像虎皮從來沒有來過一樣,它的地位就這樣被另一只年輕的小狗,所輕松取代了。

……好惡心。

一段時間沒有碰漆,他的指甲已經長的很長了,此時深深的紮進了肉裏,讓他那蒼白的手心裏綻出了鮮紅的血珠。

新的小狗也想來安慰他,它也很喜歡他。

但他把它關在門外。

不可以……已經讓它奪走了很多很多和虎皮一起的回憶……這些為虎皮流下的眼淚,不可以也被這只新的小狗舔走。

“虎皮是只狗,但它也是特別的。”施青河喃喃道。

“都是我不好。”

他閉上了眼睛,不知是哭累了還是餓暈了,總之他就這樣昏了過去。

即使是昏迷着,也偶爾會流下一兩滴眼淚。

直到小狗餓的瘋狂扒門大叫,他才遲鈍的從那片黑沉中醒來。他就這樣光着腳走進客廳,發現時鐘已經轉了一整圈,外面的天色也從白天變成了黑夜。

也許他是昏迷了半天。施青河想。

這種情況在他父母去世的那段時間也有過,畢竟他很難過,所以晝夜颠倒、偶爾昏迷,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先給小狗泡了些狗糧,而後想了想,還是到倉庫裏把多年前買來吃灰的自動投食機找了出來。

如果他再昏過去,小狗也會有東西吃。

這樣就很好。

想了想,他走進廚房,打算給自己也弄一點吃的。

廚房的地面是瓷磚,地暖并沒有鋪到這裏。他光着腳,感覺一陣寒意從腳底竄到了頭頂。

但他還是這樣站着,安靜的等水燒開,安靜的往水裏撒了一把面條。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到頭呢。有着這樣一只時刻提醒着他的小狗在的話,是不是永遠也到不了頭?

想着想着,他又有些恍惚。手不自覺的搭到了鍋邊,被燙的疼了才發覺。

施青河抿了抿嘴,關掉了火,打開水龍頭開始沖洗那道被燙傷的位置。

他不應該碰火,他忘記了,在當初沒有裝修好這個家的時候,沒有被虎皮救下的時候,他都是吃面包的。

這個精神狀态還開火,真是自尋死路。

施青河閑置的左手忽然就伸向自己的臉,甩了自己一巴掌。

“真沒用啊,你這個人。”他對自己說。

等手不再一跳一跳的疼了,他才把面條從鍋裏盛出來。因為方才的插曲,面條下進鍋裏後沒有被充分的攪開。面與面之間就這樣坨在一起,中間的部分還是生的。

他也沒管。等吃了大半碗了,他才發現這是一碗清水面。

沒有番茄、沒有雞蛋、沒有蔥花。

連油和鹽都沒有。

他忽然開始生氣,并且情不自禁的罵起了自己,甚至發出了聲音。

“你真失敗。”

“你不是個人類嗎,怎麽沒有了小狗,你連這種事情都做不好。”

“這就是你背叛虎皮的懲罰。”

“最好早點去死。”

“為什麽你愛的人都死了,只有你還活着?”

“你是不是故意對新來的小狗不好,故意讓它挨餓?”

“虛僞、惡心的人類,你其實也很喜歡這只新的小狗吧?”

“你怎麽不說話?”

“回答我啊。”

小黑狗蹲坐在餐桌旁,一臉疑惑的看着自己的主人。

這是在玩什麽新的游戲嗎?

餐桌上也有一只小狗,正在和主人互動,在聽主人的指示嗎?

它怎麽什麽都看不見,也聞不到呢?

沒有什麽參與感,小狗悻悻然的走開了。

一邊啃着玩具球,它一邊想,什麽時候它才能出去,去挖當時被它埋進地裏的那塊小骨頭呢?

可千萬別被別的小狗發現搶去了。

那可是它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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