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6
06
葉绾色殺青後就回了川城。
原本她的戲份就不多,所有臺詞湊整了才兩頁紙的劇本。
那電視劇叫《風雪無聲》,單元劇,她在最後一個故事裏演一個盲女,角色的年齡比她的實際年齡大許多。
為了拿到這個角色,她特地去了聾啞學校,看了許多紀錄片,平時在家都往臉上蒙着布條。
有一次楊苑帶着嘉素去找她,她在蒙眼練習吃飯,一個不注意,差點兒把肉片喂到鼻子裏。
就這麽慢慢摸索了兩個月,葉绾色能閉眼分清牙膏和洗面奶,在梳妝臺上精準地找出眼霜的位置,蒙眼在家裏走路不被撞到。
最後一場戲是在麗江白沙古鎮拍的。
她坐在黃昏的院落裏,穿一身素裙,纖瘦的手拿着紮染的布。郵差從遠處騎着鈴叮叮的車送來信件。
因為看不見,她只能暫時把信放在一旁,繼續把布染成墨藍色。直到天光變成深藍,村落雞犬相聞,炊煙熄滅,她才打開信封。
她摸着信紙上的盲文,面容平靜,睫毛卻輕輕顫,很快,臉頰上彈落一滴淚,如一顆夜星墜下。
劇本到這裏就結束了。
但導演在監視器後沒有喊卡。
葉绾色自然地演下去,緩緩把信紙折好,長長地嘆一口氣。
鏡頭适時推進,給了她的手特寫。
她的手在空中劃了兩下,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落下的地方。女人的十指柔細纖長,素白的手背起了青筋。
另一個機位繞到了她的背後。
從背後看,她單薄的背脊在微微抖動,羸弱得像一只快要被風吹走的鳥。
鏡頭語言的魅力,在于能無聲呈現角色的茫然和難過。這是文字沒辦法替代的。
觀衆看到這一定能夠明白,這是特別的久別重逢,也懂了故事結局——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她演的那個她,沒有等到給她承諾的人回來。
等不到,得不到,就是很多人的姻緣和宿命。
她在深秋的夜晚輕輕仰起頭,嘴裏的嘆息成為一陣白煙。她正在和月亮一起暗下去。
全劇組的人都在看她,看得動容。導演喊卡,一片片的掌聲響起。副導演上前,給她送了一束漂亮的百合。
葉绾色卻出奇地出不了戲,在回程的飛機上戴着墨鏡一直哭,空乘好幾次偷偷看她,遞給她一張紙巾和一杯溫水。
進了這場劇組,葉绾色今年才算開了張,刨開公司的抽成,自己的銀行卡裏多了一筆收入。每年熬死在橫店的龍套替身千千萬,每天就一百來塊的薪酬,風吹日曬熬不到頭,她很幸運了。
小半個月沒回來,門上貼了水費和電費的繳費單,葉绾色一一撕下,然後進門,倒進自己的床裏。
這一覺的時間有些長,她帶着戲裏的情緒入睡,夢到了很多事:她穿着校服被學校裏的人造謠包養,手足無措地遭人指點,江淤怒不可遏地拿着棒球棒要爆那些人的頭。
“砰”地一聲。
她猛地睜開眼,滿臉都是淚,才發現是在做夢。
敲擊聲還在繼續。
老居民樓的隔音不好,她以為是樓上醉酒的鄰居回來了。
幾分鐘過去,她的意識徹底清醒,真的有人在敲她的門。
葉绾色從手機監控裏看了一眼,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門口。
她呆了呆,心口狠狠一跳,急忙穿了衣服去開門。
門打開,是孟慎南。
今天川城只有十五度,他穿了一身鉛灰色的長風衣,挺拔如松,臉又清隽了幾分。
冷瑟的風刮在臉上,葉绾色眼裏的溫度降了下去。
孟慎南:“怎麽了,看見我的表情那麽失望,你以為是誰來找你?”
葉绾色靜靜地看了他兩秒,突然上前抱住他。
孟慎南手裏提着東西,兩手攤開,像一個無奈的聖誕老人,“風口冷,你穿太少了,別站這兒。”
葉绾色在這懷抱裏嘗到了久違的安心,類似一種死心的自在。
可能是天太冷了,可能是他帶來的板栗香氣太濃,她埋在他胸口,說:“試試。”
“嗯?”
“我們在一起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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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绾色也沒想到自己會提出這種請求,等徹底清醒過來,她有些後悔。
孟慎南本人不錯,不止長相,出身于簪纓世族,半分驕縱的大爺脾氣都沒有。跟從前的她很配。
她後悔的是自己配不上他。
如果沒有西寧那晚,她不會這麽唐突,更不會推倒自己先前的想法。
她甚至都不想問江淤,那個小女孩兒是誰。是誰她都管不了。
他倆現在八竿子打不着。
她只是不想再在原地踏步了。
孟慎南聽完她的話,沉默片刻,下颚抵在她後背上,溫柔地說:“我以為還要過很久你才會答應我。前幾年我不在川城,現在好不容易調回來了,沒想到女朋友這麽難追,正準備給組織寫申請。”
葉绾色擡頭看他,“申請什麽?”
孟慎南看着她微紅的眼眶,心頭軟了軟,吻在她鼻尖上,“葉子,我會對你好的。”
葉绾色那時想的是,如果換作是江淤,她已經被壓在床上了。
第一個唇舌交錯的吻是葉绾色主動的。
他們去商場裏滑冰,孟慎南這種鐵血漢子,在荒野裏饑腸辘辘地特訓三天都不吭聲的人,竟然不會滑冰。
葉绾色牽着他,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滑,在他快要摔倒時,她揪着他的衣領,軟軟地貼了上去。
孟慎南渾身僵硬,葉绾色教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嬌嬌地說:“哥哥,換氣呀。”
孟慎南很有分寸,在朋友圈官宣倆人的戀情,從不在她家留宿,哪怕她撩撥得再狠。
有晚葉绾色難得半夜失眠,翻出一部驚悚片《stalker》,很舊的美劇了,講的是獨居女孩兒被變态跟蹤到家裏。
葉绾色想了想家裏進賊的可能性。
她住的這房子很老,是外婆留給她的,鄰裏不熟,看着她長大的老一輩都去世了,隔壁搬來的都是租客,社區連基本的物業都沒有。所以她換了密碼鎖還不夠,在門外加裝了監控,偶爾有人路過門口,手機裏的警報器會響,每到那時她都會看向床頭的棒球棒。
她發微信問孟慎南:【家裏進賊怎麽辦?】
倆人幾天沒聊過天了,她平時在家看劇本,做菜,錄Vlog,他在邊境線的某座山裏保家衛國。
雖然很久不聯系,但出于莫名的信任,葉绾色對他很放心。她應該告訴楊苑他倆在一起的事,楊苑肯定比她還高興。
葉绾色等了一會兒,孟慎南沒回,可能又在出保密任務。
她在三分鐘內及時撤回,不知道還能發些什麽,想了想,重新發了一句【晚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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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寒露,葉绾色取了快遞,一幅她在新疆拍的照片,天藍海闊的賽裏木湖。
她拍下後拿去打印店放大沖洗,這會兒才收到。
剛拆完畫的塑封,她一時找不到地兒挂,随便擺在門口,想着等下次孟慎南回來幫她挂,楊苑的電話來了。
葉绾色不拍戲時,就是一死宅,聯系她的,除了楊苑就是喬唯皙,不過後者比她還不愛出門,屬于滿世界撒歡兒,但只待在酒店裏畫圖紙的宅。
楊苑的聲音很興奮:“寶貝兒,商婉的助理打電話給我了!”
葉绾色坐在沙發上,抱起毛茸茸的貓祖宗,給貓梳毛,“你為什麽聽起來像中了彩票?”
楊苑:“那你為什麽聽起來這麽平靜?你不是哭天喊地想要這個機會嗎,現在機會來了,你又佛系了。”
葉绾色在西寧那晚碰巧聽見商婉在打電話,她家裏的小女兒生病了,高燒不退,她人在外地,大半夜的,家裏的保姆又不會去醫院挂專家號,她快急瘋了。
葉绾色試着給川城三院的楊懷禮打了一個電話。楊懷禮是她爸爸的舊部,她得喊叔,還好人不避諱她爸的事,是為數不多的沒有樹倒猢狲散的老朋友。
事情過後的兩天,商婉問李烈要了葉绾色的微信號。她當時就知道,自己将面臨一個轉折。
葉绾色聽到這消息并沒有太高興,哪怕試戲成功,定下角色,開拍前也可能被換掉,混雜的淵薮地,這種“意外”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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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淤剛從南非考察回來,正在張羅新酒吧開業的事兒。
半醉半醒間,他刷到了孟慎南的朋友圈。
他跟孟慎南的關系談不上多瓷實,礙于長輩的面子,逢年過節去對方家裏拜個年。
孟慎南發的這動态有意思。
萬年不冒泡的人突然秀起了恩愛。
發一條還不夠,還他媽一條接一條。
最新這條異常紮眼。
——“女朋友做的飯。”
那是一桌很家常的菜式。青椒回鍋肉,嗆炒空心菜,軟糯的八寶飯。色澤搭配好看,健康又養身。
江淤看了幾秒,眼裏進了一根睫毛,他揉了揉,沒揉出來,卡在他眼裏跟刺似的。
拇指落在手機屏上,摩挲半天,幽幽地點了一個贊。
他仰頭靠在沙發背,手裏握着水晶杯,裏面淺淺的一線紅酒,茶幾上是數支燃了一大半的雪茄,煙霧熏着他的臉。
驀地,他冷笑幾聲,手臂一擡,杯子重重地砸上一面落地窗。
新裝的玻璃被擊中受力點,晃了晃,嘩啦碎了一地。
蔣闊聽見聲音進來,轉頭叫人收拾,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操,老子上午才盯着工人裝的,你能不能做點兒好事啊,敗家子。”
他“啧”了幾聲,“這玻璃質量多好,鋼化玻璃,你給砸成這樣,氣兒不順?”
江淤沒理,拎起沙發上的外套抖了一下,扛在肩上,撈着車鑰匙出去了。
蔣闊覺得他這狀态不對,要出事的節奏,他攔了一把:“哪兒去啊你?”
江淤的臉很沉,“沒事兒,室內有點兒悶,出去逛逛。”
他把車開到了葉绾色樓下。
起初他只是想随意轉轉,一路從長濱路開過來,過了幾個隧道,瞎幾把打方向盤,穿山過橋,哪知道随便一轉,就開到這兒來了,連導航都不用。
他占了學校門口的停車位,熄了大燈。
抽到第五支煙時,江淤看到一輛路虎壓了過來,兩道雪白的燈光直直地探照,他的眼底暗了暗。
他沉默地坐在車裏,看着葉绾色摟上孟慎南的脖子,然後,倆人吻得難舍難分。
葉绾色接吻還是他教的。
江淤笑了,手肘搭在車窗上,歪了歪頭,半截煙頭彈了出去,火星把路邊一朵嬌嫩的小花燙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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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绾色剛跟孟慎南看完電影回來。
他們真的是去看電影,完全沒有情侶在漆黑影院裏的偷偷摸摸,她還特意定了午夜場,暗示很明顯。
孟慎南全程抱着爆米花,筆直工整地坐着,像在聽會議發言,連牽手都是她主動的。她有時都懷疑他們倆到底有沒有在談戀愛,過于冷清板正了。
電影看到一半,後排有熊孩子拿腳踢她的椅背,不停不停地踢,孟慎南發現了,回頭用訓誡的口氣讓那熊孩子消停。
軍人的堅毅眼神很有威懾力,後半程的電影葉绾色看得很舒心,她朝他笑笑,往他嘴裏塞了一顆爆米花,“男朋友好酷。”
孟慎南送她回家,仍不會上樓坐坐,看她上樓開了燈,他輕按一聲喇叭,開車走了。
葉绾色洗過澡,聽見有人在敲門,貓祖宗趴在門口用爪子劃拉門。
幾分鐘前,孟慎南發微信說,他放在她那兒的鑰匙忘帶了,得回來拿。
葉绾色以為是他,看也沒看監控,穿着浴袍開了門。
這回門一開,就是引狼入室。
江淤用手擋住葉绾色及時關上的門,摟着她的腰破門而入,腳順帶把門踢上了。
葉绾色在深吻裏嘗到了烈酒的味道。
他一旦喝醉就來找她,上回也是。
什麽毛病。
跟檢查似的,江淤在葉绾色身上找不屬于他的痕跡。
她白得晃眼,身上的沐浴露香氣很幹淨,他開始動情。
葉绾色靠在門框上,手往後抓着光滑的防盜門,避開江淤的臉。
江淤握住葉绾色的後腦勺,語氣惡劣:“躲什麽,怕他知道你晚上在和其他男人亂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