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8

葉采言可從未這般有面子的進過大理寺,以往她跑去大理寺公堂看熱鬧,要麽是仗着同程雲關系好,要麽是仗着自己臉皮厚,總之這麽被人一路請進去,還是第一次。

她到時尚早,命案還未開堂,楚淩是早到了的,今日他沒穿往日便服,而是着一身绛紫官袍,錦袍繡帶,更襯得他長身玉立,俊朗無雙。

“平寧王,多謝多謝。”

她被關在府中不能外出,楚淩自然知道,也明白她謝的是什麽。

“三姑娘借本王玉牌,本王助三姑娘出府,如此可能兩清?”

“玉牌是你有求于我我才借的,出府我可沒求你,”葉采言一臉有恃無恐,“不算。”

胥澎從門外進來:“離老遠就聽到葉三姑娘的聲音,怎麽樣,《女德》抄的可還好?”

葉采言磨牙:“胥小郎中,你皮癢了是不是?”

衆人到齊,楚淩命人搬來一塊屏風,葉采言就坐在屏風後,只消一歪頭,就能看到高座在上的他。

楚淩這厮生的是真好看,劍眉朗目,鼻梁高挺,下方一張薄唇,面上輪廓如刀鑿斧刻一般,再配上這樣的五官,端的是惹人注目。

只可惜,就是表情兇惡了些,臉色陰沉了些,整個人如一塊雪山寒冰,涼嗖嗖的。

楚淩是本案主理官,卻将公堂設在大理寺,擺明是交由謝子洵審理。謝子洵也不推辭,驚堂木一敲,聲音尚算溫潤:“堂下所跪何人,通禀姓名。”

葉采言微微探出頭,向公堂裏一打量,下方跪的都是熟人,有吳老漢、宮女彩兒、春喜戲班班主喜姐兒,還有一個小太監。

身量略顯單薄,臉色蒼白,卻與彩兒有幾分相像。

是小慶。

四人報了名諱後,案子開審,謝子洵最先問的吳老漢,讓他再把當日為何進入小慶家中,又是如何發現屍身的情形說一遍。

吳老漢複述過後,謝子洵看向喜姐兒:“班主春二喜,吳老漢當夜聽到有人翻牆進入隔壁院中,那人是不是你?”

喜姐兒見到楚淩拿去的玉牌後,已經将知道的、做過的事情悉數告知,如今公堂之上,再不必有所隐瞞:“是。”

“你進入小慶家中,是何原由?”

“他殺人分屍,将屍體藏于家中,數日無人發現,我潛入他家故意弄出聲響,第二日自然會有人報官。”

“你既早知他害了人,為何不早報官?偏選皇後壽誕當夜,是何居心?”

“我是有私心!”喜姐兒擡起頭,“梨園巷內無論發生什麽,都要先報與巷正,這是規矩。我若将此事報與巷正,巷正定會設法隐瞞,柳郎君的死就會徹底不明不白。我要把這件事鬧大,讓他想遮都遮不了,皇後壽誕第二日就出現命案,朝廷怎能不忌諱?吳老漢把屍體撈出來,叫着喊着去報官,巷正想攔都攔不下。”

“你血口噴人,”一旁宮女彩兒聽不下去了,慘白着一張臉,“我弟弟、我弟弟沒有殺人,小慶你說,你沒殺人是不是?”

跪在她身側的太監垂着頭,一言不發。

屏風後,葉采言惋惜搖頭。

“他沒殺人?可笑!”喜姐兒諷刺出聲,“十日前深夜,我因睡不着在巷子裏閑逛,無意間看到小慶扛着一個袋子回來,鬼鬼祟祟進入家門。因他之前與柳郎君有隙,而我又一日沒見到柳郎君,所以就跟上前去看。你知我看到了什麽麽?他衣擺下面全是血,不是他的血,是別人的血!”

自那之後,喜姐兒就一直跟蹤小慶,更發現了一樁了不得的大事。

“小慶殺了柳郎君,拿走他的戶證路引,買通采選太監的內官,進宮當了太監!”喜姐兒跪地磕頭,“大人,還望大人為柳郎君做主!”

“小慶,你還有何話說。”

直到這時,小慶才開口,聲音尖細沙啞:“柳世傑不是我殺的,當時……”

謝子洵沒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寒了聲音逼問:“那誰是你殺的?”

在他震驚的目光中,謝子洵一字一頓:“梨園巷乞丐陳瘸子,是也不是?”

葉采言也驚訝,那陳瘸子竟真的死了。

“陳瘸子……怎麽會,你們……”

“你以為将他埋在城外山下就萬無一失了麽?近來連日大風,又降下大雨,你埋人之處泥土松散,早被水給沖了下去,陳瘸子屍身露出來,正被附近村戶發現。”

“沒有,陳瘸子不是我殺的,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謝子洵扔下一塊腰飾,那飾品精致,瞧着不像民間之物,“這腰飾你可認得?或者我不該問你,宮女彩兒,這腰飾你可認得?”

彩兒撿起那塊腰飾,手指控制不住顫抖:“這是、這是……年初,聖上給司衣局宮人的賞賜,每人都有,我的雖給了小慶,但司衣局上下數十人,興許他們也送出宮給了家人,興許……”

“司衣局宮人共三十六人,來人,把腰飾呈上來,”有侍衛捧着木盤進入,上面擺滿了一模一樣的腰飾,“這裏腰飾有三十五個,獨獨差你那一個,如今還想說這腰飾不是你的麽?”

“我、我……”

“你們莫要為難我阿姐,我說就是,陳瘸子是我殺的,我就是瞧他不順怎麽了?他一個乞丐,沿街乞讨就算了,平日裏還順人財物,我殺這種人是為民除害。”

“為民除害自有律法,尚且用不到你,何況你殺他,是為一己私利,”謝子洵拿過仵作驗屍簿,“仵作驗屍,在柳世傑腹中發現泥沙水草等物,這些井中自不會有,而陳瘸子埋屍之地,正是離城外河邊不遠的山林。你将柳世傑推進河中溺亡,被陳瘸子發現,所以殺了他滅口!”

“我說了柳世傑不是我殺的!”

“那他是怎麽死的?”

“自殺!他是自殺!那個廢物他自殺了!”

小慶這些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吼過後,他跪在地上喘着粗氣,卻再不複最初那般淡然。

“不可能,他不可能自殺,”喜姐兒驀地起身,一把揪住小慶的衣襟領子,“他怎麽可能自殺!我買了他的手稿,我說一定會把手稿上的故事排成戲,我說到時會讓天下人都知曉,這世上有一個名喚柳世傑的才子。他是那麽歡喜,他怎麽可能自殺!”

胥澎皺眉:“公堂上肅靜!來人,将他二人分開。”

“福祥戲班班主說他寫的故事一文不值,他早就心灰意冷了,你能買他的手稿,确實讓他歡喜一陣,可是過後呢?手稿排成戲了麽?他每次問你,你都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這說明什麽?說明你也覺得他寫的不行,但是礙于與他的情分,給他留幾分臉面罷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與他相識于那年三月十七,我想讓這出戲也在三月十七演出,我是想、是想……”

喜姐兒眼淚唰的流了下來:“是想給他一個驚喜,才一直瞞着他的,我……”

“那柳世傑骨子裏清高自傲,當下徹底死心,自己投了河。他既死了,屍首留着也是無用,我撈上來為我自己所用,總比讓那些魚蝦吃了強。”

呵。

葉采言在屏風後冷呵一聲,這人牙尖嘴利,自己做了錯事,還想他人對他感恩戴德。

直到這時,堂上一道聲音響起,帶着無盡壓迫與威嚴:“你雖未殺他,他卻因你而死,”楚淩聲音滲着寒意,“他在福祥戲班所受屈辱,是因你而來。”

說的沒錯,若不是小慶偷了柳世傑的書稿,柳世傑也不會被班主向福兒貶低,葉采言能想象到,向福兒當時的言辭會有多犀利刺人。

“他投河自盡,你一直在暗處冷眼旁觀。你發現陳瘸子有可能阻撓柳世傑自盡,遂拿起石頭砸他的頭,直至将他砸死。”

楚淩的話說的很慢,慢到像在給人機會反駁,可小慶沒有反駁:“見死不救,與殺人何異。”

“我是為了成全他,他想死,為什麽不讓他去死。那陳瘸子多管閑事,就是該死。”

事實既清,多說無益。

謝子洵一拍驚堂木:“來人,将小慶暫且收押,待禀明聖上後再行判決!”

小慶關押,其餘人等放離,彩兒之前為保護小慶做了僞證,謝子洵應是念其姐弟情深,并未追究。

葉采言從屏風後走出時,喜姐兒還跪在原地,整個人宛如失了魂魄,只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流。

“原來是我,是我害了他,是我……”

“不怪你,”葉采言蹲在她身前,伸手去扶她,“堂堂七尺男兒,受了些打擊就要尋死,是他輕賤自己性命,與你無關。”

“不,不是這樣的,”喜姐兒瘋了一般推開她,随即借力站起來,瘋瘋癫癫的跑出了公堂,“不是這樣的!是我,都是我!”

葉采言身子後仰,險些躺倒在地,好在身後有人扶了她一把,她一回頭,看到了楚淩。

四目相接,她心中複雜的滋味消散了一些:“派兩個人,送她回梨園巷罷。”

楚淩看謝子洵,謝子洵領命:“下官這就去辦。”

将葉采言扶起來後,楚淩收回手,對胥澎道:“将人關在刑部大牢,務必看好。”

“明白。”

霎時間,公堂上只剩了葉采言和楚淩兩個人。

葉采言想了想:“無頭男屍案可以結案了。”

“是。”

“可小慶是如何當上內官的,又是如何通過身份查驗的,”宮裏內監慣會察言觀色,眼力好到常人難及。小慶頂個書生身份,膚色卻黝黑粗糙,他們定能看出蹊跷,卻沒有戳穿,“有人想讓他進宮,到底要做什麽……”

楚淩臉色陰沉,冷聲打斷她:“這些,不是你該過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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