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水落石頭(一)

水落石頭(一)

是夜,夜無星子

賈氏初時沒能品出沈老太太話裏的滋味,回去丫鬟伺候着睡下,空了心思,翻來覆去卻無法入睡,心思煩悶的時候,忽有靈光一點,兩岸朦胧霧霭退散,什麽都清楚了,她猛地驚坐而起,重重一拍

屋裏頭因賈氏平日睡不安穩,未掌燈,今兒的床帷上又比平日裏多了個人,這一下可不就拍錯了

沈鴻鳴睡得正憨,清脆一聲響亮,一巴掌打中側臉登時一個激靈,醒了

“大半夜的不睡覺,胡鬧什麽呢”沈鴻鳴,摸着火折子點了燈,面色黑沉滿是郁氣。

屋裏起了燈,四下能瞧見了,沈鴻鳴紅了一邊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晃,紮眼的很。

賈氏讪讪,她方才下手沒個輕重,掌心緩了緩還有些刺疼,落在沈父臉上的力道可以想見,可到底是心裏頭的恐懼多些,她顫聲道:“老爺,我這不是撓心肝的事想明白了,不慎忘了您睡在身旁,可是打疼了,正巧屋裏有藥,我且去尋來”

沈父眉頭一挑,輕嗯了聲“去吧”若不是他知道妻子素來直腸子脾氣,他都要以為對方是從那個嘴碎的下人口中知道今日他又去花天酒地,故意蠱整自己的。

賈氏取了藥過來,替人仔細的塗在紅腫處,沈父金貴貫了,這下“嘶嘶”個沒完,滿肚子的肮髒話卻嘴邊滾了一圈咽了回去,到底是同床共枕的妻子,那些個髒話竟沒一樣說得出口的。

用着帕子替人擦拭上藥,賈氏嘴裏不忘寬慰道:“老爺,抹了藥,再歇上半天,明日老爺出府敷些粉倒也無礙”

那膏藥是宮裏頭漏下來的,專門供裏頭貴人用的,說是效果頗佳,不破皮的外傷下,紅腫不日便可消退,沈父受了無妄之災,哼了兩聲不接話。

許是那巴掌打重了,連同困意一并消退了,沈鴻鳴睡不着并在賈氏是無意之舉還是有心報複上來回輾轉,他忍不住問道:“什麽事夜裏不睡覺了還一味的想”

賈氏面色緊了緊,她素來嘴上藏不住事,如今見沈父問了,一放手裏的藥膏,轉身回了被窩。現下的夜裏一件裘衣裘褲未免單薄了些,賈氏在外頭一會的工夫腿上便有些知冷了,回到被窩捂着,那股寒氣過去了才開口:“也不是什麽事,是今兒母親的說的話,我捉摸了許久意思,現下突然明白了”

沈鴻鳴一挑眉:“母親夜裏說的話不少,大娘子指的哪句?”

“就是...”賈氏不知因的什麽不願重複那句話,硬生生的連指帶畫,沈鴻鳴好半晌才明白,賈氏頓了頓道:“母親說時面色委實難看,不然我也不會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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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父還是不懂:“怎地這話還有玄機不成?”

賈氏嘆了口氣,男人的心思原不如女人的細,她往被窩裏挪了挪,後解釋道:“玄機不見得,但老太太夜裏的火氣怕是因的這句話而起的,老爺,前頭的事我不明白,可自我入沈家以來母親一直是慈祥仁面,往常動脾氣也是有的卻從未像今日般...不留一絲情面”

沈父聞言一頓,醉于美酒佳肴的心此刻收了回來,他點頭道:“你如此說倒真是不同尋常了”

“夫君也是這般認為便好”賈氏道:“所以這裏頭肯定是藏了些我不知,甚至夫君也不知的事。老太太不許五丫頭與康王的事,官人,恕我多句嘴,沒到出嫁前誰也不知将來的夫家是誰,康王未上門求親一切都還尚早,老太太眼中這門親事卻是定了般,死活不同意,我夜裏想了想,只當想出了些緣由來”

"你說無妨"

沈鴻鳴淡淡道,他将枕頭墊在身下,半躺着身子尋了個爽利的姿勢,賈氏往他懷裏挪了挪,枕在人的身上

。“我猜測應當是有只手在後頭将沈家同康王攪在一起,且這只手本事通天,便是康王連同權勢滔天的唐國公便也無力回天,只能順從,老太太應是先頭猜到了這只手才會驚變”

“康王心府深沉,國公也是老謀深算,能讓他們聯手都無法撼動的,滿京城怕只有一人了”沈鴻鳴低頭看了眼賈氏

因背對着人,賈氏瞧不清夫君眼中的驚詫,她只顧自的說:“夫君業是已經猜出來了,那手只能是當今官家,康王殿下無後一事早已在朝中議論紛紛,說是笑柄也不為過,可官家為何不管不顧任憑皇家顏面一損再損,我一介女流猜不出上頭的意思

康王今日之言無非是借東風行事,那些對付他的人定會大作文章,把人逼急了,官家覺得皇家顏面盡失,為了挽尊下旨賜婚,沈家便是有千百張丹書鐵券也不敢抗旨不尊”

賈氏眼中恐慌閃沒,道:“如此康王與沈家勢必會被拴在一根繩上,如今官家身體有恙已人盡皆知,儲位空懸,我姐姐不過是因小外甥便橫遭猜忌,康王可比我那不成氣候的外甥強多了,儲位之争裏定有他的一席之地,沈家若與他聯姻,成了自然皆大歡喜,若是敗了....”

話至此,恐懼滲進賈氏的骨子裏,沈鴻鳴突然伸出手在人肩上輕輕拍了拍,安撫,繼而補上了後頭斷了的話,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屋裏回蕩,透着股不明的意味

“敗了,一朝皇帝一朝臣,別的武将文臣還有棄暗投明的機會,而與康王翁婿之情的沈家,下場只能是随康王一道消失在繁華京城”

沈鴻鳴發覺自己是小瞧了大娘子了,單憑今日的一番話,賈氏在他心中與往常便不可同日而語,他雖放浪形骸,子女養育上也不上心,但在沈家存亡滿門榮耀上,他沈鴻鳴有自己堅守的底線,可天在頭上懸着,他左右不了,因而更是心悸。

賈氏并沒有沈父那般擔憂,說出心裏的話,她覺得外頭的詭谲風波自有男人去抗,她一介婦人審時度勢守好內宅便可,想起宅裏那些牛鬼蛇神,賈氏頭都大了。

沈家沒能等來官家的旨意,倒是将康王盼來了。

沈靜萱晨間正在妝臺前梳妝,海棠愁眉不展,尋思今日是給姑娘戴蜀錦綴白玉珍珠的絹花簪還是金鑲玉華盛,沈靜萱瞧出人為難,随手一指:“選的這華盛戴吧,襯今日的發髻”

因至及笄的日子将近,孩童的雙丫髻發揪自是不行了,海棠給姑娘挽了輕巧的飛仙髻,額前搭着細碎的頭發,再用這貴重精巧的華盛簪戴,頓時将閨中女孩的嬌俏壓去三分,添了原沒有的端莊持重,海棠誇贊道:“這簪子果真好看,配姑娘您正好”

沈靜萱笑道:“就屬你會說話”

“奴婢說的是真話,府裏頭姑娘裏就屬我們姑娘生的好看,康王殿下昨日不還獨瞧了姑娘,奴婢聽說康王最不喜女色,能叫他多瞧了去的,咱們家姑娘也是獨一份,樣貌京城人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你呀.....”

說到康王,她昨夜裏從祖母處回來便睡的不踏實,夜裏叫噩夢餍住了,迷迷糊糊的記不清只出了滿身的冷汗,她總歸覺得要發生不好的事,經人如此一胡鬧,先舒了口氣,

正說話間,屋外傳來一陣響動,窸窸窣窣後自個屋裏頭的大丫頭秋昙打了簾子進來,沈靜萱頗有些不适應的撥了撥發髻,秋昙笑着替人将垂落的發梢掩到耳後,又定了定華盛,瞧着無誤了

她往後退了一步,将外頭的事禀明:“姑娘,是老太太前頭派人來傳話,我見姑娘梳洗便先問了來回話,說是前頭康王殿上登門造訪,指名了要見您,老太太拗不過只命人來傳召姑娘去呢”

沈靜萱問的動靜,知是出了是卻沒猜中,她愣了愣:“康王?他怎麽來了”

“誰能知道呢,我們沈府與他并無深交,此番想來為的是私事,姑娘去見了就能知道了”秋昙攙着人起身:“老夫人催的急,姑娘可是即刻去?”

康王宴席一事,沈老太太藏得嚴實,除了同去的幾人外,沈家上上下下知道內情的一雙手便能數過來,秋昙那日守在房裏并未同去,故而不知道內情。沈靜萱猜不透那人怎麽想的,礙于康王的面子,心裏縱有百般不願,這節骨眼上也由不得她,今日一見,些許事将會塵埃落定。

懷揣着心事,沈靜萱去見了人,沈老太太原想同孫女說些話,沈老太爺卻先一步打斷:"五丫頭,康王殿下今日上門是客,你且好生招待,我與你祖母尚有些事"

沈靜萱不明白祖父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竟讓自個孫女與外男共處一室,這要是傳出去于她的名聲并無半點好處,她低聲道:“孫女明白”

沈老太爺偏不多解釋,點了點頭後同沈老太太從後堂走了,下頭的丫頭離時還細心的掩好門,連着海棠也一并退到門外候着,心裏一沉,空曠的堂內獨剩他與康王二人

有昨日那檔子在,沈靜萱難免拘謹。

“你不必擔憂,今日來我只是同你點明些長短優劣并不會真占你的便宜,這裏是沈家,我再饑不擇食斷也不會在人家裏動手”李長庚瞧出人的囧态,漫不經心的坐在了椅子上,邊把玩着系在衣帶處的宮縧,指尖順着玉佩的紋路游走

他不開口尚好,那那都是帶刺的風。

沈靜萱被一語道破心事,面上不自在,果真樹的影人的名,康王素有嘴毒的傳聞,便宜二字說的如此輕巧,她不由得越發謹慎,臉上生繃出抹笑容來

“殿下龍章鳳姿,是小女子多心了,閨中的姑娘的名聲如履薄冰,旁人的一句閑話便沒有了,不得不謹慎,還望殿下勿怪才好”

李長庚諷刺道:“五姑娘覺得今日我上沈家背後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看?到了此刻,五姑娘縱使身上長了千長嘴,怕也說不清了吧”

“你......”沈靜萱聞言,面上血色褪盡,身子在原地晃了晃,遍體生寒,她咬了咬牙:“殿下,小女子雖不能保證行事絲毫不錯,但自認從未得罪過殿下,殿下為何如此咄咄逼人,連着今日上門來一開口便是要壞我名聲”

這人當真不是個好東西,壞了胚子的沒良心。

“本王何時壞你名聲了”李長庚挑眉道:“恰恰相反,本王今日來是來替你挽回名聲的”

“挽回名聲?”沈靜萱疑惑,李長庚松了手裏的宮縧起身:“不錯”

他今日身着一襲墨白色長衣,頭戴金絲絞的發冠,袖口領子處分繡有挺拔的青竹山水,若不是嘴裏吐出的話令人惡心,靜靜而立時竟絲毫瞧不出其已年過二五,只以為是京中呼朋喚友的武陵年少。

李長庚忽往朝前一拱手,竟是行了賠禮:“昨日之事,是本王失禮在前,本王在此像沈家姑娘請罪,別人遇到那番情景會如何本王不知道,但就算重演,本王依舊會這樣做,沈家姑娘可明白?”

沈靜萱挖盡了話裏的一撇一捺也聽不出半分歉意,可她還得承了他這沒味的賠罪,她道:““小女子明白”

康王生來天滿貴胄,原是天底下頂尖尊貴的人,誰人提及不心懷尊敬,可那宣旨的劉公公不過是沒了依靠的男人,仗着貴妃手底下辦事竟也敢欺辱到康王頭上來,自己也是豪門嫡出的姑娘,推己及人,心裏頭總歸有把偏頗嫡庶貴賤的秤。

“殿下的難處我是知道的,可冒然将我一弱女子拖進這趟子渾水中,殿下可有問過我是否願意?”沈靜萱雖能明白康王的難處,可那是在不牽扯自己的前提下,她一沒了嫡母的姑娘,祖父祖母那般疼她,她不能盡孝便罷了怎還能拖累他們,找了康王這門子親事給他二老添堵。

李長庚瞧出了她眼中的為難,冷笑道:“你以為我不将你扯進這趟渾水來,你沈家就能安安穩穩了?五姑娘,我自認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比起那些個陰溝裏算計人的臭蟲,本王還是算光明磊落”

他這話什麽意思?沈靜萱生沒來得及開口尋問,李長庚就數着指頭,沒頭沒腦的一字一句道:“騎督尉劉江源,左中郎将蘇明,翰林院四品司正候忠義前些日子因的巡鹽一事下了大獄,這些人裏頭有中飽私囊,從中得利的也有無罪株連的,本王記得約莫牽連十幾名上至正三品下至七品的大大小小官員,五姑娘您可知道這些人都有何相同之處?”

沈靜萱身子一顫,寒意直傾骨髓,這些人她多是不認識的,但四品翰林院司正侯忠義她卻是知道的,因為他正是沈家大姐姐名頭上的公公。雖說這位老大人早早将爵位傳給了嫡長子,清閑自在的做了一身廉政的言官,平日素來名聲極好,怎會無故下了大獄康王又為何要與她說這些?

心中有塊謎團掀開遮掩,好似秋冬末尾,水落而石出,康王的來意浮出了水面,他笑道:“這些人中有自持身份的,或者是選錯位置的,如今京都風雨飄搖,五姑娘不覺置身事外四個字太好笑了嗎?”

是了,難怪康王會一反常态,難怪他敢明目張膽在風口浪尖上還親上沈家,原來不是他不知所謂,而是他身後有萬千的刀劍在黠迫這他不得不兵行險招,而自己不過是其用來應對的一枚破局的棋,下的好了自此就能将他無妻之名徹底脫去,朝堂之上他便少了一樣被人拿捏的短處。

沈靜萱知京城要變天了,她前世死去的時候當今官家還未崩逝,皇帝在位天下還算太平,可如今全然大變,不同以往東宮儲位早立,風雲之內萬事皆無定數

她仍不甘心的問:“為何...是我”

李長庚豁然一笑,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他眉頭挑了挑,卻不見輕浮之色,他道:“本王也不知道,許是....你看着順眼,再或者...”

再或者什麽沈靜萱仔細的聽也沒能聽清,那康王殿下已走到她的跟前,一股子寒冬裏獨有的梅香蹿進鼻子裏,沈靜萱心神不住的搖曳晃動,她臉頰微微紅了紅,她輕呼道:“殿下.....”

耳畔處突然傳來人的悶笑,自胸膛裏傳出來的,他打趣道:“你現在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頓了頓,下一瞬尖酸刻薄撲面而來“之前的笑,太假,醜的瞎眼”

笑聲繞梁幾許,人散而未散,沈靜萱身子一軟攤在了椅子上,臉頰的紅雲火燒,不知是羞的還是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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