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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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點,江淤被掃地出門。

葉绾色剛才在那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抽噎噎,精致的五官卻很能打,哪怕是哭,也是惹人憐惜的,像只被人遺棄的小奶貓。

沒過半分鐘,她擦幹眼淚,奶貓變戰士,梨花帶雨地拎着他的衣服,把他從床上拽起來,一路踉踉跄跄地扯到房門口。

他那麽高的個子,愣是被她一把推了出去。

他也是沒防備,有些聽從她發落的意思,畢竟是他越界了。

而且她眼眶一紅,他渾身都不對。

葉绾色關門的時候力氣極大,牆邊的灰掉了一地。

江淤朝着漆黑的樓道吹了一聲口哨,一手插在兜兒裏,然後拍了拍門,說自己的鞋還在裏面。

屋裏靜悄悄,沒動靜。

他等了片刻,慢悠悠地下樓,赤腳踩在地上。

走到路邊,樓上傳來動靜。

他回頭看。

“唰”地一聲,她家的窗戶開了,緊接着有東西朝他飛來,炮彈似的,剛好從他的眼前落下。

但凡他稍微躲得慢點兒,這雙眼可能會瞎。

她倒是對他從來不溫柔。

低頭看,他那雙PRADA已經成了一堆爛皮,也不知道她是拿什麽剪的。

江淤罵了一聲操,看看鞋,又擡頭看她家的窗口,再看看鞋,彎腰,認命地把破爛撿起,随手扔進路邊的垃圾桶。

打開車內的暖氣,江淤給蔣闊打電話,那邊好半天才接。

江淤:“出來喝酒。”

折騰了大半夜,頭一輪喝的酒早醒了,他坐在車裏,仍有些醉玉頹山的氣質。

反正不能自己一個人待着。他現在一閉眼,全是葉绾色軟在其他男人懷裏的樣子,太陽穴漲極,後頸有根神經散發着尖銳的痛。

蔣闊在電話那頭倒吸了一口氣,低聲安撫身下的女人,緩了緩才說:“江總,您開酒吧就是方便喝酒嗎?酒都給您幾下造完了,生意還做不做了?”

江淤開酒吧純屬玩票性質,就是一個随心所欲消遣的地兒,還真不靠那個掙錢,所以這會兒一點打擾人家的愧意都沒有。

他歪靠在椅背,面前的風擋上一片垂頭喪氣的雨,襯得他雨井煙垣,痞話随口就來:“還跟你小後媽攪一塊兒呢,不怕東窗事發被你家老頭兒掄進火葬場啊?”

蔣闊不想搭理這種人傻錢多的逼,“放屁。挂了。”

今晚幾頭吃閉門羹,江淤啧了一聲,幹脆把手機關了,扔進儲物格。

他按下車窗,擡眼,葉绾色家的陽臺上擺了一排花盆,長勢明豔,當年她留在家裏的仙人掌,最後全爛光了,那樣耐得住寂寞的植物被活活枯死了。

橋燈熄滅,城市最像無人區的露重深夜。

眼前的濱江路到頭,是葉绾色的高中,她學校不錯,市重點,走出過非常著名的偉人。

江淤很久沒來過這兒了。

原先的路口多了一處紅綠燈,左轉往上,走一條濃蔭小路,再往右,就是校門口。

他沒轉彎上去,直直地闖過紅燈,開了幾分鐘,進入一個小區。

門口守夜的保安認得他的車,立刻按開栅欄,敬禮,請他進去。

這原本是他當年方便葉绾色讀書買的房子,一百來平米的平層,拎包入住的精裝修,主次卧全打通。

門打開,屋子非常幹淨,家具上沒有蒙灰,仿佛從來沒有住過人,幽幽蕩蕩的。

他現在住城北,跟這邊完全是兩個方向,平時只有助理替他張羅着打掃衛生。家和房子是兩個概念,他有很多套四四方方的房子。

五歲時,父母出車禍身亡,他跟着舅舅譚淵明長大,算某種意義上的孤家寡人。

葉绾色差點兒成為他的家人。

她小時候比現在的書卷氣重,各種犯文藝病,喜歡張岱。他就找人在書架上擺滿了他的書。

有次她專程翹了學校的體育課跑回來,他在書房裏辦公,倆人随意抱着接吻。

江淤問她,要是老師發現了怎麽辦,葉绾色不說話,他單手把人抱起來,教她:“你就說,回家找老公了。”

葉绾色那時很可愛,小嬰兒肥還在,臉有點兒圓,眉毛濃密細長,幹淨漂亮的眼睛半眯,櫻桃粉的嘴唇微張,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就埋在他頸窩那兒,手摟着他的肩膀,跟他比起來簡直是小小的一個人兒,腿挂在他腰上,聲音又黏又軟:“誰是你老婆。”

情侶間的這種稱謂很爛大街,葉绾色就是害羞到叫不出口,她始終覺得太正式了,只有被欺負得實在受不了才小聲說。

幾百米外的象牙塔裏正是朗朗讀書聲,葉绾色在他懷裏。

她最喜歡張岱寫的那句墓志銘: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寫盡一生中最恣意潇灑的時光。

江淤也知道後半段是怎麽說的:破床碎幾,折塌病琴。

從未得到的東西,只會使人心生向往。

得到過一切又失去才會遺憾。

高峰低谷間的落差像一片令人窒息的海浪,疾速襲來,迎面痛擊,翻攪狠拽,使人眼盲骨傷,缺氧痙攣,最後朝着深淵沒着沒落地墜下去。

江淤沒興趣去仔細了解張岱,但他在這深淵裏過了六七年。

他看了一眼這時的書架,跟他的心一樣,全空了。

打開冰箱,取出一瓶依雲水,倒在沙發上,他感到頭痛欲裂。

嚴格說來,他倆很早就認識了。

葉绾色跟她媽徐念雲搬走前,他們幾家住得很近,因為他倆年齡有差距,他比她大五歲,玩不到一塊兒,所以他很少見她,幾乎沒說過話,對她最深的印象是一個經常背着小書包的小不點兒,齊肩短發,齊劉海,眼睛大,皮膚白,以及,爬不上她家後車座的小短腿。

那年他從哈佛畢業回來,二十二,進了自家公司,處理一些日常事務,看着從良,總體還是不令人失望的浪蕩公子哥兒,泡各種出格的局,睡各種膚色的妹子,每天活得醉生夢死。

譚淵明看他沒個人管,也替他安排了一個局,相親局,地點在海底撈。

相親對象長什麽樣兒,他記不清了,反正不是他的款,那天是他生日,他訂位的時候特地提了一嘴,還提前額外加錢,要求了一個二胡表演。

果然,當火鍋館的員工嗨起生日歌,拿燈牌給他造排面時,他對面的相親對象非常社死。如果女方之前還把吃火鍋當情趣,西裏胡哨的吹拉彈唱一搞,傻子也明白他什麽意思了。

江淤還挺适應這種浮誇,用長筷夾着一片毛肚,悠然地放進鍋裏燙,只是嘴角的笑意還沒有牽起,

“啪”——

一塊奶油蛋糕甩到了他臉上。

江淤木讷轉頭,自己座位旁站着一個女孩兒。

哪怕被蛋糕糊了一臉,也不影響他看清,那是個漂亮女孩兒,長得有些面熟,清秀高挑。

不過她正皺眉,氣呼呼地看他。

生日歌停了,場面靜止了,相親對象也愣了,反應兩秒,對方以為是他養的小女朋友找來了,拿包走人,走前還揚聲罵了句“渣男”,要不是看在他臉上有奶油,巴掌早揮過來了。

江淤接過海底撈員工遞來的紙巾,抹了一把臉,正準備問始作俑者,你這是幾個意思?

女孩兒身後有人跑來,可能是她同學,顫着聲兒叫她:“葉砸,你丢錯人啦。”

葉绾色“啊”了一聲,臉紅了個透,驚恐地看了看江淤,拔腿就噠噠噠地跑。

江淤笑了,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樂的,這小姑娘好玩兒,瞪圓眼的時候跟只兔子似的。

晚上譚淵明打電話來問責,江淤正好拿這出烏龍當作擋箭牌,說我小女朋友不高興了,正忙着哄呢,您別管我的事兒了,歇歇吧。

然後,就沒有然後,江淤沒把這小插曲放心上,多的是兔子往他床上蹦。

他第二次見葉绾色,是在一個商圈。

那晚他喝多了,胃裏一陣陣針刺般的痛,跟飯桌上的頑固派吵了一架,到商場底樓吹風。

噴泉池邊有幾個年輕女孩兒,穿着漢服在跳舞,領舞那個長得尤其好看,白得跟奶油蛋糕似的,夜風吹皺她身上的衣裙,細腰長腿,女孩兒看着小,胸挺大。

江淤拎着外套坐在石階上,嘴裏叼着煙,讓助理打了幾個電話,不到十分鐘,他知道了這女孩兒的名字和聯系電話。

沒別的意思,他就想送她一個教訓。

畢竟長這麽大,他還沒有那樣被人砸過臉,再加上,他當時心情不好,得找個同類跟他一塊兒郁悶。

葉绾色那會兒十七歲,正讀高二,瞞着家裏在外面打工,表演課的學費不便宜,她又不想找家裏要。

她是臨時被兼職群的群主叫去替補的,好歹這場活兒不虧,跳一個小時,小五百就到手了,當晚的晚自習是語文課,她剛好能逃,而且她基本功好,看了兩遍視頻裏的舞就知道怎麽跳。

結賬時,她被負責人叫到一邊,負責人一臉深不可測地看着她,葉绾色這才知道是江淤給她使了絆子。

斷人財路不能忍。

她追到停車場,江淤正擡手解了車鎖,拉開駕駛座的門。

葉绾色伸手把門給他關上,沖着他的背影張口就罵:“有病吧你,長不長腦子,脖子上這顆頭是擺設嗎?”

江淤回頭,剛想怼回去,眼前發黑,胃裏猛地抽搐,咳了咳,嘴邊溢出一口血來。

葉绾色懵了,以為這是新型碰瓷手段,轉身就要跑,江淤手撐在車頂,快要站不穩,伸手及時逮住她衣服的帽子。

葉绾色看着他還是那副驚恐的樣子,江淤竟看笑了,只是手越發抖得厲害,嘴唇發白,下一秒就要倒下,“小同學幫個忙,打個120.”

當晚,江淤躺在急診室,葉绾色去醫院旁邊的便利店給他買來了保溫杯,倒了熱水,放到他手邊。

作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她善良得過分了。

葉绾色想起他是誰了,“哥哥對不起,上次是我為了幫同學要拖欠的工資,認錯了人,不是故意砸你蛋糕的。”

小姑娘軟軟糯糯地道歉,就坐在他床邊,穿一身淡粉連衣裙,頭發跑得微亂,馬尾松松垮垮的,把他送到醫院也沒走,還被嚴厲的老醫生叫去普及了一下按時吃飯的重要性和病人需要注意的忌口飲食。

那瞬間江淤覺得,要不他就一直病下去吧。

才認識不久,葉绾色又還在讀書,所以江淤端着紳士風格。

倆人只是斷斷續續地見面,吃飯,爬山,科技館,博物館,每次見面的時間并不長,短信倒是天天發,這樣的暧昧狀态維持了大半年。

直到有晚,葉绾色在下車前沒有解安全帶,要請他喝奶茶。

“上次商場的負責人把跳舞的錢給我了,還多給了一倍,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從天而降的餡餅。哥哥,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葉绾色又不傻,該懂的男女之事早懂了,只是從來沒體會過罷了。男孩兒對她有沒有意思,她看一眼就知道。但江淤是男人,他背後的世界她看得模糊。

江淤重新踩油門時有些猶豫,或許預感到某些事将會有不同。

晚上在下大雨,街上人少,他倆沒帶傘,跑進奶茶店後發絲都在滴水。

江淤随她點單,準備掏錢時,葉绾色比他搶先一步,“說好我請的。”

她不習慣用他的錢,倆人出去吃飯,但凡是他簽單,下次見面時,她會帶自己泡的蜂蜜檸檬或者別的小禮物。

她輕輕拉他的袖口,“裏面有隔間,我們進去。”

“嗯。”江淤低頭看了一眼,認識這麽久了,他還沒牽過她的手。

葉绾色在前臺拿了一疊紙巾給江淤,自己也擦了擦頭發,然後脫掉毛衣外套。

她似乎不怕冷,裏面是緊身羊絨衫,下面一條百褶短裙,光着腿,裙擺一走一浪。

江淤吸了吸臉頰。她既有心勾引,他也樂于上鈎。

坐進去後,葉绾色喝了一口草莓奶茶,對他眨了眨眼,湊過來,淺淺地吻他,卷翹的長睫毛在輕顫。

江淤想葉绾色之前一定沒吻過人,因為她退開他的嘴唇後,揪着自己的裙子,有些無所适從。

江淤笑了下,手摟過葉绾色的腰摸到她背上,往自己懷裏壓,不讓她躲,偏頭又咬上她的唇。

各種各樣的少女馨香他從前嘗過無數回,他原以為這回并沒有太多不同。

“好冷。”葉绾色嗚咽一聲,手抓住他的衣領。

江淤穿了件平口針織衫,女孩兒的手指從他的鎖骨一劃而過。

欠缺火候的撩撥。

短暫試探後,他頂開了她的牙關,唇舌交纏。

葉绾色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好聞,她繼續呼吸,繼續沉迷,醉在他的挑逗裏。

江淤從她的嘴唇吻到頸側,輕咬一口,留下一個印跡。

他四兩撥千斤地回答她先前的問題:“你覺得這樣是不是喜歡?”

葉绾色眼睛清澈,耳根紅透,她在害怕,從來沒有跟異性如此親密。

其實江淤那天吻了她就覺得不對。

某種感覺突然對了,像命運的齒輪意外咬合,不再滿足于浮光掠影的亵玩,而是從一而終的着迷。

十七歲的葉绾色給了他最美好的,他何嘗沒有付出真心。

而她現在說,我喜歡別人了。

我喜歡別人了。六個字,刀一般地往他胸口裏捅。

平時聽那些小孩兒說要考研考公上岸,江淤都覺得可笑,因為拉他上岸的人曾經親手斬斷了他的求生繩。

葉绾色當年寧願相信抛棄過她的徐念雲,也不相信他。

分明是她不要他的。

那他還掙紮什麽?

江淤去酒櫃找了兩支酒,進浴室泡過澡,睡到床上。

很久很久不來,房間裏已經找不到她的東西,甚至梳妝臺上的梳子都被收拾幹淨了。

葉绾色離開後的這麽多年,他全是黑夜酗酒,白日夢游。

他一直有睡眠障礙,只有抱着她睡的日子才算做過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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