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EXTRA 01#

二零二三年,八月。

窦檸的車抛錨了。

她踩着油門擰了幾次鑰匙,發動機咆哮幾下,跟風聲一起“嗚嗚嗚嗚”,然後濃重地熄了火。

重複三遍,還是打不燃。

“什麽破車,到處找不到充電樁,開出來竟然還壞了。”窦檸勾起耳後的頭發,兩手捶了一把方向盤,她盯着車标,心頭火更旺。

“霁林”的車标方方正正,散發着銀色淡光,跟它的創始人一樣讨厭。

她選這車真是抽風,抽了整個大西洋的飓風。

降下玻璃窗,早秋的山風淬了飒爽,鋪天蓋地般湧來,車內風鈴脆響。

這裏是雲南,一個叫凝暮山的地方,毗鄰撫仙湖。

舉目盡是褐色群山,雲遮霧罩的仙境,她身處的小路如絲緞,貫穿南北,玫瑰色的晚暮下,山頭立了五六座白色風車,在風裏“嘩嘩”的轉,碩大而潔白的葉片像羽毛。

風景波瀾壯闊,美術生心之所向的寶藏地。

雖說窦檸是雲南人,對于山水層出不窮的美,她恨不得長出八只手來記錄;這一下午她接連畫了好幾幅,畫完七點半,天快黑了。

窦檸在半山腰的觀景平臺,兩天前,她結束了一個月的支教工作,趁着還處于間隔年,過來采風。

窦南鐘和顧子夏對她向來實行散養政策,自她十八歲去了佛羅倫薩學油畫,他們一家子每逢除夕才能聚齊,每年盛夏,那兩口子在瑞士避暑,然後滿世界地找地、蓋民宿,一晃四年過去,她大學畢業,目前她爹她娘在尼加拉瓜,窦檸對那裏了解甚少,只知道著名的大瀑布。

這次支教前,窦檸先回了沙溪小住,伍清蓮還住在老宅,她給老人家彙報非遺藍染藝術展的事。阿婆是藍染藝術家,從年輕到現在收了不少學徒,傳承手藝、帶徒弟吃飽飯。

這裏是正規的景區,只是不收門票,半個巡山的人都沒有。半個小時過去,不見一輛車經過。

窦檸撥出電話,嘟嘟兩聲,自動挂斷。沒信號。

微信也連不上,她晚上還有局,就在山腳,大喇叭和路程北給她攢的,說是給她正式地接風洗塵,地點定在連釋迦租的民宿。

掙紮一陣,窦檸放棄跟外界聯系,收了手機。其實棄了這個不會喘氣的鋼鐵累贅,走路下山,也就倆小時,但她累了,要不洗洗睡吧。

跟她一同困在荒山野嶺的,還有靜悄悄,一只性格乖戾的橘貓。

她開的房車,車廂裏一堆畫紙、畫筆、顏料、畫板、畫筒,有mini卧室和餐吧,餐宿具備,實在不行,原地将就一夜,明早接着畫日出。這事兒她不是沒幹過。

窦檸調低座椅,盡情地撸貓,“悄悄啊,別吃小魚幹了,小胖貓,你胖成球了。”

靜悄悄打了個哈欠,繼續啃魚幹。

窦檸看了看天,雲層詭谲,雷暴可能要來了;她箍着貓,打開小冰櫃,挖出兩罐啤酒,又走回駕駛艙,半個身體越出去,手抓着車窗的邊沿,腳踩上車外的鐵梯,利索地爬上車頂。

視野變了,擡頭就是天,窦檸呼一口氣,兩指摳開鐵環,往嘴裏灌啤酒。

眼前浮雲聚散,山林悠遠,瞬息萬變的水墨丹青。這屬于畫手都留不住的風景,看一眼,價值連城。

兩束雪白的燈光照來,有車經過,唐突了這裏的靜谧。

窦檸看過去,用手背擋臉,在心裏罵:“什麽人吶,瞎開遠光燈。”

輪胎壓過路面的碎石子,逐漸降速,停在她車後。

沈持降速純屬是因為看見了自己公司的車,停車是因為車上的人。

窦檸視力不錯,透過擋風玻璃看見了沈持。

她的第一反應是,我去,哪個牌子的車出問題了能召喚創始人本尊?

而沈持見着窦檸倒不意外,視線聚焦于她,将她濃縮為七個字:懸崖邊的野玫瑰。

她穿一身裸粉長裙,卷發鋪了瞞背,身型瘦薄,随意地坐在車頂的邊緣,兩只腳勾在一起輕輕地搖晃。

沈持開的是“霁林”的越野系列,車熄了火,山間靜得可怕。

野風不長眼地吹。

窦檸眼神微閃,隔空指責:“看什麽啊,車壞了,你都生産些什麽車,用戶體驗太差了。”

沈持從她白皙的腳踝上收回目光,下車,走到她前面,拍了拍她的車,“哐哐”兩聲,“下來。”

窦檸沒動,拎着啤酒罐頤指氣使:“那...你先把車修好啊。”

沈持仰頭看窦檸,眼神威肅。

窦檸怵他,又很快扭頭無視。

沈持頓了一下,“檸檸。”

略帶氣泡音的男聲,彈到窦檸身體裏,她耳根紅了,沒理。

懷裏的貓倒是先叛變了,“喵嗚”一聲跳到沈持懷裏。

靜悄悄舔了舔沈持的手指,以示友好和想念。

窦檸對貓咪皺鼻子,“以後再也沒有小魚幹啦。”

沈持伸手握牢窦檸的腳踝,拇指刮過她的踝骨,聲音有壓迫感:“下來。”

久違的酥麻感,窦檸警覺地收回腿,瞪沈持一眼,撐着車頂往下跳。

落地,窦檸險些沒站穩,一頭撞到他胸肌上,沈持扶了她一把,沒松手。啤酒灑出來,打在倆人的手上,濕漉漉的。

他太高,身材精實強健,窦檸眼神落到他的喉尖,平直的肩頸線。大約是燙眼,她就是不看那張臉。

距離猝然縮緊,窦檸聞到沈持身上的氣息,烏木沉香,性感,克制,精準狙擊女人。

沈持把貓放回窦檸懷裏,“車鑰匙呢,我去看看。”

窦檸撸了一下貓的脖子,懲戒它剛才的背叛,“在車裏。”

風刮得猛,掀山的氣勢。沈持脫了外套,窦檸本能抱過來,壓在胸前。

沈持溫聲說:“給你穿的。”

窦檸臉熱,“我不冷。”

沈持盯着她手裏的啤酒罐,沒收了。

沈持檢查完車,打電話給附近的車輛救援隊。

信號跟天上的雲似的,飄來飄去,他打電話時,窦檸也接到連釋迦的電話了,聊了兩句,挂斷。

沈持從車裏出來,“沒碰見我怎麽辦,露宿街頭?”

窦檸:“有車、有頂遮雨,怎麽叫露宿。”住兩百來萬的房車叫露宿,誰都想當這種乞丐。

沈持:“我當時怎麽給你說的,車內有遇險報警系統,還有搶險電話,你認真聽沒有?”

車是沈持帶窦檸挑的。她挑的,他送的,戀愛一周年的禮物。

一見面就說教,窦檸冷臉:“知道了沈教授。”

頭頂炸開一聲雷,窦檸擡眼看,眼神變得興奮。

沈持走回自己的車裏。

窦檸瞥一眼沈持的背影。

?被怼一句就走,把美少女丢在荒山上,人幹事?

她在心裏畫圈圈,大罵沈持壞蛋。

沈持關了後備箱,遞過一柄黑傘,“要下雨了,站在這兒等着發芽啊。”

窦檸沒接,“哦,你剛才是路過的吧,那就是一路人,麻煩你趕緊走。”

沈持臉色嚴肅,“又想留下來看雷暴天氣是不是,多危險,想上明天的新聞?”

窦檸對雷暴、龍卷風、荒原、無人區、懸崖、深海都有種迷戀。她喜歡往曠野裏跑,暴雨傾盆,周圍噼裏啪啦地閃電,她躺在車裏像躺在度過德雷克海峽的船只裏,等地動山搖般的颠簸過去,那頭就是南極冰川。

沈持擡頭觀察天氣,積雨雲停在上空久久不散,他伸手牽窦檸的手腕,“走了。”

窦檸躲開,“跟你不熟的,不要随便牽我。”

沈持作罷,深深看她一眼。

窦檸:“現在走了,車怎麽辦?”

沈持:“李嵌還有十分鐘到。”

窦檸點頭,那種凡事被他安排妥當的感覺又來了,很煩躁。

窦檸去自己的休眠車裏取出包,默默地走過來,開副駕駛的門。

開不動。

沈持手搭在車頂,眼神擭住她,“不知道叫人了?”

窦檸移開眼,不情不願地:“七哥。”

沈窦兩家是世家,說穿了就是逢年過節才礙于情面social的關系。

沈家居北,名将後代,住深宅大院;而窦檸自小住在南方,拿她自谑的話來講,也算藝術世家,不愁吃穿,生活方式自由。兩家天南地北,唯一的交集,是沈宅的書畫室裏收藏了一幅山水畫,出自窦家的先祖,或是知己相惜,情誼漸漸結下,兩家保持着往來,後生晚輩也一直走動。

窦檸第一次見沈持時十五歲,她跟爸媽去沈家赴宴,倆人在長廊裏匆匆打了一個照面;沈持是家裏獨子,只是算上家族裏的表親,位排第七。她當時對他不感興趣,急于從宴會裏逃跑,去跟同學看大衛.霍克尼的藝術展,那天打過招呼後,她在心裏悄悄叫他八哥。

八哥,一種聒噪的鳥,被關在籠子裏,可能是閑得慌,沒事就喜歡對人說恭喜發財。

窦檸再次想象了幾秒沈持說恭喜發財的樣子,笑出聲。

沈持沒想到窦檸會這麽乖,愣了一下,“你笑什麽?”

窦檸坐進車裏,綁好安全帶,眼神誠摯:“風景好嘛,遇到一個好心的順風車師傅。”

沈持面無表情地發動車。

窦檸也不再說話,她最高紀錄是三天不說話,看誰能憋死誰。

沈持又開口了:“支教結束了?”

窦檸白他一眼,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她不答,伸手按開車載音樂。

沈持開車專注,不聽歌,也不聽新聞;窦檸卻喜歡鬧出動靜。

他的playlist裏都是她添加的歌。

播放鍵啓動,歌繼續唱,這還是她上次坐他的車時放的,歌名叫《無數朵玫瑰的心在我們相愛的寂靜裏跳動》。

這歌還有個禁忌的名字:Puppy and Daddy。

窦檸最愛放這首,跟沈持百無禁忌地做,不分晝夜。

許久不坐這車,窦檸發現了些許變化,後視鏡垂了一塊褐色的觀音像。

菩薩慈悲,垂眉斂目,救不了塵世的爛夢一場。

窦檸故意問:“沈老板怎麽喜歡聽這歌啊,交女朋友啦?”

沈持從後視鏡裏逮住她試探的眼神,“我女朋友是誰,你不清楚?”

窦檸聽出沈持的鼻音有些濃,沒管。

沈持剛從藏地回來,感冒沒好完,沈老爺子的部隊回了拉薩,他去看望駐守邊關的老将軍。

老人一生戎馬,問了一句沈持的感情狀況。沈持點點頭,說有人要他了。

所以他來了雲南,替自己讨個說法。

窦檸坐在副座不再吱聲,低着頭十指翻飛,在手機裏跟買家聯系,她有個淘寶店,挂了一些自己設計的文身貼紙售賣,買的人不少。文身貼防水,特适合又想酷又很慫的成年小朋友。

沈持瞥見窦檸手上的文身,在她手腕內側的位置,白嫩的皮膚上住了一枚朱紅色的月亮,小小一粒,像朱砂痣。

盛夏的小旅館,西瓜香清冽,他曾抓牢她的手,倆人緊緊貼在一起沖撞,床單攪得一團亂,他輕輕咬着這枚月亮,往她身體裏狠送。他買了戒指求婚,她卻被吓跑了,立刻回了國。

二十多分鐘後,車停在湖邊。

沈持沒解開中控鎖,“把微信加回來。”

這就到了?窦檸剛給買家改了郵費,回神;突然反應過來,她上車後沒報地址,沈持怎麽知道她住哪兒。

窦檸低聲:“我們,不是分手了嗎?”

沈持:“我同意了?”

窦檸垂眼不語,乖乖地挨罵。

分手又不是離婚,還要雙方協議蓋章。她底氣不足,也沒想真了斷,不然就不會留着他送的車了,還費大勁從意大利運回雲南。

不過,她也沒想好。

英年早婚?她不要。

所以支教的這個月,她一直在跟自己較勁,教小朋友畫畫之餘,每天拿本子記錄沈持的優缺點,最後加的分比扣的分多出了好多。但他太強勢了啊,這點在她這裏是死罪,直接扣兩百分。

沈持:“檸檸,我給你時間,是讓你想清楚,不是讓你直接否定我的。”

窦檸抱着貓裝聾作啞。

沈持:“明早我來接你,我們去看場地。”

十月中旬,沙溪古鎮會舉辦一場非遺藍染藝術展,由“霁林”汽車贊助。

這事兒窦檸在佛羅倫薩時就默默地策劃了,就是因為拉贊助,拉到了沈持床上。

雖說她自己不窮,但有些資源人脈,是錢捧不來的。她當時拼命游說沈持,做了兩百多頁PPT,盡可能詳盡地列出阿婆徒弟們的作品,一來二去地談條件,倆人至少吃了上百頓飯,最後事情敲定,她高興得喝多了,游到沈持身上,把他睡了,睡了一年。

窦檸抓了自己的挎包,試着掰車門,“再說吧。”

這贊助沒黃也是沈持沒跟她計較,畢竟他們現在是還在複健的情侶。

“解鎖啊沈老板。”

這話讓沈持轉過頭來,以往他解開綁住她手的鎖,下一秒會沖進她身體。

窦檸看着他,眼神天真又明亮。

他撥開她臉側的頭發,揉一下她的嘴唇,然後俯身吻住她。

一點預兆都沒有。

暴雨失約了,空氣悶燥不堪,讓人哀求落下些什麽東西。

嘴唇被含住,窦檸嘗出沈持今天沒有抽煙,幹淨滾燙的氣息,他勾她一下,忽然立場就不堅定了,她捧住他的臉,輕咬他舌尖。

剛才她在車頂坐着———潮水般退去的夕陽,風車的葉片一輪一輪地轉動,她想起小時候街頭的糖畫小攤,指針指到哪個圖案,得到哪個花型的糖。指針輪了空,時間總會給出補償。

然後沈持來了。

這是她的補償。

沈持瞳孔微斂,手穿過窦檸的腰,抱她到自己身上。

風從撫仙湖吹來,帶有躁動的包裹感,窦檸急促着呼吸。

衣服皺亂,吊帶領口露出一條雪白的溝,沈持看見了,沒去動,仰頭撕咬她的嘴唇,舌吻迷亂,帶着沉郁的想念。

窦檸摸着沈持的背,五指抓緊襯衫的衣料,肢體記憶指引她撫摸他的腹肌,手指在觸到皮帶扣時,理智喊了停。

貓早就跳到了後車座。

起猛了,小貓可看不了這個。

窦檸思維空白,軟爛地靠在沈持肩頭,鼻翼輕輕翕動。內心矛盾之極,怎麽又跟他親起來了啊。

沈持下颌顫抖,見窦檸唇瓣微張、慣性地吐出舌頭。

他克制住伸手掐的沖動,貼着她的耳垂:“小狗還不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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