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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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飯點兒不好打車,葉绾色原先把車借給經紀人楊苑了,喂完貓,自己去坐地鐵。
她跟人約了晚飯。
街上的人緊趕慢趕,急于回家或悠游消遣,壓根兒沒人注意她是誰。
她誰也不是。
用楊苑的話說,她就是一個“三無”的十八線小演員,沒嘗過被追捧的滋味,連過氣的資格都沒有。
所謂“三無”,無外乎:無平臺,無流量,無資源。
葉绾色正處于事業低谷,一句都無法反駁。
實話最致命,楊苑說的都是事實。
“寶貝們,給你們看,這就是8D城市,我剛看錯地圖了,現在得爬坡上去,再重新過地下通道。”
葉绾色舉着相機,面前是望不見頭的奪命坡,慘兮兮地苦着臉。
仗着有後期剪輯,她沒壓抑住天性,對着鏡頭痛快地低罵:“我爬你媽。”
其實公司給她操的人設是甜美嬌花,讓她平時多穿文藝長裙出鏡,務必展現人設的溫婉。伺花弄草,烹饪撸貓,皆可。
——這跟葉绾色原本的野路子完全是兩個風格。
但沒辦法,她家道中落後,體會到生活屬實不易,嘆完氣還得低頭賣藝。
錄Vlog是每個博主的基本素養,葉绾色倒是不來勁。
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她B站的粉絲才三百個,單條總播放量比不上人家大V一幀的彈幕量。
對于這種跟風拍Vlog的做法,葉绾色起先是拒絕的。
但人在屋檐底,得跪下。現實快把她的靈魂擊穿了,她不得不軟腰。
簽完賣身契,楊苑就是她媽。她的一言一行都是被逼無奈。
沒錢,她沒有任性的底氣,更沒有自由。
九月,川城降溫成功。
被幾場秋雨澆洗過,城市陰陰郁郁,季節有些模糊。
葉绾色爬坡上去,頭發仍被汗水洇濕。
重新進站的功夫,楊苑發了四遍微信來監督她有沒有乖乖拍素材。
葉绾色敷衍地回複,轉頭就收了礙眼的相機,扔進包裏。
站臺上的屏幕提示:距下趟列車到達,還有十分鐘。
風呼嘯而過,帶着雨天的腥甜和潮濕。
葉绾色靜靜地從玻璃裏觀察人群,除了她形單影只,其他人都是結伴而行。
地下鐵,機場,市集,越是嘈鬧的地方,她心裏越空得慌。
她掏出手機玩王者榮耀,玩到一半,一個電話彈進來,孟慎南問她到哪兒了。
聽到熟悉聲線,葉绾色似乎感受到了那端的溫度,能替她禦寒擋風,在城市空曠之地,她的心和話音都不可控地軟下來:“還有半個小時。”
孟慎南:“那咱們時間差不多,我現在打車過去。”
雖說是葉绾色主動約的他,但孟慎南比她還上心。
孟慎南那頭都是行李箱滾動的聲響,葉绾色有些聽不清,他挂斷電話後改發了語音:“我手機快沒電了,你就按我發你的地址去,路上給我發定位。”
葉绾色回過去:“好。”
在這幾條語音之前,孟慎南給她發過一個轉賬,備注:祝葉子拍戲順利。
葉绾色沒收。
她小時候很羨慕孟曉蘇,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哥哥,那樣她就不會被人欺負了。畢竟孟慎南讀的軍校,打架很少輸。
擠進地鐵車廂,楊苑的電話又來了。
葉绾色戴上藍牙耳機,接通。
楊苑接完孩子,正堵在江北嘴,“晚上一起吃火鍋啊。”
葉绾色:“不去。”
楊苑聽到列車報站的聲音,“你有約?誰會約你,萬年寡王。”
葉绾色閉着眼翻了一個白眼,“跟孟慎南吃飯啊。”
楊苑頓了兩秒,吃瓜吃到自家藝人頭上:“哦,你那發小啊,他人不錯,要不是你及時醒來,他肯定要給你做人工呼吸。”
葉绾色請孟慎南吃飯,就為了這事兒。一頓飯能還的人情,那可太便宜了。
楊苑上了頭,叭叭兒個不停。
葉绾色正想提醒她小心開車,聽到電話那端“砰”的一聲,葉绾色眼皮連跳數次,知道事情要遭。
楊苑是馬路殺手,自己的本田還蹲在4S店待維修,不然哪能借她的車。
葉绾色抱着萬分之一的僥幸,只希望那聲音只是電臺裏的BGM,“怎麽了?”
楊苑:“追尾了,我追的別人。”
“......”葉绾色心底的那點兒僥幸被粉碎得渣都不剩。
葉绾色向來運氣不好,剛才那把王者榮耀裏的Defeat就是不詳征兆。
楊苑不愧見過大風大浪,這時倒比她冷靜,“我先下車看看,等會兒再給你說。”
葉绾色還沒來得及說話,列車到了一個大站,來往人流激增,她一個沒站穩,手滑,手機正面朝下,“啪”,砸到了地面。
手機屏碎了。
她本能地按兩下音量鍵,無法開機了。
......
她今晚出門前該先看黃歷的。
-
江北嘴,某三岔路口。
江淤挂了電話,罵了聲兒國罵,開車門下來。
楊苑多機靈,看清那騷包跑車的車标,知道葉绾色的保險和自己的保險都cover不了修理費。
她迅速從葉绾色的駕駛座翻出一瓶飲料,跑過去,雙手奉上,積極溝通:“帥哥對不起啊,我剛才實在沒注意。”
江淤垂眼,皺眉猶豫一瞬,接過旺仔牛奶,有點兒哭笑不得,這瓶子還沒有他手掌的一半大。
他像沒斷奶的樣子?
江淤看了看楊苑身邊的小女孩兒,葡萄般的眼睛,羞羞怯怯的。
他把牛奶遞還給小女孩兒,對楊苑說:“算了,你這小破車的保險還不夠我補一片漆。”
不明是善心或倦淡,他臉上挂了一副無意索賠的表情。
這會兒交警趕來了,讓他們趕緊開走,到旁邊協商解決,別妨礙交通。
楊苑哪敢溜,等着江淤的後續處理意見,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大不了她賠得傾家蕩産。
結果,她聽他輕飄飄地問:“這是你女兒?”
楊苑不知所以地點頭:“嗯。”
江淤:“挺可愛的,你讓她說一句哥哥對不起,這事兒就過了。”
有錢人天生具備這樣的能力,一句話,施舍天與地。
楊苑存疑。她走了運,碰上個好說話的主兒?
嘉素年僅六歲,但從小耳濡目染,在察言觀色這方面簡直青出于藍,趕在江淤反悔前,她脆生生地說了這句。
江淤輕扯嘴角,當真沒要楊苑賠,開車走了。
-
葉绾色走出地鐵站,打車去吃飯的地方。
手機摔壞了,還好身上有現金,不然她得徒步上山。
這地方是孟慎南定的,她到了才發現,這兒不止是馬術俱樂部,也是房車基地,會員制不說,門檻還不低。
門口停的都是頂級超跑。
孟慎南先到,規規矩矩地等在大堂,站得板正筆挺。
葉绾色朝他笑一下,“孟大哥。”
孟慎南低聲給迎賓員說了兩句,遞給葉绾色一罐旺仔牛奶,“你喜歡喝的。”
葉绾色把冰錫鐵罐貼到臉上,給臉降溫,年少不知竹馬好啊,孟慎南長得越發帶勁。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抱憾地說:“謝謝。可我現在不能喝這麽甜的,如果胖了,楊苑得殺了我。”
孟慎南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兒,帶葉绾色四處參觀。
繞過平整翠綠的草地,他領着她在一處回廊停下,推開一扇門。
孟慎南:“這兒風景最好,咱就在這兒吃?”
葉绾色默默在心底流淚,這地方是不錯,窗外即見淨碧湖水,月光灑在上面,好似仙境桃源。但,這頓飯夠抵她拍半個短視頻的錢。
她強顏歡笑:“好啊。”
孟慎南解開袖口的扣子,把襯衣挽起來,晃了晃醒酒器,“逗你的,按老規矩,你請客我買單。”
葉绾色這點兒報恩錢還是有的,“說好是我感謝你的。”
孟慎南擡眼,斂了神色,“葉子,這話就見外了。”
葉绾色上月在大理拍戲,孟慎南剛好也在,去探班。那晚她拍一場泳池的戲,鼓足勇氣跳進去,差點兒沒上得來,周圍一群人都沒發現異樣,還好孟慎南一個猛子紮進去,把她撈了起來。
楊苑當時就說,孟慎南看她的眼神不對,她還特坦然,解釋他倆從小在一個院兒裏長大的,情誼不一樣。
飯吃到一半,孟慎南竟叫來了樂隊,葉绾色終于意識到,她要被打臉了。
孟慎南告白得很直男,毫無鋪墊,開口就說:“葉子,我們知根知底的,我也沒有什麽壞毛病,不如在一起試試。”
連句“我喜歡你”都沒有。
但葉绾色早已對甜言蜜語免疫了,別說,乍聽他這些話,倒顯得更真誠。
孟慎南等待她回答的目光更直白。
葉绾色很淡定,剛要婉拒,包廂的門開了——
“我是聽說有熟客來了,是你啊。”
含笑的一把年輕男聲,在空氣中游蕩,要說玩世不恭,偏偏帶了夜闌人靜的低沉,聲音跟細小塵埃碰撞,驀然敲中同頻孤獨的交彙點。
只一句,葉绾色平靜的心跳亂了套。
她背對門口坐着,下意識低頭,背脊即刻僵硬。
那人每走近一步,她都處于被淩遲的邊緣,不敢回頭,內心駭浪滔天。
江淤端着酒杯,直直地朝孟慎南走去,他仿佛喝多了,眼神有點兒空。
葉绾色沒擡頭,自顧自地夾了一筷子年糕,嚼在嘴裏,又黏又棉實,她胡亂喝了一些水,避免四目相對的尴尬。
告白被打斷,孟慎南起身跟江淤碰杯,“葉子回來了,我們過來吃頓飯,一起啊。”
江淤這才随意掃了葉绾色一眼,像在看走廊裏的某件俗豔花瓶,見慣了,走不了心。
仰頭飲盡杯中酒,他說:“不了,我還有應酬。你慢慢吃。”
葉绾色輕輕地咬了一下牙,他說的“你”,不是“你們”。
孟慎南點頭,“行,曉蘇要過生日了,我們到時候再聚。”
江淤:“好。”
這之後,葉绾色說話都不利索,沒心思吃飯了,她不記得自己的表情有沒有洩露心事。
他來,他走,不分她半點兒在意。
孟慎南喝了酒,沒辦法開車,托司機送葉绾色回去。
葉绾色硬着頭皮,搶着買了單。
結完賬,隔着遙遙的距離,葉绾色在大堂看到了江淤的背影,他喝得差不多了,身旁有女人,倆人舉止親昵。
葉绾色攏緊身上的針織衫,快步走過。
坐進後車座,無意看後視鏡,不知是不是錯覺,江淤正朝她的方向走來。
在他走來前,車子啓動了。
葉绾色按下車窗,按住心動。路邊的花影有片刻錯位,映到了江淤身上,薄秋反送了幾瓣春景,像小林一茶的詩:
他穿過擁擠的人群,手持罂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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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葉绾色的大腦持續空白,到家後,又覺得晚上沒吃飽,破例去買了關東煮和無糖可樂。
爬到五樓,她還沒拿鑰匙開門,被一道人影撲了個正着,那人身上有淡淡的酒氣。
她太清楚他的呼吸。
他動情時就是這樣,灼密急促的氣息如同黑夜,從四面八方收攏,擠壓她的氧氣。
江淤倒是不客氣,一只手掐住葉绾色的脖子,另只手捂緊她的嘴。
霸道強勢,好像她還是他的。
他低頭狠咬她的耳垂,“跟過我,你覺得還有人要你?”
葉绾色拎着購物袋,動彈不得。
他的一切都是滾燙的,那些話像淬了罂粟的針,一字一句刺進她的耳膜,貫穿心裏,刺得她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