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犯我者誅

犯我者誅

課堂上,徐長錦在講着李白的《關山月》,她認真篤定,見解頗深,一講詩詞,到了自己擅長的領域,便如魚得水,快活得不得了。

可見選她做這個替課的夫子是完全沒錯的。

葉星舒拿着書偷瞄了她一眼,唇角微翹,但一想到方才那些事,還有之前對她拔劍相向的事情,又憋不住心底有些煩躁,她本就不喜歡自己,這下就更要記恨上了。

他看着書本上的那些字頓覺面目可憎,然後一癟嘴,哼,她不喜歡自己,自己還不喜歡她呢。

對,他才不喜歡她呢。

徐長錦翻動着書頁,時不時地掃一眼下面的學生,《關山月》借邊關山月之景講戰争帶來的悲苦,親人憂思難耐,是她最喜歡的幾首詩之一。

年少時哥哥還在身邊,他明明出身文臣之家,卻偏愛兵法武器,有時還因為花太多時間在練劍上忽視了詩詞文章而被父親責罵,可他卻毫不在意,捏着她的臉,意氣風發地說:“長錦,終有一日,我要參軍入伍,以我手戍我國家。”

那時,徐長錦還小,她眨巴眼擡頭看着自己哥哥,奶聲奶氣地問:“哥哥,那我呢,我想你了怎麽辦……”

哥哥摸着她的頭,笑着道:“等我把所有外敵都趕跑了,他們都不敢再犯我邊疆之時,哥哥就回來看你。”

徐長錦癟着嘴,看來在哥哥心裏她沒有參軍入伍重要,那好吧,她只能等他回來了……可誰又能想到,她沒能等到哥哥,而哥哥也沒能實現自己年少時的夢想就永遠沉睡了。

徐長錦垂眸,在哥哥心裏,她終究是比任何東西都重要的,比他的生命還重要。她想,如果沒有那一切,如果哥哥順利去了邊關,他們現在會如何,她肯定也會很想哥哥,比這詩裏的妻子也好不到哪裏去吧。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徐長錦念着這句詩,眼眶微紅,“人人都盼着在邊關建功立業,殺敵報國。可妻子親人卻只盼着士兵能平安歸來。于妻子而言,功績不重要,榮譽也不重要,平安健康最重要。”

對她來說也是一樣,哥哥平安最重要。可惜……

“那夫子的意思是讓天底下的人都不要去征兵入伍,保家衛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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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長錦從自己的回憶中抽身,只見方才那吹口哨的少年又一副吊兒郎當的做派看着她,眉眼微挑,帶着輕笑,仿佛就是要看她出醜一般。

徐長錦掃了一眼在座的人,這些人出身貴族,生來就是皇親國戚,将來這個王朝大半的權力和命脈都會掌握在他們手裏。

她低眸,道:“長錦并無此意。”

可那口哨男還不依不饒,他是戶部尚書之子劉粟,原也是選給成王做伴讀的,可成王偏寵葉星舒,他一直不得勢,便轉頭跟了太子,徹底和葉星舒等人不對付了起來。

便如今日,太子不在,他便是太子黨的頭頭,這人葉星舒能欺負,他自然也能欺負,欺負得比他更狠,還能多賺一分面子。

更何況,他聽說這倆人一起長大,還是青梅竹馬。呵,若能惹得葉星舒再起争鬥,便是晉王世子的身份也保不住他受罰。

劉粟故作不滿道,“可你方才分明就是這個意思。”他揪着徐長錦的話不放道,“你說妻子都希望戍邊的兵士回來,不在意榮譽,也不在意功績,可一個沒有功績和榮譽就回來的士兵莫不過是逃兵,難道你是希望天底下的将士們都做逃兵嗎?”

這帽子扣得着實有些重了。

在場的人臉色微變,葉星舒斜倚着桌子,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的手指也停了。

他今日怕是沖着自己來的。

葉星舒面色不虞道:“劉粟,你這麽喜歡上陣殺敵,不如我替你向皇伯父請旨?”

劉粟眼珠一轉,道:“葉星舒,我和夫子請教問題,有你什麽事兒?更何況,徐太傅可是說了豎子無知,他教不了你,怎麽你還要替她出頭?人家可未必領你這個情。”

他又道:“而且若沒有将士們在戰場上殺敵,哪有你今日的太平日子。夫子,你說是吧?”

“就是就是。”太子黨的人應和起來,頓時屋內沒幾個人聽徐長錦說話。

忽然,“哐”的一聲巨響,衆人一驚。

只見葉星舒直接一腳就踹翻了劉粟的桌子,若非他跑得快,差點就被砸成碎泥。桌上的東西連帶着筆墨紙硯都倒了一地,墨汁四處流動,黑乎乎的一片,看起來就像是一條烏河,染髒了地面,也染髒了書本。

“劉粟,沒完了是吧?她講課你聽着就是,哪兒那麽多屁話,怎麽想挨揍?”

劉粟拍着胸口後怕一瞬,“呦,小王爺要打我呢。”他欺身上前,指着自己的臉,“來來來,朝這兒打!打啊!小王爺還沒襲爵呢便如此猖狂,來日怕是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吧。”

“你!”葉星舒怒從心頭起,就要上去揍人。

眼見事态失控,成王皺眉,剛要喝止,就聽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

“你說的對,若沒有将士在邊關保家衛國,何來我今日的太平日子。”只見徐長錦望着他淡道。

在場的人都松了口氣,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上書房是念學的地方,又打架到時候別被牽連了才好。

成王也松懈了一瞬,這劉粟他爹是戶部尚書,手握財權,雖說家裏有些權勢,但還不足以讓他多有親近,平日裏和葉星舒對着幹也就罷了,今日這樣沒分寸,看來是需要敲打敲打了。

他掃了一眼徐長錦,心底頗為滿意,她能知道服軟避其鋒芒也是好的,雖說面子上有些丢人,但面子值幾個錢。

下一瞬,徐長錦的聲音擴散開來,“可我以為,若戰是為護百姓安寧,便是有朝一日,兵士不足,朝廷有需,長錦亦願盡綿薄之力。但如果戰争只是為了滿足一人私心,而造就這生靈塗炭之景,那這兵不當亦可。”

衆人回眸望着她。

門口匆匆而來的兩個人頓住腳步。

徐長錦越過葉星舒,斥了一句“匹夫之勇。”

葉星舒憋悶一瞬,頓時坐回自己的位置,看都不看她。

她緩緩走到劉粟面前,面容冷靜,擲地有聲道:“兵者,如手中利刃也。可護國,可侵略,可殺敵,可防禦。手中武器未必強,但不可沒有,任人揉搓。而利刃之鋒,亦不可用于侵略他人。強者不僅是護佑自己,威懾他人,更是要護佑弱小,以全天下太平。”

“那你的意思是,将來我大楚強大了也不能吞并北漠了?”劉粟冷嗤道。

徐長錦垂眸,“若天下能分而合治,和平共處自是最好。”

“若是不能呢?”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犯我者,誅。”

她的聲音篤定有力,劉粟都被她這一瞬的氣勢震住了,還以為只是個心慈手軟的女人,沒想到竟也有幾分狠勁兒。

徐長錦彎腰撿起地上染髒了的書本,淡聲道,“心慈不意味着手軟,良善不代表任人欺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速戰速決,我不願戰不代表我不會戰,有時以戰止戰亦是解決之道。”

她把那本書放在劉粟的桌子上,看着他的眼睛,定道:“但我不希望在諸位的手中看見無止境的戰争,來日若天下太平,萬望諸位決策天下事之時,心懷仁慈,想一想還有多少妻兒愁思,又有多少将士盼着回家。”

沒有人會喜歡戰争,可如果只有這一條路走的時候,那也不必客氣。

古來戰争紛擾,有幾個帝王家國強盛之時舍得一統天下的霸業。

可這樣的霸業背後又有多少鮮血和眼淚,而人們在歌頌那千秋萬代的功績之時沒有幾個人會記得這背後的哀鳴。

就連史書也不會有關于他們的記載,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之中,普通人的喜怒哀樂都只是被抹去的塵埃,他們連留下寥寥幾筆記敘的機會都沒有。

但他們遭受的痛苦确比任何人都要真切實在。他們成了別人野心的犧牲品,無法言語的犧牲品。

“啪啪”的掌聲想起,“說得好。”

徐長錦回眸,不知道太子什麽時候來了,她這才回過神,方才那句“不能”不是劉粟問的而是太子,她福身,恭敬道:“長錦不知太子殿下駕臨,口出狂言,還望殿下恕罪。”

衆人也趕緊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成王也拱手道:“見過太子。”

太子不在意地嗯了一聲,掃了一眼其他人。

劉粟和徐長錦并排站在中間。

太子道:“劉粟,長錦的見解在你之上,你可莫要驕傲自大,還需虛心請教才是。”

劉粟面色一白,哪能不知道這是在敲打自己,他低道:“是。”

徐長錦也緊抿唇瓣,父親早就交代過,讓她少出風頭,可她還是沒忍住,這下好了,風頭出到了太子面前。

太子看着她,淡笑了一聲,“別咬了,再咬唇就破了,到時候用膳可是會難受的。”

徐長錦擡眸,心底懊惱,捂住自己的嘴,又趕忙松開口,道:“謝殿下關懷。”

太子見狀,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沒想到當年到小姑娘都長這麽大了,和她哥哥一樣赤忱熱血,但多了三分柔善心慈,很是難得。

徐長錦垂眸,耳根發紅。

葉星舒手指微緊,她什麽時候和太子這麽熟了?哼,對着太子就臉紅,對着他就是匹夫之勇,徐長錦,你好樣的。

他上前一步,直接擋在太子河徐長錦中間,笑着招呼道:“殿下不是病了嗎?是不是聽說我回來了,想我了啊?”

太子也是一怔,笑道:“偶感風寒,已經好了許多了。多日不見小舒,也很是挂念。”

葉星舒微笑,“多謝太子挂念。對了,秋和怎麽不在?”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太子身後只有一個随侍的太監,并沒看見伴讀廖秋和。

太子面不改色道:“他家中有事,孤這幾日也不需人伺候,便讓他回去歇着了。”

葉星舒哦了一聲,“可我聽聞……”

誰知太子不等他把話說完,直接略過他,向徐長錦道:“聽聞你今日入宮,許久未見,便來瞧瞧你。”

徐長錦莞爾,“勞殿下挂念。”

“今日若是無其他事,你便随孤去東宮用膳吧。”

葉星舒冷不丁道:“課還沒上完呢。”

衆人:“……”平時也沒見你這麽積極要上課啊!

徐長錦也不好意思道:“世子說的是,長錦還有課……”

太子擺手,在一旁的書桌邊坐下,“無妨,孤等等便是。你繼續吧。”

“這……”徐長錦遲疑一瞬,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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