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沒打算和你商量。”
生氣了,于是直接行使王的特權下達命令:“晚餐前不要再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
為什麽他會如此的不安呢?就好象那一次的感覺。似乎伊謝不該回來。
有腳步聲靠近。
是他吩咐前來保護東方之王的侍衛來到了。“蘇莫大人。”來人向他行禮。
“記住我說過的,決不可以讓王踏上山一步。”
“可否請問蘇莫大人,這是為什麽?”
宮廷大官面無表情的望着他:“可以有很多理由。比如,天很冷,路太滑。不過,我沒有告訴你的必要。”說完,碧袍的男子拂袖而去。
但願在伊謝回來之前一切安然,否則,他真的無法向他交代。他離開的那天,是那樣鄭重的對他說代替他照顧遲雅。
他真是放肆,竟然直呼王的名字。蘇莫想要訓斥他,話到唇邊卻吐露不出。就那樣眼睜睜的看他轉身。黑色的袍衫無聲的寂寥。
走廊的轉角,有一扇打開的窗,風從無阻的空中闖進來。偶爾看到一兩片的雪瓣。
又開始下雪了。
視線在層疊的白色之間穿過。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山的形狀。它的名字叫末栖。
它原本是沒有名字的。兩百年前有人給了它一個向往絕世的美好名字。華黎婆婆就葬在那棵落光了葉子的樹下。蘇莫還記得
,婆婆最喜歡那棵樹。
也許,他們都是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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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向上。有一個單薄的小亭在風中瑟瑟。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兩百年前,它也有了名字。那個時候,他說這真是一件無聊的事情。而那個做無聊事情的人就是現任的東方之王。如果不是婆婆的那棵樹早有了一個名字,恐怕......
聽說很多的王都喜歡去山頂的小亭,因為那裏是唯一可以看到遠處房屋的視角。
其實,蘇莫一直都知道王是多麽寂寞的存在。
突兀的聲音割裂東方之王的沉思,不悅的回頭,卻看到熟悉的面孔。
“您在叫我嗎,王?”黑袍的年輕男子被風擁立在張開的空間。
曾經兩百歲的伊謝,出現在記憶之外。
兩百年前的第一次相見。一模一樣。
“你......是誰?”
“我是羅伶。”
是的。她還記得。伊謝離開留下的最後一個眼神。
深深的。也淺淺的。是夕陽垂落在湖面的光影。然後,消失在山的那一頭。
“王,晚宴的禮服送到了,蘇莫大人在起居室等待您去試穿。”名叫羅伶的年輕男子這樣說着。
白色錦袍的王望着遠方。那是末栖山的方向。
喜歡的是不喜歡的。不喜歡的就是喜歡的。
陽光仍然在無法阻止的向上升起。穿越漫長的路程。溫度消散在冬日的指縫。無法融化女子眼中堅硬的冰凍。
東方的王依靠在明媚陽光之中。宮廷大官站立在一線之隔的陰影裏。
目光各自移開。
截然相反的世界。截然相反的人。兩百年無法相溶的行進痕跡。
年邁的裁縫默默收拾着自己的工具,厚重的眼鏡阻擋不住無可奈何的嘆息。
“如果王和蘇莫大人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再吩咐我前來修改吧。”
“我不會改變主意的。”王的聲音。
“我也不會。”是宮廷大官在說。
起身,足下的影迅速延伸到光亮的盡頭。東方的王微微側轉臉頰,目光堅定:
“蘇莫,失去了伊謝,你再沒有威脅我的資本。這是你的失算。”
寬袖甩開,揚長而去。
“蘇莫大人,晚宴怎麽辦?”
“王的禮服只能是白色的。羅伶。去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揚眉。那一抹白色的衣角正牽走最後一絲模樣。
無奈。急急跟上。
“我就是喜歡紅色。”她說。“我就是要穿紅色的禮服。”
腳步聲輕渺而又真實。王明明行走緩慢,他卻無法追逐。
時間在動。空間亦在動。
無可視的香從布帛松落下來,
悠悠飄蕩,萦繞他的發尖。揮之不去。
空間的盡頭,一扇鎖起的門,王停下了腳步。
“那麽,晚宴怎麽辦呢?”他小心翼翼的問。
王笑了:“其實,我有一件紅色的衣服。只是蘇莫忘記了而已。”
有風吹來。發動。末栖山在舞動中靜止着。
“我要到山上去。”
第二次,王這樣說了。
第七畫
這是蘇莫第二次帶領新王進入東方的神殿。
眼前的王只不過是一個尚未成年的少女。白色的錦袍包裹住的纖細骨架還沒有發育成熟。眼睛裏的光芒明亮而且閃爍。
少女的王有垂至足踝的柔順長發,在她跪下來向神靈以及先王緩緩行禮的時候,會飄然的覆蓋住膝下的蒲團。
頭頂是燃起神殿所有燈燭也無法照及的暗色。牆壁上鍍金的裝飾圖案在燭火中搖曳着淺淺的亮。
熟悉的畫面使宮廷大官在那一刻不由自主的回想起第一次進入神殿的情景。
兩百年了。四十萬四百歲到四十萬六百歲的距離。如今回頭便能看到的腳印,當初前行的卻是那樣艱辛。
“這位便是遲雅先王嗎?”白袍的少女乖巧的跟随在宮廷大官的身後,對着一幅幅畫像恭敬的參拜。
陌生的面孔。無感情的紙張。僵木的動作。
目光落在最後一幅畫像的面孔上,少女的表情終于如同宮廷大官一樣凝重起來。
“是的。”
同樣垂至足踝的長發,骨架纖細的少女。同樣明亮且閃爍的目光。白淨清秀的五官。
還只是一個孩子而已。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簡單而純真。
“我曾經見過她一面。”
“不可能。”直覺的否定掉。“她加冕的時候你才剛出生。”脫口而出的話竟然忘記使用敬語,而直接說出了忤逆的“你”字來。
新任的王并未留意到,微微的抿唇一笑,“就是在蘇莫大人的婚禮上啊。那年我只有三十歲,跟随合唱團一起參加了您的婚禮祝福。”
想起來了。記憶像打開的窗,明媚的陽光傾瀉進陰暗的瞳孔。斑斓絢麗的風景便被清晰的看到了。
她确實是參加了自己的第一次婚禮。身穿高貴的白色,手持紅色的請柬,對他說:“蘇莫,成婚的時候,你都不笑一下的嗎?”
年代久遠的聲音竟然就伏帖着耳際轟然響起。仿佛早就預設好時間的鐘,在主人已然忘記的情況下,依然盡忠職守的敲響。
蘇莫驚訝于自己的記憶。從未刻意記錄的語句經過那麽長時間的沖刷,竟然還留在腦海裏。并且,一字不漏。
那些曾經以為很快便會消失的東西,在幽暗的深處閃耀着光芒。
兩
百年,其實也曾無數次手牽手的度過。
肅穆的目光遙遠的收回,投擲在畫中人端莊婷落的面孔上。
“她可真漂亮。”身邊的少女雙手合十的贊嘆。崇拜的目光。
是啊。她可真漂亮。
朝夕相處兩百年的人,在旁人的提醒之下才赫然發現,原來,她是美麗的。在以前,以前的以前,遲雅在蘇莫的眼裏不是以美或醜來定位的。
只有合格和不合格的區別。據說那兩個詞語用于形容,是很冷酷的。
從神殿出來的時候,還未到午餐時間。新任的王急于了解未來生活的環境,蘇莫大人只好領着她,穿梭在肆落宮的各個角落。
肆落宮有一百二十二間房。十七萬九千塊地板磚。花園種植四十八種花株。三千六百五十六棵。至今開花七百三十一萬八千二百一十四朵。
卻,僅僅只有四個人。
她的聲音。她的嘆息。她的寂寞。那是屬于她的。
蘇莫大人的腳步沉重的停頓在最後一扇門前,遲遲沒有動作。
“蘇莫大人?”稚嫩的視線不解的望過來。
“這裏就是王的書房。”随着聲音洞開的門,随着光亮顯現的影。仿佛還可以看到那個回眸一笑的人。白色錦袍揮灑出月的光彩,她在漸漸擴大的光中,轉過身來,目光随之而來。然後,便是一個微笑。
“好多的書。”少女歡快的跑了進去,沿着牆線轉了一圈,返回卻看到宮廷大官怔愣在門口的光影裏,目光望向黑暗的深處。有誰的身影從她的瞳仁閃過。少女感覺到時間躊躇的腳步,在宮廷大官的身上……倒退着。
于是,少女靜靜的站在那裏,不敢打擾她。
宮廷大官沒有出神太久就恢複了以往嚴肅的表情。她說:
“這裏的書是按所屬主人分列的。從東面開始,一任一任的王擺下了她們的藏書。”
“也就是說,最西面的書架,是屬于遲雅先王的喽。”
“是這樣。”
白色的身影在下一秒出現在西面。她似乎是在異常熱烈的崇拜着名叫遲雅的先王。
“我發現遲雅先王的藏書是歷任王之中最多的。”語氣甚至因為這個小小的發現而沾沾自喜起來。
一本一本的拿下來簡單翻看之後,更是不得了的驚呼:“天!竟然有遲雅先王自己編寫的故事。而且......而且有好多本呢。”
宮廷大官仍然面無表情的立在門口。仿佛那實在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也确實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從他認識遲雅的第一天開始,所謂的王就向她講述了一個無聊的故事。自此以後的每一天,遲雅都在用無聊故事蹂躏着他的耳朵。兩百年
。
“诶。這是什麽。”
一個黑色封皮的方形記事薄從書架滑下,正落在少女的腳邊。她撿起,并打開。
等到宮廷大官發現,想要出聲阻止的時候。少女已經看完第一頁了。
攤開的紙張上,沒有出現更多的字。只有簡單的時間和模糊神秘的“美麗夢境”。
宮廷大官終于踏入空蕩的房間,自少女王的手中收回記事薄,踮起腳尖将它放在最高的那一層。遲雅最經常放的那個位置。朱褐色的油漆被磨掉了薄薄的分量。時間卻前行了悠長的距離。
“這是王的日記。”
“可是上面什麽都沒有。”
“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
“我想午餐的時間應該到了。我王。”宮廷大官恭敬的右手執胸。身姿如同沉毅的大山。
新任的王吞下喉嚨裏的字詞,撇一眼滿架的書籍,無可奈何的離去。
如果是遲雅,永遠不會如此聽話。直起身的時候,宮廷大官的心裏這樣淡淡的想着。
可是為什麽,他仍然憂傷。就像一陣吹不盡的風,缭繞在他周圍,揮之不去。沙礫和塵埃帶走了氧氣,越來越多的沙礫和塵埃席卷進來。
“或者......您可以為我講遲雅先王的故事。對嗎,蘇莫大人?”
前行的腳步停止在先王名字的尾音。逆光的身影減褪為單調的灰白色。穿越過無數次的門忽然之間變得難以穿越。
如果說,兩百年前。
午餐是來自遠方的新廚子的第一次表現,但是顯然沒有得到宮廷大官的認可。蘇莫一直在喝水。飯菜還剩大半的時候,他就放下了筷子。
“是太鹹了嗎?”廚子驚惶驚恐的問。
“是有點。”
“我們那裏的人口味重。”
“昂溪鎮?”
“不,是桔平啊。”
桔平。正準備把水送進口腔的宮廷大官在那一瞬間停頓下來,眼睛裏放射出哀痛的光。
王看到了。桔平的廚子也看到了。
下一刻,宮廷大官喝了水。肅穆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王宣布就餐結束。
空氣似乎被寒冷的天氣凍結。所有的人都埋起頭靜默的吃飯。
新任的王匆忙的把碗裏苦澀的藥塞進嘴巴,拼命的咽。
結束的命令仿佛是刑滿釋放使得在場的人們大松口氣。宮廷大官在低聲的切切私語中離開了餐廳。
新任的王在頂樓的閣間找到他沉毅的身影。
宮廷大官站在窗前,目光遙遠的望出去。有不可思議的柔軟情緒的氣息從他的身上散灑出來。
白色的或者黃色的。彌漫天地的霧。或者婀娜的布若花熏香的煙。也許更
傾向于後者。
“您在看什麽?”
“末栖仙境。”
“在哪裏?”好奇的探去視線。
“那個方向。”指引着。
“沒有啊。”
“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就像遲雅日記裏的“美麗夢境”。也許就連她自己都忘記了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夢。但她永遠知道為什麽是美麗的。
“她不想讓我知道她的夢,卻也不想讓自己忘記它的美麗。”
“什麽?”根本就不明白在說什麽。
“遲雅先王說的,從這裏望出去,便是末栖仙境的方向。她說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是遲雅先王。”忽然興奮起來,“聽說我們的名字都是您所賜。您可以為我講講先王的故事嗎?”
宮廷大官詫異的看着新王布滿期待的雙眼。唉——如此一雙孩子的眼睛。他完全可以拒絕王的期盼,卻無法拒絕一個孩子的心願。
“您真的想知道?”
王的回答是堅定的點頭。
不由自主的嘆氣,宮廷大官的聲音如同陷進水渦的樹葉:
“不是您想的那般美好的故事。也許連故事都稱不上。”
“先王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很令人頭痛。”沉吟許久才艱難的選擇出一個比較貼切的形容詞。
“哈哈哈......原來和院冊記載的是一樣的。”
“恩?”
“院冊?就是良潋院對王之前的生活描述。算是一種非正式的民間傳記吧。”
宮廷大官不贊同的皺起眉,但并未開口說什麽。
“歷任王的都有。遲雅先王是最厚的那一本,我看過三遍呢。非常有趣。”
“知道為什麽王沒有宮廷傳記嗎?”忽然提及一個沉重的話題。
年少的王在那一刻的表情是純淨的。透過窗的光線溫柔的覆蓋在她的面頰上。還有,宮廷大官不敢面對的清澈眼眸。
說出不曾說過的話。想起不願想起的人。
掃去塵埃,記憶的字跡是否已經模糊。不曾表露的感情是否仍然停留在原地。
如果可以,我從不希望你恨我。遲雅。
時間接近深夜的時候,宮廷大官依然沒有進入睡眠。
他執着一盞燈行走在陰寂的宮殿走廊。沒有目的地。只是想要把這棟已經很熟悉的建築好好再看一遍。
一摟。
然後是二樓。
忽然,一個細弱的聲音從方形的尖角處遠遠的傳來。
那是書房。
纖瘦的少女正努力的想要把手伸到書架的最高一層。黑色封皮的方形記事薄靜靜的立在手指尖端。
因為身高的問題,而怎麽也無法把它抓到手裏。
目光無奈的在昏暗的房間尋找,希望能找到什麽墊腳的事物。未果。
把左手的燈放在地板,投擲在牆面的影驟然長高出大截。
可是指尖和記事薄的距離并沒有因此而拉近。
“您在做什麽?”
“哎呀!”突如其來而又近在咫尺的冷涼嗓音,把東方的新王吓了一跳,匆忙轉身之間,踢翻了燈盞。房間裏的光被悉數收進黑暗,門口的亮便奔赴着瞳孔而來了。
“蘇......蘇莫大人?”
“這個時間,您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才對。”
“我......睡不着,想拿本書看。我這就走。”
“您是怎麽把鎖打開的?您的侍衛官呢?”
“哦?”想起晚上哀求半天才換來的侍衛官的放水,少女的王心虛的低下頭,不說話。
第二天,侍衛官受到來自蘇莫大人的跪神殿兩夜的懲罰。東方的王為她求情,甚至提出代替她受罰,都遭到了蘇莫的嚴厲拒絕。
王害怕宮廷大官。事實上,誰都會害怕這樣嚴厲的人吧。就像一塊石頭,讓人無法喜悅的親近。
侍衛官被懲罰的兩個夜晚,王在房間裏哭了兩個夜晚。卻不敢在蘇莫面前多說一句話。
分辨不出宮廷大官的态度,于是遲雅先王的故事也沒有再主動的提起。雖然心裏是那樣渴切的想要知道。
對遲雅先王不僅僅是崇拜之情。先王的生活也就是她未來會過的生活。可是,蘇莫大人她願意說嗎。
就在小小王遲疑的時候。她在宮殿後方遇到了靜郁的宮廷大官。
宮殿後方是歷任王的冥宅所在,會走到這裏來純屬意外。碧色的身影在目光中出現,越來越疏離的宮廷大官就在前方十步處。
在東方的王離開之前,蘇莫發現了她。王只好走了過去。
正是遲雅先王的墓。繼任者恭敬的行禮。
“蘇莫大人在想念遲雅先王嗎?”
蘇莫不想承認,卻無法否認。曾經那樣嫌惡的人。如今每一天都會出現在腦海裏。陰魂不散。
你為什麽還不離開?為什麽還要回來?你恨我,我知道。我讨厭你,你也明白。
“良潋院的嬷嬷說,我和先王長的很相象。”
“但是你們一點也不一樣。”
雖然有着同樣垂至足踝的長發,骨架纖細的少女。同樣明亮且閃爍的目光。白淨清秀的五官。
性格卻南轅北轍。眼前的孩子乖巧怯弱。記憶裏的孩子則執拗自我。
在少女純淨的目光裏,往昔的畫面像潮水一樣漫過額頭,将他徹底淹沒。
沒有了方向。沒有了忌慮。
閉合的門輕輕一推就敞然開啓。一路的樹蔭,兩百年的長度。光
與影糾錯纏繞。是影打破了光,還是光穿透了影?
間隙中仰望去,全都是你們的臉龐。
遲雅,伊謝,還有華黎。
怎麽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迷失的路該往那兒走下去?其實很害怕一個人。
“兩百年前......”
第八畫 沒有靈魂的人
桔平鎮的居民都認得那個男人。
他總是在鐘樓的頂層望着遙遠的東方發呆。每一天。從不間斷。
他們問過他這樣做的原因。他表情悠遠的回答那裏有人在等他。所有的人都笑了。夕陽中拖着細長的影散去。只有他仍然安靜的坐着。安靜成一幅美麗的畫。
這是一個僻遠的小鎮。一年前他和他的妻子來到了這裏。
他的名字叫伊謝。
他沒有過去。因為他沒有記憶。所有的一切都來自妻子的描述。而她說的也不多。他幾乎從不問。注意力被遠方的人席卷一空。
那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居民們這樣私下議論。可是他卻擁有令所有男子羨慕的妻子。
貌美。溫柔。聰慧。
每一天的黃昏出去尋了他,然後在衆人的目光中牽着他回家,成為桔平鎮最獨特的風景。
這樣的女子何苦守護那樣的男子?!
也曾有他意之人試圖勸說那個妻子再覓良宿。均被婉言相拒。她說她的丈夫只是生病了,她相信有一天,他會好起來的。旁人再無權置喙。日子平靜而簡單的向前延展。
桃木的梳子握在修長的手指中。她又在為他梳發。他坐在面窗的位置。那是他唯一喜歡的位置。必須看到東方。睡覺也要靠着向東的窗戶。
有人成婚,她接到了請貼。她不常出門,接人待物,親切又疏離,只有這一個朋友。婚禮是非去不可的。伊謝自然要同去。她不會放心把他自己丢在家裏。
“你要乖乖的。跟着我別亂跑。”一遍又一遍的囑咐,卻完全不知道他是否聽得到心中。
伊謝一直都很安靜。但,他并不是沒有靈魂的人。蘇莫大人說過他會蘇醒。她一直在等待。或許他自己也在等待着。
那是一種無法預知忽然來臨的光明或者黑暗。喜悅重生?抑或滅頂之災?
她小心翼翼的牽着他來到了那個小院落。很多的人。瞬間驚駭的靜默,然後若無其事的繼續方才的一切。
一直到許久之後,她還是不明白,那一天,她帶着他前去。是對的,還是錯的。她寫了封信給蘇莫大人。蘇莫大人卻沒有回信。
那天,伊謝站在院子裏,說什麽也不肯走進看不到東方的房間。她只好把他留在外面,自己匆匆去祝福朋友。眼角的餘光透過窗戶
不敢離開他的身影太久。意
外卻還是發生了。
“你怎麽心不在焉的。”朋友這樣問她。
“诶?”急急忙忙拉回注意力。
“臉色不好,是生病了嗎?”
“可能是昨天晚上沒有睡好。”
“因為要見到我太激動了?”
“......”其實是因為伊謝一直不睡,她陪着他了。下意識的又回頭去尋找他的身影。
“你在看什麽?很多次了!”抱怨也似的口吻。
“诶?沒什麽!”話剛出口,她臉色驟變。因為伊謝不見了!東、南、西、北,四下角落,全都不見。
“怎麽了?”被她的表情駭到,新娘朋友也跟着緊張起來。
“我......我......出去一下。”顧不上解釋,便沖了出去。
“我和你一起啊......”
對于伊謝來說,世界仿佛是靜止的。沒有顏色。也沒有聲音。從他睜開眼睛開始,便理所當然的這樣存在。似乎失落了什麽,卻因為不知道是什麽,也無從尋找。腦海裏唯一的認識,是有人在等他,東方的位置。他不知道是誰。只知道那個人在等他。已經很久
很久了。
他每一天都向東方看着,希望能看到那個人。一天,然後再一天。就這樣延續下來。
直到這一天,他看到了那朵紅花。 沒有顏色的世界忽然被一團鮮豔的紅色沖破。招搖在止水般靜谧的瞳孔。
奇妙的顏色。奇妙的花朵。
他從沒有見過。這天他看到了它。記憶裏,他是不是曾經見過它,并向往它,喜愛它?他不知道。憑着本能,他走了過去,靜靜的望着它的顏色。
沒有人阻攔他。可以說根本沒有人注意他。漂亮的男子随處可見。只是一個稍微漂亮一些的罷了。
他在這裏!
她沖出房門,就看到他站在門前,聚精會神的看着那朵将要被新郎簪進新娘發間的紅花。
那樣認真的神情。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他記起了一切。心髒不由自主的緊緊收縮起來。
他沒有發現她的到來,眼睛裏只有那一朵招搖鮮豔的紅色花朵。她沒有喚他。站在他身後,沉默着。
反倒是随後而來的朋友先開了口:
“伊謝——”聲音截斷在她拉扯住的衣角上。朋友疑惑不解。
很少有反應的他竟然聽到了。回過頭來。嘴角似乎還噙着一抹細微的笑容。
“去喝杯我的婚禮茶吧。”
他沒有拒絕,點了點頭。
兩位女子率先轉身,走在前。
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驚人的舉動。她懷疑的目光剛好看到這一幕。他微側臉,伸手掐下了代表神聖的紅花。迅雷不及掩耳。他在笑。她十分确定,他
就是在微笑着。
賓客們被他震驚了,瞠目結舌的望着自顧自歡喜的人。這樣的行為無疑于當面的巴掌。
朋友看着她,眼睛泛起難過。
“伊謝。”前所未有的嚴厲攔下前行的腳步。
他揚起臉,清澈無辜的模樣。
“把紅花放回去。”刻意壓低了聲音。
“它是我的。”他出乎意料的争辯。
“它是別人的。”伸手去奪。
他把花護在懷裏。“我的。”
那一幕太可笑。誰也不願回憶第二遍。一個婚禮因為他徹底的尴尬,無法舉行。她和他為了一朵紅花追逐躲藏,讓所有的人看足了笑話。情急之下,她動用了法力。
抓到他。卻也會無可避免的傷到他。一出手,她便後悔了。只希望他能夠躲得開。
仿佛感覺到了法力浸染過來的冷厲,他偏偏在那一刻停止了下來,回頭看向她。眼睛裏是莫以名狀的複雜神色。
他偏頭,蹙眉,努力的思考着什麽。追随而來的傘形光波收縮成尖銳的一束,近在咫尺。
“伊謝,快閃開!”她脫口喊出。
他一動不動。只是舉起了左手似乎想要擋下她的攻擊。那是一個自不量力的動作。所有人都這樣認為。他們毫不懷疑下一刻他就會被擊飛出去。并且傷勢慘重。
伊謝看到了迅疾的光,他揮了揮衣袖,試圖吹散晨霧般的趕走它。
至今也無人敢相信那可怕的一幕真的發生了!卻又不得不相信它确實是真的發生了。就在他們的眼前。真真切切。
光碎了!
斑塊以着超越視線能看清的速度反彈回了它們主人的所在。更快!更強!更狠!
女子在瞬間脫離衆人的目光。而男子也在靜寂中憑空消失。
是誰還在等待,淺吟低唱遙遠的歌聲。
他在夜半的時候醒來。又做了那同樣的一個夢。
夢中的他在行走,淺灰色的一排方磚。他不安的感覺到了來自前方的氣息。想要停下腳步,卻又無法自主。他只能驚恐的向前,然後一次又一次的仰起臉。
什麽都沒有。滿滿的都是揮之不去的恐懼。
他把枕邊的紅花握在胸前,平複混亂的呼吸。就是這朵紅花,帶來了那個夢。如同投進水面的石子,蕩漾出一圈圈的漣漪。卻不再停止。
他推開窗,趴在窗臺上。
這是一個陰天。烏雲像一塊塊的墨漬暈散在月下。遮擋了視線。 靜坐了會。他起身開門。
聲響驚動隔壁的人,聲音低低的傳送過來:
“是伊謝嗎?你在做什麽?”
他沒有回答,加快了離開的步伐。黑色的袍衫挂在門板上,稍一用力,伴随着“嘶——”
的呻吟,裂開出一條長長的痕。
“你去那兒?”她出來了,靠在牆邊,氣息虛弱,臉龐遺留的傷跡仍清晰可見。
“有人在等我。”
“沒有人在等你。”她試圖靠近。
“在等我!”
“沒有人!”
“我知道,她在那兒!”忽然回頭,認真嚴肅的說着。
“她?......誰?”她怔愣住。
不再停留,他飛奔出去。屬于冬季的風,帶着特有的涼,貼着耳際掠過。直到他停止才停止。
這是他第一次在夜間來到這裏。
白晝的喧鬧在深沉的夜色中消失殆盡。老舊的木樓梯承受重力的咿呀聲播散的遙遠。東方的天空仍然沉浸在迷幻的夢境。
不安定的心跳感覺到溫暖,逐漸歸複規律。長長的舒出一口氣,他靠在青銅的鐘架上疲憊的閉起眼睛。
清晨醒來的時候身上蓋着破舊的毛毯,敲鐘人在一旁抽着煙望向樓下。“多麽美好的一天的開始啊!”他沒有回頭,但是卻知道伊謝的醒來。
他們之間其實是非常熟悉的陌生關系。每一天相伴而坐。敲鐘人的喋喋不休。伊謝的無動于衷。
用敲鐘人的話說,真是奇特的夥伴組合。敲鐘人已經很老邁了,多年未曾踏下鐘樓。在居民們的口耳相傳中,他是一個古怪而又孤僻的老頭。喜歡打斷別人的講話,開始一個又一個不相幹的話題。沒有人喜歡他。相同的他也總是把“我真的很讨厭你們”當作口頭禪。
他幾乎已經把所有能說的話題都說過一遍了,雖然伊謝對他仍然一無所知。
他曾經這樣說到:“人和人的相遇都是有意義的。”那麽他和伊謝的相遇呢?在多年之後,他認為他們的相遇就只是為了讓他告訴伊謝一句話。
“我在午夜發現你。”他說。“害怕打擾到你就沒有敲那遍鐘聲。沒有人會在意這個,他們只會說是我老了。”他一遍又一遍的把吹亂的發絲捋順。吐出的煙來不及舒展身子就被撕碎。
“他們說你傷到了你的妻子。”他斜眼看了伊謝,後者仍然無表情。“他們說她是個好妻子。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為什麽要和一個據說沒有靈魂的人講那麽許多的話呢?敲鐘人曾經無數次的自問。明明那個人一個字也聽不到耳裏。後來,他這樣想,他想他需要一個人聽他說話。在他獨自沉默了多年之後。
于是,短暫的安靜,他又開始講話:
“你來到這裏一年,也看了一年。你在看什麽呢?”眯起眼睛,用力的望出去。隐約有山的樣子。東方的山?他似乎已記不起它的名字。
他沒有想到伊謝會回應他的問話,他已經習慣了他的無
聲。然而那一次,伊謝向他開了口。許久不曾使用的聲音有些幹澀與沙啞,
仿佛鑰匙轉動在生鏽的鎖眼。塵屑簌簌跌落。那是蒼老已久的時間。
“她在等我。”伊謝如是說。
“這麽久,也許早就離開了。”敲鐘人毫不在意。是的,他并非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
“不,她在等我。”一貫平靜的面孔忽然間變的激動異常。伊謝回頭用幾乎是惡狠狠的眼神盯着他。那一刻他甚至以為伊謝會伸出手把他從鐘樓推落。內心的深出竄湧出一秒鐘的懼怕和一秒鐘的期待。
然而伊謝終究沒有那樣做。他什麽也沒做。盯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
被風卷起的羽毛平穩的降落。敲鐘人恢複鎮定,他取下煙鍋,在牆沿上磕了磕,漫不經心的說:
“如果她仍在等你,那麽你為什麽不去見見她?”
“如果她仍在等你,那麽你為什麽不去見見她?”
是啊。為什麽不。去見她!
敲鐘人無從得知他無心的一句話帶給伊謝多麽巨大的震撼。滔天海浪的所謂滅頂也不過如此吧。
密封的蛋殼被撞擊出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