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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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绾色給孟慎南發完短信後,直接把手機關了,睡不着,幹脆坐在茶幾前看劇本。

電影的名字定了,取名《雪夜霧都》,偏文藝片,走的還是商業路線。

除非導演或者演員想拿片子沖獎,不然對于平淡且文藝劇情的回報,一定是票房慘淡。投資人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電影市場本就低靡,上座率數據要是再不好看,所有主創都得挨板子。

她聽說鄭導的要求極高,開機後不許說錯一個字,前些年他組裏被塞進去一個流量小生,場場替身不說,說臺詞用數字,他直接撂挑子不幹了。所以葉绾色有些緊張。

她放任這種緊張感擴大,取代另一種心悸的情緒。

她的臺詞功底其實不錯,配音都用原聲,跟她合作過的導演都誇,全是讀書那會兒被各種虐,活活虐出來的。

排話劇最磨練演員,一氣呵成的戲,必須臺風穩,演技硬,容不得出半點兒錯,她跟過組全國跑巡演,白天黑夜地排練,很忙,沒賺到什麽錢,但勝就勝在忙碌,常常累倒就睡。

川城一夜入冬,葉绾色翻出了羽絨服穿上,臉上敷着一片圖心裏安慰的面膜。

貓原先趴在她腳邊陪了她一陣,到了後半夜,連夜貓子都扛不住了,鑽進了貓窩。

公司曾給葉绾色做過一個戰績表,每個女演員都有這樣一張表,主演的電視劇電影,收視率占比,扛過的票房,上過的雜志,身上的商務。她可以羅列的耀眼成績實在太少了,演的電視劇一個沒火,捧紅的都是別人。

楊苑簽她的時候就嘆息過:绾,但凡你有好點兒的資源,四小花旦怎麽也該有你的位置。

說得有些誇張了。小火靠戲,大火靠命。

葉绾色當時就跟她說,我有個好朋友叫喬唯皙,你可能認識,她一路黑紅,為戴皇冠硬撐着不低頭,比我承受的多多了,她說過一句,全世界都不看好你的時候,學會草船借箭,學會在別人的否定裏肯定自己。

苑姐,實在替我可惜的話,你可以把合約裏我的分成比例提高一些,這不比口頭的喜歡來得實在?

楊苑從那以後就明白,葉绾色是個人精。

也是,葉绾色打小的經歷就豐富,家庭破碎不說,情路和事業線都坎坷,正式簽經濟公司前,是在各種片場裏摸爬滾打過來的,她要是內心不強大,早跳八百次樓了。

葉绾色合上寥寥幾頁紙,她早把劇本看得滾瓜爛熟了,腦子轉來轉去,又回到原點,回到一個人身上。

她莫名地想起很多年前的深夜,江淤說,如果你鐵了心要離開我,那就去過你想要過的生活。

葉绾色有些恍惚。

沒有流光溢彩的這些年,她有沒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她覺得自己一定沒有喬唯皙厲害。抑郁症那麽一個食人于無形的痛症,喬唯皙硬是逼着自己把情緒戒了。

人又不是機器,怎麽能沒有情緒。但喬唯皙做到了。反正葉绾色沒見到她哭過,也不見她服過軟。

葉绾色打開浴室淋浴,熱水澆灌全身,心裏也暖和一些。

洗過頭,再喝一杯奶茶,可能會再想多活幾年。這也是喬唯皙教她的抵抗消極的方法。

沒有人會一直心疼你的脆弱。

沒有人。

要死要活寫遺書的,都是沒想好的,想鬧出動靜被安慰,真正想死的人什麽都不想留,活得厭煩了,一點痕跡都不留給人世間。

不開心就睡覺吧,睡醒了全副武裝去戰鬥,這才是現實人生,匮乏深情守候,但有勇往直前。

-

《雪夜霧都》現場試戲的地點在解放碑附近的酒店。

葉绾色的車修好了,楊苑讓助理小芊給她送了回來。

堵車間隙,她刷到江淤發了朋友圈。

微信好友是江淤偷偷摸摸加回來的,可能是趁她給孟慎南開門的時候。昨晚沒注意,等她今早打開微信一看,發現多了一個聯系人。

江淤給她發的第一句就是:不準删我。

不準?

葉绾色不準備給他這個臉。

她刷了刷他的朋友圈,這人還有霸總屬性,朋友圈兒幹淨,設置全年可見,但近三個月就發了這一條。

這條動态是幾張他練拳的照片,連文案都沒有,發的四張純圖,不知道他是秀人魚線還是怎麽,故意給了腹肌特寫,還轉過身對着鏡子拍了一張,滿背的指甲印,一看就是女人抓的。

明眼人都懂,這是擦邊事後照,指甲印抓得越狠,說明幹得越兇。

也許是有人問,他還弄了一個統一回複:家裏的貓發春了,不讓它出門,就往我身上撓。

葉绾色加了蔣闊的好友,看到他留了回複:表情/大拇指哥您真幾把騷。

葉绾色看得臉熱,那是她抓的。

她覺得江淤是不是有點兒瘋魔了。

這舉動好像在攀比或者跟人較勁。

有他什麽事兒啊。

橫插一腳破壞人家幸福的大寫加粗的垃圾。

純純男小三兒。

葉绾色看得厭煩,點了兩下江淤的頭像,拉黑删好友,一系列操作相當流暢。

不解氣。

還是不解氣。

獨居女孩兒在家不備一把西瓜刀,面對流氓時可真是太無力了。

堵車太久,十分鐘不見挪一步,葉绾色開始在淘寶裏搜索西瓜刀,準備買一把以備不時之需,結果網頁立刻跳出來一個綠網計劃,管制器具不能在線購買。

感謝法律,留了江狗一命。

微信彈出新消息,孟慎南這會兒回了她昨晚發的信息,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赅:“等我回來,我們談談。”

他這是不答應分手的意思。

葉绾色整個人像被戳破的泡泡,心情剛騰空,就落到了塵埃裏。

-

葉绾色自個兒停好車,按電梯上六樓。

女明星做到她這份兒上,夠卑微的了,她也就跟女字沾邊兒。

嘉素今天要去醫院開藥,楊苑又當爹又當媽不容易,小女孩兒生下來就有糖尿病,葉绾色每次看嘉素打胰島素都心疼。至于她家助理小芊,昨兒吃了火鍋腸胃不适,這會兒癱在自家床上起不來。

于是葉绾色就單槍匹馬地殺來了。

她對着電梯裏的鏡子照了照,拿出紙巾把嘴上的口紅擦了。

電梯升至五樓餐廳時,停了,進來一波人。

衆星拱月的那個月是周願,戴着黑超墨鏡,派頭十足。

葉绾色單方面認識她,真正的女明星,芒果臺每晚的黃金檔正在播她的古偶劇,無論外形還是流量,在同類型小花裏都很有贏面。

最重要的是,周願今年才二十一歲。

網上那些把二十來歲稱作老阿姨的說法是自嘲行為,可架不住有人當真,真心以為二十來歲就是老阿姨。天知道這是多寶貴的黃金年紀。

但二十出頭和二十過半還是有細微區別的。

葉绾色看着周願紅氣養人的皮膚和頭頂自帶的人生贏家光環,下意識地往角落裏站,看着自己的鞋尖,她只想到四個字:自不量力。

只要投資人不瞎,用膝蓋想都知道選誰。

周願的經紀人也看到了葉绾色,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一陣,目光不善。

電梯到,周願被前呼後擁着進了私人化妝間,葉绾色看着滿走廊的人,進了一個靠窗的休息區。

從高樓的落地窗望出去,馬路對面是她的高中母校,不過這是走讀部,她原來讀的住讀。畢業這麽久了,她一次也沒有回去看過。

休息區是吸煙區,人少,沙發兩兩一組,中間就隔一個靠背,葉绾色扭頭,看到身旁有個美女在玩游戲,美女如雲的場合,這位倒是打扮得素淡,白上衣牛仔褲,紮了一個馬尾,在沙發裏盤着腿兒,玩家ID叫妲己吧。

葉绾色在心裏念了一遍,秒懂諧音梗,作為過氣網黃,她是見過大場面的,這不算什麽。

暮兮擡頭,掃了一眼葉绾色,挑了挑眉。

女孩兒是否真素顏,只有女孩兒能鑒定,在直男眼裏,只要不塗口紅都叫沒化妝,但她發現葉绾色膽子是真肥,這時間來試戲的,都是試主角戲,哪個臉上的妝不是暗藏心機,種睫毛紋眉漂唇。

葉绾色是實打實的素,如假包換的素。

選角團隊都約她到現場見了,多半是有中選的機會,不然在頭一輪篩選卡片的階段就會被刷下去。

不過到這份兒上還敢素面朝天的,才能說明顏值确實抗打。原裝的精致五官本就是天生優勢。

暮兮收了手機,搭了一句腔:“你不緊張?”

葉绾色轉頭:“緊張什麽?”

暮兮的第一感覺,這女孩兒很佛,細看那雙清澈的眼,眼尾微上挑,又透着野心,有意思。

她抖出煙盒,“來一根?”

葉绾色看了一眼時間,來得及,伸手接了,“謝謝。”

暮兮心念一動,莫名覺得自己的女主就該長這樣,眼神,整個人的神态,說話的語氣,都很吻合。但她自己都算個屁,她拍板了又不算。

葉绾色把打火機抛回去,抽了一口煙,“你是作家?”

暮兮詫異:“怎麽看出來的?”

葉绾色抿着煙蒂,歪了歪頭,語氣可愛:“你眼底的黑眼圈,所有文字工作者的勳章。還有——”她單手掏出包裏的書,“我看過原著。”

暮兮樂了,書的簡介裏有她的照片,“你看過?”

葉绾色點頭,她從雲南回來就在看原著,前後刷了三遍,從心碎到麻木,現在看破紅塵到可以原地敲木魚,“我挺喜歡BE結尾的,求千萬別為了迎合觀衆和市場大風向就改,沒有貫徹悲傷到底的BE都沒有誠意。所有破鏡重圓的久別重逢都是騙局。”

遇到知音,暮兮也有點兒仗糊行兇的意思:“你懂!”她猛抽一口煙,狠狠吐出來,開始放飛自我:“我們搞創作的太難了啊,觀衆想看男女主的拉扯,我他媽就笑了,請問哪對兒男女主沒有感情拉扯?不拉扯還叫言情?到底是我瘋了還是觀衆扯?”

葉绾色愣了,這人可能走火入魔了,有點兒瘋批屬性,家裏有礦吧,話這麽激進,真不怕得罪人。

暮兮也是心裏苦,賣完版權,被邀請參與電影的編劇團隊,對自己的作品有編著權,比大多數作者幸福多了,但她就煩制片找她聊天,說你這樣寫觀衆不愛看,那樣寫票房不會高。

暮兮吞雲吐霧,搖頭:“人間正常的悲歡離合,在這些制片眼裏都是虐,哎你說這電影還他媽怎麽拍?也怨不得資本給觀衆喂屎,這屎是市場大風向自己刮來的。求屎得屎。”

倆人胡天砍地痛聊的間隙,有工作人員出來過一次,告訴葉绾色她排在最後一個,所以這一個半小時,兩個女人基本像在說吐槽相聲,到點兒了還互換微信,大有繼續罵下去的意思。

葉绾色去洗手間整理了一下自己,深呼吸,打開走廊盡頭的房間門。

她閉了閉眼,管他呢,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吧。

“啪嗒”一聲,門鎖打開,她睜眼,跟職場求職似的,豁大的房間裏坐了幾尊大佛,旁邊開着幾臺攝像機。

葉绾色挨個兒看過去,她都認識。

導演鄭柏頌,特邀評委商婉,國內知名影業少東家蔣闊,還有,平時白天從不早起的江淤。

點兒背,葉绾色想逃,這跟找工作發現上司是前男友有什麽區別?

她原先以為江淤有投這部戲的打算,還特意找楊苑打聽過,沒在資本名單裏看到江淤公司的名字她才來的。

蔣闊是這幾個人裏最先說話的,他起身,給葉绾色倒了一杯熱水,“葉子,好久不見啊。”

江淤坐在一旁玩兒手機,擡眼瞥了他一下。

鄭導戴着黑色棒球帽,表情嚴肅,手端在下巴上看倆人互動,說:“你們認識?”

蔣闊今天到場,其實代表的不僅是自己的意思,還有旁邊這位悶騷的主,他有意表明自己的态度:“認識啊,我從小看着長大的妹子,比我親妹妹還親。”

他也沒說假話,葉绾色跟江淤好的那年,他們常常在一塊兒吃飯,起先他也好奇,究竟是哪個女孩兒能讓圈子裏的浪子一號回頭。

商婉很喜歡葉绾色,笑眯眯地說:“你準備好了就開始吧。”

葉绾色坐在攝影機前的椅子上,“好。”

她要試的是一場女主獨戲,講的是女主姜黎一個人坐在航班裏前往法國。

沒有臺詞的內心戲最考驗演技,用力過猛太浮誇,情緒給少了不到位。

葉绾色的哭戲已經爐火純青,幾乎是眼睛一眨,眼淚就滾出來,大顆大顆的眼淚。

原著裏的最後一句是:世上所有的客機都有抵達的目的地。愛情是一座落滿雪的碼頭,她是南飛的鴿子。

為貼近人物,葉绾色今天穿了一身淺駝色風衣,窄腳牛仔褲,淺口平底鞋,卷懶的長發散着。

江淤在高清的監視器裏看她的側臉,纖瘦幹淨。

他發現自己有些忍不住,她一哭,就想抱在懷裏哄。

十五分鐘的戲,鄭柏頌擡手喊了卡,他一臉沉肅,盯着葉绾色看了幾秒,“進這間屋子的幾個女演員,你是唯一一個沒有拿紙巾擦鼻涕的。”

這是句放松的玩笑話,葉绾色笑了。

鄭柏頌又說:“關于這段哭戲,有很多表達方式,你為什麽選了最沉默的一種?”

哪怕是頭一個進來的周願,也給自己強行加了戲,讓鄰座的一個小女孩兒問她,姐姐你為什麽哭,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說實話,有些畫蛇添足。通俗來說就是做作。

葉绾色也不收着,該展現自己的時候落落大方,開始談自己對這個角色的理解:“在我看來,姜黎的心裏有一堆火,但就像是那種仿真的壁爐,不是真的,她只想看個影子就夠了。所以她最後不準備重新接受過期的愛情。離開對她來說是帶着釋懷的遺憾。總歸還要繼續生活的,自己消化了就好,與其大哭一場,鬧得人盡皆知,不如跟自己和解。

不是所有人的十七歲都叫青春。她以前是孤獨的,被群體驅逐的,被冷暴力的,所以我覺得那時的姜黎對男主的态度不是疏離,而是包裹着自卑的試探。她想看看,這個人會喜歡她多久,喜歡到哪種程度,到哪個地步會放棄。

男人為了得到,最常做的就是感動女人。感動和愛之間,差之千裏。女人是感性動物,會誤會,把男人為了得到她的過程當作真心的付出,傻得交還更多的感情。姜黎錯過了,也輸了,不想再輸第二次。”

她說這段話時,面前的攝影機一直開着,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眉間的掙紮,鼻翼的輕微翕動,這些都是最自然的表達。

戲的最高層次,是不演,大多時候平滑地順過去,只有一兩個點觀衆會看出表演的痕跡。越貼角色的演員,表演痕跡越少。

鄭柏頌聽完沒表态。商婉笑着點頭:“謝謝你的表演,功課做得很足啊。”

葉绾色站起來鞠躬道謝,準備出去,江淤突然開口:“葉小姐,我們拍電影不是拍短視頻,一個沒有任何名氣的演員,缺乏票房號召力,資方可能會賠得褲子都不剩,請問你的核心優勢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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