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沈家的柴房在東跨院最裏頭那間,門楣烏梢,青瓦白牆,犄角旮旯還纏着不少蛛網,屋頂有些破,梁木角上密密麻麻,都是蛀蟲啃咬過的蟲洞,京城的天兒地上寒氣重,這兒沒炭火沒毯子的,頂好的人也受不住。
沈靜萱攏了攏身上的狐氅,推門進去,裏頭很暗,屋子朝向并不如外頭的林苑講究,柴房是臨時開出來的,見天也難有陽光能照進來,黑漆漆的,角落裏縮着個人兒,披頭閃發的,衣裳卻是上等的綢子。
“五姑娘,裏頭陰,您莫要留久了”主事的管家媽媽手裏捏着門房的鎖,恭敬的立在一旁
沈靜萱道了無妨,跨進屋子,叫人帶上門。刺眼的光随着門合上,被遮擋在外頭,原就狹隘的柴房靜的能聽得見角落鼠蟻簌簌的動靜,躲在角落瑟縮的人,不輕不重的開口,沒有半點人氣兒。
“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沈靜萱搖了搖頭,緩緩蹲下身子,同人齊高道:“并非”
人兒似沒想到她的回答,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可這些日子她早已看透了階下囚的處境,不會妄想對方能有什麽好心思來見她,沈靜媛笑了笑,布滿泥濘的臉,半隐在陰暗裏,猛地一瞧說不出的駭人,像是惡鬼在朝你笑。
“不是來看笑話,我親愛的五妹妹,那你是來做什麽的?殺我嗎?”
沈靜萱靜靜的盯着人,心頭微微顫動,縮在角落的人兒那張臉上再沒當初的趾高氣昂,甚至連端莊秀美都被污濁吞噬幹淨了,好像正值時令的花兒,叫人折了去丢盡泥潭裏,辨不出原來。
她低低的道:“三姐姐”
這一聲輕喚,那人兒渾身晃了晃,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瞪的滾圓,她結聲道:“你... ...喚我什麽?”
沈靜萱低聲重複了一遍,沈靜媛突兀的笑了,臉上紅一塊黑一塊,說不出的怪異,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事到如今,沈家都恨不能殺了我這不孝女,你竟還喚我姐姐,真是諷刺啊!”
像是天底下的人都為她判上死囚的罪名,黑的看不見路的天,突然有人給了盞燈,照亮了前方的路,卻将她的肮髒卑劣毫無保留的擺在自己面前,無所遁形的逃不開,這比任何咒罵拳腳都厲害,因為它插心窩的疼兒。
窮途末路的人,任何話在她耳中都會被扭曲的不成樣子,沈靜萱沒有刻意的去糾正三姐姐,她敢逃出沈府闖鄭家,就足以表明自個兒的這三姐姐,主意很大,且自私自利到旁人都是用來擺弄的棋子。
沈靜萱特地前來,為的是就是想問問三姐姐,鄭家四哥兒到底是誰引薦與她的,還有那天她為何會正好逃出沈家就撞上宮裏宣旨的公公,沈家柴房進出只有前門,連扇窗都沒有,門外上了鎖守着兩個婆子,她如何出得去?雖然她知道三姐姐不會告訴她,但她還是問了出來。
沈靜媛癡癡的坐在地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滿身榮華的五妹妹,不答話,就直勾勾的看着,等人問完了,她咧開嘴角,不着調的道:“沈靜萱,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我沈靜媛之所以會落得今日,都是你逼得,不......不止是你,還是我那好父親好大娘子,若他們願為我尋個好人家我又怎會兵行險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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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靜萱眉頭一皺:“林秀才才富五車,父親說來年春闱,皇榜之上定有他一席之地,到時候他做了舉人老爺,姐姐何苦要愁沒有好日子,姐姐是伯爵府的姑娘過去只會享福,如何不是一門好親事?”
“好親事?我的好妹妹,你還真是生的一張巧嘴”沈靜媛似聽到什麽笑話,樂不可支的渾身顫抖:“你和大姐姐一個嫁得伯爵府,一個更是了得嫁入王府,同樣都是父親的女兒,同樣都是庶出,憑什麽你們能坐擁萬貫家財,滔天權勢,而我有什麽?舉人老爺?能頂什麽用,你告訴我能頂什麽用”
“什麽來日方長,我不信那一套,我只知道握在手裏的才是我的,而我的好父親,他看不到,他總愛說為我好,為我計深遠,可同為姊妹你還不知道父親是什麽樣的人?自私自利,眼裏自始至終就只有他自己,撐死了就再添上沈家的一席之地,我們?不過是能舍棄的棋子,大姐姐是命好,你也命好,而我沒有好命,所以只能走亡命之路,贏了就是滿身榮華”
沈靜萱問:“若輸了呢?”
“輸了”沈靜媛癡癡的笑:“輸了啊,那我就叫沈家陪葬,我沒有好下場,沈家又為何還能好好的,這不行,不行的”她這是在賭,用整個沈家為她自己,此刻沈靜萱覺得眼前人前所未有的陌生,以往她只以為三姐姐自私自利,現在看來她全然是個瘋子。
她起身離開,她明白就算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這人已經瘋魔,她眼中早沒了家族興衰,姊妹和睦,她有的只是無窮去盡的算計,難怪她敢在宣旨公公面前戳穿她與鄭家公子的醜事,哪怕會被斬首她也敢傾注一切的賭一場,因為她知道父親扣押她,所有能走的路都封死了,與其等事後自己草草被嫁出去,她還不如一搏,拿整個沈家作陪。
外頭的風很大,沈靜萱順着臺階一步一步的往下走,身後的房裏傳出近乎癫狂的笑聲,在落寞的院子裏久久回蕩,管家婆子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回聽如此滲人的笑聲,她上好鎖快步跟上。
沈靜萱去了祖母院子裏,沈老太太見孫女臉色不對便問可問出什麽來了,沈靜萱搖了搖頭,一五一十的将三姐姐的偏執瘋狂告訴了祖母,沈老太太聽後,重重一摔茶盞,冷哼道:“衛氏教出來的好閨女”
沈靜萱也不知該如何接話,她如今腦海一片混沌,她想她得回去,回王府去,沈家上空籠罩着氣氛壓得她胸口發悶,連親情都能算計的人,已然超出魔鬼兩個字。她得回王府,如今王爺不在,府裏還得靠她撐起來。
沈老太太點頭應允:“孫女婿不在府中,王府是得要有掌事的人,五丫頭你也別太自責,沈家這回是生死的劫難,是老天爺的考驗,我們無能為力只能坐以待斃,或許這才是最好的一條路”
沈靜萱回了王府整個人渾渾噩噩的,腦海中不斷回旋着祖母方才的話,心口堵得慌,卻做不到人來宣洩,她想了想往書房去了,讓海棠磨墨,她提筆落字,素白的信紙上顯出一排排娟秀的字跡。
待字跡風幹,裝進信封裏,牛黃紙皮的信封上提上夫君親鑒四個大字,封上火漆遞了出去:“海棠,你差人送去驿站,連夜送去與王爺”
海棠接過信匆匆朝外送去。
屋子空了下來,沈靜萱靠近椅子肚子,微合上眼,她在信中并未禀明京城的事,問的全是夫君安好諸如此類的話,她不知道為什麽要寫這封信,但直到她落下筆才明白,這些字将他胸口積壓的郁氣散出來了,好似尋到一道口子,或許這就是夫妻,同甘共苦互訴衷腸。
京城這幾日倒春寒,白日裏風大時屋子都不敢出去,沈靜萱骨子犯懶沒心思出去,以往王府門客絡繹不絕,但自從王爺遠調塞外的消息在京中傳開,王府大門前可謂是門口羅雀,倒是唐老太太同李氏來過幾次,為的寬慰外孫媳婦,順帶敲打敲打府裏頭的下人
唐老太太道“莫要因王爺不在府中就輕挑行事,待大娘子要同王爺一樣盡心,誰若敢陽奉陰違,我老婆子決不輕饒。”
沈靜萱心下感念唐老太太疼愛,王府如今的處境她比誰都明白,這個節骨眼上調王爺離京,京中官員的花花腸子沈靜萱哪能不明白,就是她自個兒也不乏有念頭--王爺此生于儲位無緣。
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所有人都在局中,誰也不知誰會勝出,官員們還懂得維系面上的功夫,客套客套,對于勢大的幾位皇子則是多幾分敬重,康王這次遠調,不宜與昭告天下,康王在儲位之争中出局了,那些官員混跡廟堂數十載,猴精兒似的,那還會上趕着來讨不痛快,別因出局的人而得罪有可能繼承儲位的皇子。
只是有些到底是人老成精,他們總覺得康王不會這麽簡單,畢竟他一張嘴并是太宰首輔都腦門隐隐作痛,這些人遠遠的觀望,不捧不踩,将圓滑二字學的深邃。
沈靜萱自打那日給王爺寫了信,便日日都會寫,只是除了送出去的第一封,餘下的她全收拾起來,壓在箱底。行軍路途遙遠,總是讓驿站送信不便捷是一點,她有時奮筆疾書會将京中所發生之事寫進去,有些字眼不好公諸于衆,這路途山遠,誰知道會不會被有心人截下來,傳到官家耳中于王爺不利。
兜兜轉轉,半月光景過去,官家于六公主婚約一事也有了定論,鄭沈兩家削了爵位,收回了丹書鐵券,沒收了半數的家産,沈家比鄭家要有幾分贏面,畢竟沈老太爺在朝為官,且官任三品,官家雖說削了沈家的爵位,到底還未斬草除根,徹底清算,只将沈家三姑娘同鄭家四子下了大獄,衛姨娘也因子不教的被父親發賣給了人牙子,順了賈氏的心。
沈靜萱額外還從外聽了些許傳言,“昌王廣肆結交文臣武将,徐老太爺在京中動作不斷,徐家軍這幾日兵馬變動有些大”,如此大的動作官家也沒管,宮裏太醫傳出消息--官家已在病榻之上,行動難以支持了,衆人皆傳,京城的天要變了,沈靜萱心下沒底,她一人在京不甚安穩就閉門謝客。
本以為能偏安一隅,熟料除夕夜,宮裏來了傳旨的太監,是張生臉,太監道:“官家命奴才來請王妃入宮過佳節,如今康王殿下不在,王妃倒不如去宮裏一聚,同宮裏的娘娘們也嫩多謝話說,解解悶”
沈靜萱不大願意,一則她對官家遠調王爺一事心中尚存芥蒂,不大想面見官家,二則這太監說要同宮裏娘娘聚聚,沈靜萱想到徐氏的手段,總覺得不會有好事。
小太監似看出了她的意思,笑道:“官家口谕,還望王妃不要叫奴才為難”沈靜萱只好應允。
小太監大喜:“謝謝王妃體恤”
宮裏的路沈靜萱記不大清,有個大體的了解,同上次一樣她走的并非是正門,而是一角的偏門,外頭黃甲環刀的禁衛軍站在門前搜查進出宮人,小太監熟能生巧朝守門禁軍說了轎子裏的人,遞了些吃茶錢,禁軍收了草草幾句就放人入宮,都是當值,吃的是死的糧響,偶爾得些油水也沒人會計較。
只是轎子才走了不足十步,迎面就有一頂四人尖頂兒紅轎颠颠的往跟前來,為首的一太監穿着麒麟圖案補子,帷帽頂上鑲着顆紅瑪瑙,小太監見着人,忙作揖行禮:“奴才見過大公公”
來人正是天禧帝貼身總管李長寧,他淡淡了回了聲:“起來吧”朝身後轎走去,停在一旁道:“王妃,官家怕王妃在宮裏迷了路,特叫奴才來迎,還請王妃同奴才走一遭”
沈靜萱在轎子裏愣了愣,這可同那小太監說的對不上號,貓膩兒瞧得見,她整了整釵環,掀開簾子,轎夫忙壓轎,她問:“父皇倒是有心,竟派李公公親自前來?可是怕這小內侍不識得路不成?”
李長寧暗下掃了一旁的小太監,渾濁的眼底閃過一抹厲色,他拘着笑同人道:“正是,如今殿下在外,王妃一人不常來宮裏,官家也怕耽誤了時辰讓王妃好一陣轉悠”李長寧做了個請,朝那小內侍道:“起開”
小內侍是奉旨辦事,眼看人要被劫走,一急,口不擇言道:“大公公不可,這... ...”後頭的話他又吞了回去,因的李長寧兩條眉一挑,乜斜的瞧了他一眼,似在問有何不可。
李長寧是皇宮內的內侍長,常年伺候官家,深得官家青睐,說句難聽的,宮裏的小內侍又不怕徐氏的卻沒有敢不怕李長寧的,這尊大佛不僅得寵,手段還頂厲害,宮裏得罪過他的內侍墳頭上的草怕是已長了三尺高。
小內侍見過他處置人的樣子,同現在一模一樣,像是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瞧人。
“王妃,這邊請”沈靜萱上了尖頂兒紅轎,李長寧一吆嗓子,轎夫颠着起步走。
宮道彎彎繞繞走了半個時辰,這次去的不是正陽殿而是勤政殿,文武百官朝會的大殿,沈靜萱下了轎攆望了望恢宏壯闊的大殿還有些不确信。
李長寧笑着說:“王妃請,官家在上頭等您呢!”
沈靜萱弄不清這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跟着上去,這宮道一路過來她理出了些頭緒,首先前頭那小內侍定是說了謊,若他是奉官家的口谕,緣何會在內宮門撞上李長寧,且事沒一點兒應對的想法,從他敢出言反駁李長寧就能看出來,李長寧定是官家的人,這毋庸置疑,--所以小內侍身後的主子絕對另有其人,且九成是徐氏。
沈靜萱唯一弄不清楚,徐氏為何要假傳旨意?而李長寧明顯有備而來,官家定然知曉徐氏在後頭操縱,所以才會來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