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7

葉采祁十分嫌惡梨園巷,不僅因那裏魚龍混雜,還因十年前那樁舊事。

十年前,她帶着葉采言去梨園巷聽戲,遇上騷亂,數十黑衣人蒙着面,手拿鋼刀闖入,刀刃上血跡未幹,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蜿蜒成蛇的形狀。

那是她第一次離死亡那麽近,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以及繃緊心弦的恐懼感,讓她偶爾午夜夢回,仍會驚出一頭冷汗。

初時兩年,葉采祁時常夢到,那夜将葉采言弄丢後,她沒有自己找回來,而是被人販子拐走,賣到窮鄉僻壤給人做奴。她被鞭打被欺負,無助地窩在黑漆漆的角落裏,哭着喊着讓她快點兒去救她。

在那之後,葉采祁就嚴令定國公府上下,尤其是葉采言,不許再踏足梨園巷。

葉采言每次也只敢偷偷去偷偷回,偏這次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被葉采祁知曉。

跟着婉碧回府後,她被劈頭蓋臉的一頓責罵,末了還是被罰抄百遍的《女德》。

深夜,葉采言一手托腮,一手轉着筆杆,看着眼前的墨水宣紙哀嘆。

“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她瞥着書冊子上的字念叨,“不通不通,不管不管,我若如此,還能是我?”

婉碧守在一旁,困得連連呵欠:“姑娘,莫磨蹭了,快些抄罷……”

“……”

也不知楚淩他們案子查的如何了。

她被長姐叫回,困在府裏出不去,楚淩那厮不知得有多歡喜,謝子洵和胥澎那兩個,一看以楚淩馬首是瞻,也是指望不上。

兜兜轉轉,任憑她如何努力,這樁案子還是無法參與,真是讓人心焦!

京都春旱,大風陣陣,更鼓敲過三聲,“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聲音,隐隐傳進平寧王府,入了正坐在亭中把酒言歡的兩人耳中。

胥澎喝的有些醉了,身子搖搖晃晃站不直:“你回來可真好啊,又有人同我一起喝酒了。”

楚淩無情地戳穿他:“是胥大人告老還鄉,無人看着你真好罷。”

“數年不見,你這人的脾氣怎地還這般……不讨喜。”

楚淩也喝了不少,但目光卻越喝越清湛,他看着手中佳釀,若有所思:“你怎知本王不讨喜。”

這話聽來,寓意頗豐!

胥澎湊近,一臉狐疑像:“回京三月,你就勾搭上哪家姑娘了?”

楚淩一臉淡然,看不出什麽端倪,但胥能不了解他?他這個人,臉上越是什麽也看不出,越是藏了什麽在心裏,不想讓人窺探。

是誰呢?

敢招惹楚淩的人,不僅要眼光獨特,還得膽大包天。

胥澎想到了一個人,而且越想越覺得有理。

“這上天入地,怕也只有葉三姑娘了,”葉采言的性子與旁的女子不同,而且楚淩對她的态度也有些暧昧,允許她一個小丫頭跟着摻和案子,可不是楚淩的性格,所以……“你們兩個,兩情相悅?”

楚淩目光橫過去:“胡言亂語什麽,”頓了頓,他又狀似無意般問道,“說起這位葉三姑娘,本王倒想問你,究竟是她本事大,還是刑部管理疏漏,仵作的驗屍簿,竟能讓她一個女子輕易取得。”

“這鍋刑部可不背,”胥澎坐回石椅上,“葉三姑娘喜歡看熱鬧,約莫三四年前,熱鬧看到了大理寺和刑部聯手主理的一樁案子上,還陰差陽錯的幫了忙,聖上大悅要賞賜她,那姑娘金銀賞賜都不要,就要了皇上一句話。”

楚淩思慮片刻:“以後,還準許她看熱鬧。”

“一字不差,”胥澎攤手,“聖上親口應的,這麽多年也沒收回,誰敢忤逆?你是沒瞧,那葉三姑娘在大理寺和刑部,混的比我都明白。”

**

京都一連刮了兩日的春風,連天都刮沉了,第三日又下了一日夜的春雨,雨勢磅礴,與往年矜貴稀少樣截然不同。

葉采言在府裏賞了兩日風,觀了一日雨,終于第四日天色放晴,夜間月朗星稀,她出了閨房,跑到院子裏聞泥土清香,然後不經意間看到一人翻牆而入。

來人身輕如燕,身形矯捷,一點兒聲響也沒發出。他觑了巡夜府兵的漏洞進來,卻不想遇到正在賞月的她。

那人一怔,很快恢複過來,幾步掠到她身側:“都道葉三姑娘聰慧果敢,見有外人深夜闖入,吓得連喊都不會了麽。”

聲音清冽又淡漠,還藏着一絲諷刺。

“堂堂平寧王,有門不走非要翻、牆,還有理了?”葉采言不看他,轉身往樹蔭下走,“再者,我看出是你,為何要喊?”

回想重生之前,楚淩可沒少翻過她家的院牆。

有時是有話說,有時是給她送吃的,還有時只是一聲不響的坐一會兒,喝幾口茶。

那時她從沒多想什麽,如今前有京都傳言,後有花前月下,倒是讓她生出了幾分風花雪月的怪異心思來。

“找我有事?”沒等楚淩說話,她又擡手打斷:“我先猜猜,無頭男屍是柳郎君,你們查了這些日子,想必早已找到他生前所住之地,一個落魄書生,能讓你們翻找到的,也只有戶證路引和那些書稿罷。”

楚淩站在樹蔭下,垂眸看她:“你怎知死的是柳世傑。”

“老劉驗屍箋上不是寫的明明白白?那死者周身白白嫩嫩,連個繭子都沒有,小慶平日裏做的都是風吹日曬的力氣活,別看戲班那些演出器具不起眼,一個個頂重呢,若死的是小慶,屍身皮膚當甚是粗糙,肩背上興許還會有繭。是以死的不是小慶,只能是柳郎君了。”

“你還猜到什麽。”

“柳郎君是小慶殺的,殺人割頭砍手,小慶做這些不是出于仇恨,而是想讓人以為死的就是他,”葉采言低頭沉思一瞬,“你将計就計沒有戳穿,是想看小慶會否有後續動作。但你來找我,想必還未捉到他……”

見她頓住猜測,楚淩開口:“柳世傑的戶證與路引丢了。”

是抛給她個線索,讓她繼續猜。

戶證與路引,平日裏向來用不上,唯有離鄉入城與每年戶部核查方能用到一次。

如今尚未到戶部核查的時候,小慶姐姐在宮中,他離京前往別處,用自己的便是,沒必要用旁人的。若是沒離開京都,還拿了旁人的戶證路引,是想為自己改換身份……

葉采言腦中靈光一閃:“近來宮中在民間采買太監,小慶進了宮?”

燭火昏暗,他們又被樹蔭遮擋,葉采言沒看到楚淩眼中一閃而過的贊賞。

“既然人在宮中,你直接帶人捉拿就是,為何來找我?”

“宮中新近采買太監名冊丢失,”楚淩道,“沒有證據,不能……”

話沒說完,楚淩只覺唇上一熱,一怔之間,身子被葉采言推着退後兩步,脊背抵在樹幹上,兩人離得極盡,鼻間全是她身上的清甜香氣。

“噓,”葉采言仰着下颚,将食指放在紅唇中間,“別出聲。”

話音一落,就聽有人厲聲問道:“什麽人!”

“是我,”葉采言從樹蔭裏出走來,看向巡邏衛長,“今夜天氣正好,出來走走。”

衛長躬身抱拳:“三姑娘。”

“此處無事,繼續巡府去罷,諸位辛苦。”

“是!”

待人走遠了,葉采言才跑回去,樹蔭下楚淩已從方才的怔愣中回神,他看着葉采言,瑩潤的臉上灑着淡淡月華,竟比往日還要清麗幾分。

“喂,發什麽呆,還不抓緊說,一會兒他們又回來了,”葉采言擡手在他眼前晃晃,“需要我做什麽?”

楚淩輕咳一聲,移開視線:“柳世傑的手稿後來賣給了春喜戲班班主,那班主與柳世傑交情似不一般,但再深問,班主卻閉口不答。”

葉采言挑眉:“柳世傑所作的,莫不是那《一夢黃粱》?”

“正是。”

竟這般巧。

“還想去看呢,”葉采言嘀咕一聲,直接從懷裏摸出一塊羊脂玉牌來,“三四年前,機緣巧合下我幫過那班主一次,她自知欠我人情,便送了我這塊玉牌。你将玉牌拿給她,就說葉三公子找她還恩,她自會配合你。”

“多謝。”

“光謝怎麽能行,你得記得還,改日若我有事相求,王爺可不能推辭。”

楚淩向來不喜被人算計,也不喜給人承諾什麽,但面對葉采言,卻爽快應下:“好。”

又兩日,葉采言終于把百遍的《女德》抄完,葉采祁見她這些日子十分乖巧,心頭氣也已消了大半,終于不再對她板着臉了。

“大姐呀,”葉采言一臉讨好的笑,過去抱住她的手臂輕搖,“你看說也說了,罰也罰了,我被關在府裏這麽多日都發黴了,讓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

“怎麽就不行呢,我真的哪兒也不去,就去香粉鋪子瞧瞧,前陣子聽老板說,要進一批新的胭脂水粉呢。”

“那也不行,你若想要,就派……”

“長姑娘,”婉碧小跑着過來傳話,“門外大理寺司直謝大人求見。”

葉采言精神一振,謝子洵近來一直跟着楚淩辦案,現下上門,莫不是案子結了來感謝她?那她是不是可以借着謝子洵的由頭,向長姐讨個出府的恩典?

葉采祁看看自家小妹,無奈道:“請他進來,前廳稍坐。”

“是。”

葉采言跟着葉采祁去了前廳,謝子洵見她二人進來,站起身來,禮數十分周到:“長姑娘,三姑娘。”

“謝大人不必多禮,今日前來可是有事?”

“确是,”謝子洵站直,目光不敢直視她二人,只是垂眸看着地面,“近日京都有樁命案,不知長姑娘可有聽聞。”

“自然。”

“此樁命案今日審理,因三姑娘于此案破獲有功,下官奉平寧王之命,接三姑娘前往大理寺,做此案旁聽。”他又躬身一拜,“不知長姑娘可允,三姑娘可願前往。”

葉采言趕緊道:“我願意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