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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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绾色小時候經常獨自在家,家裏只有老保姆和司機,周末去練琴畫畫,回家就待在房間看電影。

孟曉蘇認識她後,說過她孤僻。

葉绾色對自己的認知很清晰,不是孤僻,她只是不喜歡人類,搞不明白為什麽女孩兒連去洗手間都要結伴,實在太不方便了。

她很少打聽別人家的事,真心不知道江淤的家庭成員情況。

難怪江淤長歪成這樣,暴力,漠然,浮誇,不着調,些許偏執。

“那你跟着你舅舅長大?”葉绾色在江淤家煎牛排,黃油的香氣鑽得滿屋子都是。

旁邊還有她烤的蛋撻,江淤捏起來吃,如牛嚼牡丹,一口一個。

見他吮了吮拇指,葉绾色皺着眉拿紙巾給他擦手。

江淤跟大爺似的享受葉绾色的伺候,使壞地用嘴唇在她臉上糊一層油。

很久過後,葉绾色都快忘了自己問過問題,才聽他敷衍着蹦了一個字出來:“嗯。”

葉绾色心思敏感,明白他不想聊,不多問了,專心地做菜。

江淤倒是主動說了:“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生死都正常,那時候我還小,他們出事的時候我不知道,在幼兒園玩泥巴捉□□,他們的葬禮我也沒印象,據譚淵明說,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吊唁過。每年清明掃墓,譚淵明老讓我買玫瑰花兒,他說我媽喜歡。可我越想他們越覺得陌生,不真實,感覺很遙遠,只記着他們給了我這條命,而我對他們的印象,只有相冊和墓碑上的照片。他倆是一起走的,生死同衾,挺好。”

葉绾色第一次察覺到了江淤性格裏的薄情。

誰會這樣描述自己的親生父母,用毫不懷念的語氣,親情觀念淡薄。

江淤仿佛是一個空心人。

葉绾色不知道他有沒有說實話,是不是把自己的真心和想念都藏了起來,又或者,他們的關系還沒有到推心置腹的地步。換句話說,她不配知道。進入一個人的生活不等于入駐了一個人的內心。

其實她自己對于家庭也沒有過多的向往,尋常一家三口團圓的溫馨畫面,她看來只覺尴尬。

葉绾色很快調節好情緒,指揮江淤把盤子端出去,俏皮地說:“開飯啦。”

因為害怕某人再被半夜送急診,葉绾色偷偷查過好多食譜,最後幹脆把養胃的菜式集錦,做成PDF存在手機裏,每次她一有空,放了學就來給他做飯,邊煲湯邊背書,書背完,原地練功拉筋,一心多用,菜單沒有重樣過。

江淤家裏有一排黑膠唱片,巴赫,殺人回憶,大話西游,金建模,她就一張一張地聽過去,遇到合心意的,她就記下名字,回去在音樂軟件裏找歌名,睡前在被窩裏偷偷地聽。和他擁有共同的喜好這件事讓她歡喜。江淤收藏的大部分唱片都挺好聽,他還蠻有品的。

十二月有藝術生的統一聯考,雖說還有半年的時間,葉绾色在控制體重,表演課的張老師讓她再瘦五斤,所以她沒敢吃得太葷腥,很久沒吃肉了,這天的牛排和蛋撻是破例吃的,平時都吃草,江淤每次看到都罵那老師有病,然後逼她多喝三碗湯,說她瘦得只剩胸前兩團肉了。

江淤布置完餐桌,關燈,點燃燭臺,“你怎麽會做菜的?我認識的這個年紀的女孩兒,不是回家找媽,就是偷摸着點外賣。”

葉绾色在燭光下垂眼,睫毛隐隐綽綽,笑了一下,坦然地說:“因為我媽媽不要我了。”

江淤噎住。

他原先以為葉绾色是家裏出了變故,生活遭遇巨變,一時難以接受,才往自己手臂上劃那麽多刀口,他根本不知道這些。

她每晚都十一點前回家,他一度認為是她媽媽管得嚴,家裏有門禁。

江淤終于明白,她為什麽總是一臉心事很重的樣子,“你一個人住?”

葉绾色:“不是啊,和我外婆。”

江淤:“之前怎麽不告訴我?”

葉绾色:“有什麽好說的,而且除夕的時候我們在吵架。”

江淤:“我怎麽不記得我有跟你吵,不是你單方面不接電話嗎?”

葉绾色無法反駁。她一生氣就不理人,江淤的确凡事都讓着她,沒對她紅過臉。

江淤把切好的牛排喂她嘴裏,“最近怎麽不去打工了?”

葉绾色笑得沒心沒肺:“因為要陪你啊。”

她以前打工,賺錢是部分原因,更多是消磨時間,那時候不耗盡自己的精力,回家倒頭就睡,她完全睡不着,一夜一夜地坐到天亮,平白無故地哭,嚎啕大哭。現在勉強能睡四五個小時,每晚他說過晚安後,她要過很久才有睡意。

如果有朋友聽她傾訴就好了,偏偏她跟誰都交不了心。

江淤:“你什麽時候集訓?”

葉绾色:“七八月吧。”

江淤:“到時候是不是為了上課方便,你們都要住外面,不然你住過來?”

葉绾色:“為什麽,這兒也不方便啊。”

江淤又撿起上次的理由:“我晚上睡不着。”

葉绾色:“我來了就能睡着?”

江淤:“嗯。”

葉绾色:“我又不是安眠藥。”

江淤:“是啊,是我的靈藥。”

葉绾色立刻雙手抱臂,渾身惡寒,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但心裏就是他媽的甜。

倆人吃完飯窩在沙發上,投屏上放着《春風沉醉的夜晚》,葉绾色心猿意馬地完成張老師布置的觀後感作業。

江淤從背後抱住葉绾色,吻她的脖子,一手抓住女孩兒的手腕,不讓她動。

葉绾色還記着作業的事,“煩不煩啊你。”

江淤氣息不穩:“誰讓你一天穿個小短裙在我眼前晃?”

葉绾色乖乖地倚在江淤懷裏,仰頭看他,突然去摸男人的喉結。

江淤制住她的手,“老婆住過來好不好?”

他抱着她,破碎的世界被她填滿。

小女孩兒常常背着書包跑來給他做飯,他也不想出去浪了,不找其他樂子了,頭一次覺得家裏有人這麽好。他願意被她管,提醒他別空腹喝酒,要是實在困,早上起來吃完飯再睡。

葉绾色沒應,他以為女孩兒有所顧忌,哄着她打商量:“你睡另外一間房,房門鑰匙你自己保管,好了吧。”

葉绾色其實是在害羞那個稱呼,他怎麽什麽都敢叫啊,“你不是說不抱着我睡不着嗎,騙子。”

江淤這會兒衣衫不整,笑了一聲,手攬緊她的肩膀,歪着身撈起茶幾上的煙盒,咬了一根在嘴裏,拇指摁開打火機,火光襯得他眼窩深邃,臉龐輕越,沖着她的臉噴了一口煙,寵得不行的癖壞語氣:“那你想怎麽,跟我睡?”

葉绾色心裏犯難,早知道以前就多談幾次戀愛。跟江淤這種情場老手比,她的經驗太少了,怎麽回都顯得道行淺。

她其實最想問,你有過多少女人?

但翻舊賬就沒意思了,她決定不做那麽沒氣質的事。

她不翻舊賬,有人卻翻得起勁。

有晚江淤看到葉绾色在平板電腦上查北影,中戲和上戲的校考時間。

她半眯着眼,臉離屏幕近,一看就近視,江淤把自己的眼鏡戴到她臉上,他倆的度數差不多。

江淤順口問:“你确定時間嗎,別到時候報錯了,我找人幫你問問?”

葉绾色主意多,捂着屏幕不讓他瞎攪和,“你出去,不要你管。”

江淤伸手掐葉绾色的臉,“我的房間我為什麽要走?”

葉绾色瞥他一眼,誰稀罕,穿上拖鞋起身出去,被江淤一把拉住了手。

江淤:“哎回來,你現在的脾氣是越來越大。我還忘了問,你很能耐啊,自己能拿十多萬繳表演課的學費。”

他知道葉绾色上那班的學費高,走藝術這條路多燒錢,原本那天他讓彌政去把費用都給她預繳了,結果彌政回來說,葉绾色自己繳齊了兩年的學費,從報名學表演的時候就繳齊了。

葉绾色沒想到江淤的手伸得那麽長,會插手管這件事,她敏感地炸了毛:“你是不是有錢沒處花,沒往我身上砸錢心裏不痛快是吧?”

江淤嘴角端笑,眼神泛冷,無形地豎起疏離感,“那你跟我在一起圖什麽?”

葉绾色整個人僵了,睫毛顫了顫,“什麽意思?”

江淤知道她誤會了。他就是單純地想護着她,這學費還不夠買一個包,他随便出去吃一頓飯都比這錢多。

他摳了摳額角,語氣不再強硬,“校考這麽大的事兒,你不能問我一下?”

葉绾色來了脾氣,“多大的事兒?”

她咄咄逼人:“為什麽要問你?你懂什麽啊?你忽悠我的投資圈的十大謊言跟這有關系,還是你低價投的旅游APP,估值翻了三倍能幫到我?”

江淤氣笑,兩指捏住她的下巴,逗弄似的,左右轉了一下,“你他媽這就嫌棄跟我沒有共同語言了是吧,那你跟誰有,我上次看你跟男同學一起抄筆記,倆人有說有笑的,還一起吃零食,你是上課沒聽講嗎,非要找他。就你這樣,學習不專心,能考上嗎?”

葉绾色拍開他的手,臉冷得徹底,“邬舉給我講地理題有什麽錯,人又不欠我的,我請他喝一瓶飲料怎麽了,是抱他了親他了還是牽他手了,這種小事都記着,你腦子是不是有坑?當時不說,現在翻什麽舊賬,這點兒醋都吃,你是不是個男人?心眼就跟米一樣大!”

江淤生平沒被人這麽怼過,他當時就想氣死葉绾色,看氣到哪個份兒上,她會哭,“呵,我心眼小,我看你是誰都想釣着,光我一個不夠證明你的魅力,想換着玩兒是吧。去年我在校門口可看見了,如果我沒來,那小子是準備跟那幫人幹架的,夠護着你的啊,你很享受被很多人捧着喜歡的感覺是吧。”

正常的同學關系被他曲解,葉绾色眼圈紅了,冷冷看他,也不辯駁,眼裏蓄滿失望,一句話都不想說,轉身就要走,連自己的包都不帶。

江淤拉着葉绾色的手腕,“哪兒去,我話沒說完。”

葉绾色頭也不回,冷笑:“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你是不是以為世界都圍着你轉,我不能有自己的正常社交啊?把手松開!”

“你不是說我學習不專心嗎,最耽誤我的人就是你!”

“松開我!!混蛋!!!”

江淤沒攔她,葉绾色跑出去了。

他看着那門,站在原地頭痛欲裂,撈起桌上的鼠标砸過去,砸得七零八落,“滾滾滾!給老子滾!”

江淤洗過澡,屋裏空落落的,空得他心慌,晚上九十點了,他想到前幾天才出了社會新聞,夜跑的女孩兒失蹤,隔天在山崖的水溝裏找到。

他手卡着腰,沉沉吐氣,認命地換了衣服追出去。

他認識葉绾色後,每次都被她氣得腦仁疼,她長得不錯,看着養眼,說話辦事紮死個人,固執得要命,他就沒有哪天不頭疼的。

樓道和小區裏都不用看,那麽久過去,葉绾色肯定不在,江淤開車去她學校,又罵自己智障,她晚上來學校做什麽,開到她常去的便利店,店內一覽無餘,只有摸魚打游戲的收銀員,最後他才醒悟,開到葉绾色的外婆家。

老居民樓晚上沒有燈,穿堂風幽幽,黑暗中隐約有一個小小的點。

葉绾色蹲在自己家樓下,肩膀一抖一抖的。

江淤遠遠地從車裏看到了她,怒氣全消。她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也不認識其他人。

他把葉绾色抱起來,她哭得滿臉是淚,他看得心疼死了,低頭吻她,“對不起寶貝兒,是我混蛋了。”

葉绾色眼神迷蒙,眉毛和眼睛都是紅的,看清是他,一巴掌打過去。

江淤受着,放下身段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回去打我好不好?”

他吻她一下,道一次歉,吻一下,道一次歉。

葉绾色愛他,舍不得讓他滾,跟他進了後車座,報複性地吻了回去,咬得他嘴唇出血。

那時候葉绾色年輕,內心極度缺愛,貪戀被捧在掌心的感覺。她心裏害怕,萬一江淤不來,他們是不是就算了。所以江淤追來,說兩句好聽的,她就原諒了。

倆人莫名其妙地吵,又小心翼翼地和好。

但葉绾色脾氣臭,那股勁兒上來,打死不低頭,江淤把所有的耐心都用上,把她哄開心了。

舍不得他,所以葉绾色原諒,把江淤的暴怒和控制欲當成愛。

愛是什麽。

布考斯基說,愛是地獄冥犬。

荒誕又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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