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塗山行(六)

塗山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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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辦?”葉熙指着昏迷的何必知,“把他扔在洞裏自生自滅嗎?”

“他這種敗類,死了活該,”顧家兄弟這些年受夠了何必知的惡氣,又因他是朝廷命官,還揪着他們偷生的把柄,不敢輕易招惹。

連路尊玉也起了殺心,“不如趁他昏迷,一刀給他個痛快。”

葉熙想說,你們也不是什麽好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比何必知更加可惡,卻聽豐沉道,“小微,帶上他。”

豐沉要留何必知一命,顧家兄弟與路尊玉也不好說什麽。

幾人沿着洞穴,又回到那個放着五口棺材的小洞。

洪家寨三人,虔誠對着躺在棺材裏的骷髅大哥,拜了三拜。

小洞不大,除掉棺材的空地,幾人勉強才擠進去。

“豐公子,就是這兒了,”路尊玉用火把照明,完全不像有出路的樣子。

五口棺材,一模一樣,豐沉讓屬下把棺材蓋子挨個打開,“這幾口棺材,在這裏放了多久?”

路尊玉道,“我三歲被師父收養,棺材就已經在這兒了。”

豐沉問成微,“小微,方才你搬幾個棺材蓋子,可有不一樣?”

“這一個蓋子輕,”成微意識到疏漏之處,之前他探查時,直接用內力把棺材蓋子掀開,沒在意蓋子的輕重。

五個蓋子,單單只有一個是中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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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沉對着那口蓋子輕的棺材,思索了一會兒,“三位當家人,可否把銀霜給我一用?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見豐沉有想法,立刻摘下指環,給了豐沉。

豐沉又摘下何必知手上銀霜指環,五個指環一起給了成微,“小微,把它們融了。”

何必知手裏,有兩個指環,一個是何必知自己的,大概是從洪家寨五年前死去的六當家處所得,一個是成微從這骷髅手上摘下來的。

顧其挽見成微當真随身攜帶了硝石粉,能融金銀銅鐵,豐沉并非玩笑,而是認真的,急道,“豐公子這是要毀了銀霜呀。”

豐沉試了試棺材板,“你們還想不想出去了?”

顧家兄弟與路尊玉相視一眼,彼此給了個安慰的眼神,如今他們前後無路,唯有相信豐沉,豐沉也想出去,總不會坑自己。

葉熙一直冷眼旁觀,離着豐沉與棺材最遠。堂堂亭雲閣主,竟然迷信蔔算卦術,若非傾城藥引只有他曉得,她真心不願再與他同路。

她忽的察覺動靜,轉頭對上一雙陰影裏的眸子,何大人不知道何時已經醒了。

何必知被成微一路扛過來,衣冠不整,披頭散發,可謂狼狽不堪。他錯過葉熙審視的眸光,也沒有在豐沉融化銀霜的棺材地停留,含着血絲的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容。

葉熙心頭一慌,這些人定有隐瞞,可她沒來得及問,只聽棺材處一片歡呼,似有石頭挪移摩擦之聲。

出路還真被這神棍找到了?

那個蓋子輕一些的棺材底板下,随着銀霜融化的銀水慎入,竟然逐漸打開了一條能過一人的縫隙,縫隙下似有樓梯。

顧家兄弟一前一後跳進棺材,路尊玉爬進半個身子,忽然想起這條出路是豐沉靠着聰明才智打開的。

出于禮貌與道義,他壓抑住內心中的急切與激動,與豐沉匆匆謝道,“洪家寨路旨謝過豐公子大恩。”

随之也消失在棺材底。

豐沉倒是不急了,左右一條路通向外面。

“利用白銀融化做水當鑰匙,變幻萬象,是機關大師燕逐流制作機關的慣用方法,我小時候,機緣巧合,曾經研究過一點點,”豐沉真的是誤打誤撞。

燕逐流縱橫一世,機關大作歷經幾百年至今延用,卻沒有繼承人,燕氏的子孫後代早早絕跡江湖,留下有關機關的記載,也鳳毛麟角,怪不得熟讀萬卷書的成微與成婉,也不知道此中關鍵。

豐沉問葉熙,“葉姑娘,我們也盡快出去,還不知九尾狐躲在何處呢。”

“等等,”葉熙面向何必知,“你剛剛,笑什麽?”

何必知說,“笑世道輪回,報應不爽,笑你們天真,趕着找死。”

“別說我們聽不懂的,”葉熙不是豐沉,沒多少耐性。

何必知閉上眼睛,一副視死如歸,再不說話。

葉熙說拔劍,絕不含糊,暗鷹刑訊逼供折磨人的手段,她又不是沒見過,卻是豐沉悠悠道,“多謝何大人提醒。”

何必知雖是首惡,又曾想殺了他們,但就他不怕死這一點,比之顧家牆頭草,更有江湖人的骨氣。

豐沉與葉熙小聲說,“他寧死都不願說,肯定有他的難處,葉姑娘何苦逼他,江湖多艱,得饒人處且饒人。再說……姑娘家的劍,沾了血,就不好看了。”

“我還不是怕他另有計謀,給我們找麻煩?提前知曉,方可回避。”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知道不知道,又有什麽區別?人活一輩子,麻煩層出不窮,遇見了,解決就是,回避一次,還有下一次,說不定更難解決,”豐沉微微一笑,“方才葉姑娘還說,從不相信占蔔算卦,占蔔算卦不也是世人為了回避麻煩,想要借天地神力提前知曉嗎?”

“別把我跟那些算命的神棍相提并論!”葉熙真想一劍戳穿眼前人的喉嚨,讓他這輩子都說不出話。

葉熙氣鼓鼓先行一步,成微最後才有,臨走時解了何必知的穴道,“公子放過你,你好自為之。”

空蕩蕩的山洞,剩下何必知一人,守着五口棺材,漆黑一片,他戰戰巍巍走到骷髅骨架前,“舞兒,我知道你沒有死,你終于回來找我們報仇了……”

……

石階比想象的長,幾次曲折迂回,葉熙心裏默數了三百步,終于看到了微光。

風聲入耳,洞口就在前面,葉熙熄滅了火把,顧路幾人早就不見蹤影,病秧子豐沉走的依舊很慢,跟着成微與成婉,三人足足落下她一大截。

那放下落石的人,還躲在暗處,誰知道會不會再封一次洞口。吸取之前的教訓,葉熙沒等豐沉,一個人先出了山洞。

洞外在途山腹地,丘陵起伏,一眼望不到邊界,荒草萋萋依舊,零星幾棵新生樹苗,火燒盡人生活過的痕跡,剩下五年前的洪家寨磚瓦碎屑和斷壁殘垣。

山洞的另一頭,原來在洪家寨的老巢。

葉熙大致能想象出洪家寨當年之盛,寨子裏少說有一千口,城牆與圍着城牆的一圈河道,說是山中之城,也不為過。連片的耕地,豬牛羊馬圈,屋舍成聚,縱橫有致,瞭望塔之下是商鋪林立,最熱鬧的,該是眼前一座酒樓。

葉熙駐足酒樓前,大概是沾了高處位置的光,燒毀的最輕,隐隐還有三層木質結構的雛形,幾個酒缸,散布零星在院落中。

風鈴清脆叮當,聲聲入耳,宛如曲調。

葉熙擡頭,黑黢黢的木梁上,竟挂了一排風鈴。

塗山荒蕪多年,途經路人本就稀少,多被何必知等人禍害,風鈴未經火燒,顏色嶄新,是誰挂在此處的?

熟悉的感覺,仿佛這裏不是塗山,而是她自小生活的東宮小院。她的床前,也挂着一串銀風鈴,每每嬷嬷丫頭打開窗子,她都能聽見風鈴作響,似在與她說話,正如送她風鈴的那個再也見不到的人,總是用風鈴奏樂哄她開心。

葉熙下意識的擡手,撥弄風鈴。

“阿熙,你回來了?”

葉熙僵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強逼着自己緩緩轉身,眼前的青年金冠玉帶,玄衣龍紋,眉宇軒昂,迎風而立。

“王兄……”葉熙潸然淚下,情不自禁,“哥哥……”

她的王兄,大周朝的皇太子殿下,正好端端的站在這裏。

“哥哥,你沒事了?”

“當然沒事,阿熙,這些日子,你受苦了,過來,讓哥哥好好看看你。”

葉熙卻是站着不動。

“多日不見,阿熙與我生分了,”青年似在抱怨,一如既往的溫和,言語盡是寵溺。

“我……我沒臉見哥哥,”葉熙伸手抹去眼淚,“哥哥給我的那本冊子,掉到了水裏,上面的筆墨,全都花了,什麽也看不清楚了……”

葉熙的記憶回到了半年前,靖明官道,王兄與她被一群蒙面人襲擊。

蒙面人武功高強,處處殺招,而太子李澈此行是臨時改道,只帶了不到十個随從,與三個蒼山弟子護衛。官道左右都是莊稼地,遠離城池,深夜寧靜,無人往來,埋伏早早設下,等在太子一行的必經之地。

浴血拼殺,難以突圍,葉熙縱有秋水劍訣,可雙拳難敵衆手,蒙面人人數衆多,統統不要命的前赴後繼,死死的把葉熙牽制住。

随從不斷倒下,蒼山弟子也快強弩之末,提着最後一口氣要護太子周全。

李澈左肩中了一劍,知道蒙面人都是沖他而來,此般形勢,或難逃命數,他把自始至終抱在手中的包袱扔給葉熙,“阿熙,你先走。”

葉熙拔出刺入蒙面人胸膛的劍,靠近李澈,接住包袱,“我不走,我怎能一個人逃走,撇下哥哥不顧。”

“我們還抵得住,”李澈捂住流血的傷口,“阿泉他就在附近,看見我們放出的煙花,很快就會帶人來援。”

“他手底下才幾個暗鷹,來了也沒多大用處。我不走,有我在,多一個人保護哥哥,”葉熙就是不走。

“這是命令!”李澈臉色嚴肅,他自出生就是太子,對身邊人溫文謙和,從沒紅過臉,對幼年失去父母的葉熙,更是憐惜,連重話都沒說過一句。

“阿熙你聽着,這個包袱裏有一本冊子,是當年七殺門僥幸存活的一個弟子交給我的。我臨時改道靖明臺,深夜出城,就是為了拿到這個。冊子裏面寫的東西,事關落葉山莊滅門與五年前英王府謀逆,是這些蒙面人刺殺我的目的。”

葉熙的劍稍有遲疑,被李澈推出戰圈,“只有當年英王府的事水落石出,長舟他才能回得來。阿熙,哥哥只信你,無論發生什麽,你定要把這冊子帶回皇宮,親手交給父皇。”

被蒙面人圍困在此,援軍不知何時才來,他們早晚會被活活耗盡氣力,只有分頭退走,才有生的希望。

葉熙手上沉甸甸的,這是哥哥命不要也要護着的東西,是她這輩子最想實現的願望。

葉熙跳出數米,脫離蒙面人的圍困,“哥哥,你一定要沒事!”

她施展輕功,抄近道跳進金黃的玉米地。

“追!東西在她手上,”見李澈一邊沒什麽威脅,一半蒙面人都追了上去。

葉熙的輕功算突出,全力奔走,卻還是幾次三番的被蒙面人追上,她不願戀戰,速戰速決,秋水劍下不知道沾染上多少蒙面人的血。

遠遠望見城門,城中有靖明道的駐軍,葉熙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總算狼狽的逃到了安全之地,蒙面人被她殺的所剩無幾。

天地一聲驚雷響,傾盆大雨,葉熙拖着疲倦的腳步,運轉全部內力,奔向城門。

自知無法再戰的蒙面人,終退散離去。

城門近處,逐漸熱鬧,來往的商販走卒,正遞上通關文書,欲進城門交易白鹽,發現車後放貨的鬥篷裏,躺着一個抱着劍的姑娘。

葉熙逃出生天,随便爬上一個馬車,眼前一黑,暈倒在馬車裏。

姑娘渾身是血,昏迷不醒,衙役懷疑商販給拐賣人口,把所有人都帶回了靖明府。

知府是個年近古稀的老頭,先把葉熙扔進大牢,等葉熙醒了再問案,直到師爺顫顫巍巍來報,說姑娘可不是一般身份,懷裏揣着大周東宮的令牌。

當今世上,有此令的,除了太子殿下,就只有最受帝王寵愛的熙公主。

葉熙醒來,已是一日之後,她身在知府家中,秋水劍已經被知府大人撿回來放在她身側。沒等知府給她下跪磕頭,就跳下床,到處找她的包袱。

“殿下別着急,殿下的東西都在這兒,”知府忙讓下人把葉熙的東西都送上來。

“太子殿下有難,立刻命靖明道都督,帶兵去官道增援,”葉熙不知兄長生死,恨自己怎麽就暈過去了,這幫人也不弄醒她。

“五日前,有暗鷹衛攜周副使手書與信物,來過駐軍大營,魏都督和徐參軍親點三千精兵,早出發了,”調兵乃兵事,不歸府衙管轄,知府也是大概知道點情況。

葉熙稍微放下心神,三千精兵,想王兄定能逢兇化吉,“你們都出去。”

知府帶下人告退,葉熙從包袱裏取出冊子,冊子封面墨跡擠作一團,她想起瓢潑大雨下,她只顧着與蒙面人厮殺,卻忘了雨水浸透她的包袱,冊子字跡為墨所書,最怕的就是淋水。

知府好心,在她昏迷時,把包袱裏的物件都曬幹了,可冊子上,連一個字都看不清楚。

葉熙腦海忽的如騰雲駕霧,一片空白。

她不知冊子裏具體寫了什麽,更沒辦法把一團糊了的紙,交給父皇。

“都是我的錯,我什麽也保護不了,爹娘也是,哥哥也是,長舟哥哥也是,”葉熙沒有臉再見信任她的兄長。

埋沒心中的記憶,被這般突如其來的扯了出來。

太子中毒昏迷時,葉熙恨不能一劍捅死自己。不僅一無所有,還搭上哥哥性命堪憂,面對父皇,她甚至根本拿不出證據解釋,太子本奉旨南下赈災,為何突然私自改道而行,且連暗鷹護衛都故意避開。

她執着找傾城藥引,若是哥哥能醒來,至少她能減少愧疚,父皇也能知道,冊子裏究竟寫了什麽。

若冊子上有證據,證明當年英王謀逆,與長舟哥哥無關,長舟哥哥或許就不用再背負罵名,東躲西藏,就能回皇城世襲王爵,做回那個潇灑不羁,悠哉悠哉的貴公子了。

是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風鈴的響聲,此起彼伏,塗山又起了霧,葉熙眼前的太子,在霧中變得模糊,只留下那溫和的聲音,“阿熙,既然你犯下錯事,沒臉見我,你為何不去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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