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0

葉采言自然是想去的,但如何去,實在是個問題。

入了夜,她早早打發婉碧回去休息,自己則偷偷跑到院牆邊上,順着那顆稍顯粗壯的樹爬上去,好容易爬到圍牆頂上,卻應了那句——上去容易下來難。牆外沒有樹木能讓她爬下,這麽高的牆壁,若跳下去,想必得摔出個好歹來。

正為難間,她瞥到有人出現在街角,一身黑衣勁袍,踏着灑了滿地的白月光,攜了一身光芒而來。

葉采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看了又看,才小聲招呼:“平寧王,楚淩,喂!”

楚淩自然看到了她,眉心擰緊:“葉三姑娘除了看熱鬧,竟還有翻、牆的癖好。”

分明一上一下,楚淩需得仰頭看她,可瞧着他那姿态,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你怎麽在這兒?”

“路過。”

嘴硬。

去哪兒也不可能路過國公府後牆的小路,分明是來找她的。

葉采言想開口戳穿他,卻聽到巡夜府兵的腳步聲,她不敢耽擱,當即道:“喂,我跳下來,你接住我!”

沒等楚淩答應,她直接縱身一跳,身子下墜極快,有風刮過臉頰,讓她不由閉起了眼。不過轉瞬,腰間陡然一緊。

她的臉撞入一副厚實的胸膛,布料微涼,帶着一股熟悉的松木香氣,是楚淩身上獨有的味道。

雙腳落地,她睜開眼,楚淩已經松手,且不着痕跡的退開了一步。

“今夜你幫我出府,我請你去梨園巷看戲,如何?”

“不甚喜歡。”

“……愛去不去。”

葉采言走出小巷,地上影子被月光拉長,只一條黑影,瞧着孤零零的。不多時,地面又映出一道影子來,很快追上了她。

她看看同她影子并肩的黑影,又用眼角餘光瞄了瞄跟在身後的人,嘴角忍不住翹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

不知是不是梨園巷內出了命案的緣故,夜裏看戲的人比以往少了許多,連上了新戲經常爆滿的春喜戲班,都變得看客寥寥,異常冷清起來。

喜姐兒給葉采言留了前排的好位置,還在桌上放了茶果瓜子,葉采言和楚淩坐罷,喝了一口茶,戲曲便開演了。

大家閨秀與俊俏書生的愛,如一副畫卷般鋪展開來,一夢之間,小姐發覺心儀的郎君也同樣愛慕着她,兩人在夢中情意想通,結成連理。

然而夢就是夢,一陣鑼鼓敲響,聲音如盛夏悶雷,将夢中女子喚醒。

竟是一場夢,那些舉案齊眉是假的麽?那些心意想通是假的麽?那互相戀慕……亦是假的麽?

女子愁腸百結,見了心儀的郎君,想問卻又不敢問,而那郎君也什麽都不說,兩兩相望,有情還似無意。

女子想問的話到底沒有問出,最後聽從父母之命嫁了旁人;男子始終沒有表明心跡,卻在女子嫁人的第二日離開人世。

他離去時,手裏攥着一紙書信,信上墨跡暈開,寫的是——

一夢黃粱,與君相知。

夢醒成空,思之奈何。

曲終,人散。

身後傳來看客的議論聲。

“一對眷侶就此天人永隔,那位女郎為何不問?或許問了,結局便會不同。”

“我瞧那郎君說話做事頗不爽利,這般沒有氣概,不如不問!”

“最後那信是女郎寫給郎君的麽?”

“字跡暈開了,上面沾染的是誰的淚?”

聽得這些疑問,葉采言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笑什麽。”

“戲曲終究是戲曲,不是真的,衆人只道去探究其中深意,不如看清自己心意。若這事被自己遇上,還當做出正确抉擇。”

楚淩沉吟片刻:“三姑娘倒是看得通透。”

“因為我遇到過與這故事極相似的事。”

“哦?”他挑眉看她,“作何選擇?”

“你不是知道麽?”葉采言站起身來,借着桌間燭火看他,“我在夢中,夢到京都遍地有傳言,說平寧王心悅于我,我不願費思量,第二日不就找上門問你了?”

楚淩默然。

他記得那日,她一襲紅衣,就站在平寧王府石階之下,仰頭望向他,也不知是哪裏來的驕傲和底氣。

他當時雖平靜冷漠,但不可否認,日光下初見她那一刻,是有一瞬驚豔的。

為她的嬌俏的模樣,為她明豔的紅衣,更為她敢與他對視的勇氣。

再次見她,是皇後壽誕,她一襲淡粉華裙,站在假山前方替宮女出頭。不卑不亢,有理有據,不再是平寧王府那張揚嚣張的模樣,而是端出了世家大族的閨秀風範。

她于他來說,初見驚豔,再見亦然。

楚淩站起,傾身靠近她:“問過之後,葉三姑娘作何打算?”

葉采言微微後撤,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若本王喜歡你,你待如何,不喜歡你,又待如何?”

“我……”四目相接,近在咫尺,葉采言聽到了自己加快的心跳聲,“我沒想過。”

燭光暗淡,她有些看不清楚淩眼中的神色,或許是燭光搖曳的原因,他眼底才會忽明忽暗。

葉采言撇開視線:“我去同班主道個別。”

和喜姐說了會兒話,終是道了句“山高路長,後會有期”。從戲班出來,二人并肩往回走,誰也沒再提方才的事。

在國公府後牆小路上站定,還沒待她說什麽,楚淩已伸手攬到她腰間,腳尖輕點一個起落,她已安安穩穩回到了自家院中。

“今日之事多……”

話沒說完,楚淩已縱身離開。

葉采言撇嘴:“莫名其妙。”

無頭男屍案結,京都平靜下來,葉采言閑來無事也不出府,就在院中種種花養養魚,讓葉采祁省心不少。

“采言。”

葉采言方喂完魚,見葉采祁過來尋她,幾步迎上去:“大姐。”

“近來天氣日暖,京都綢緞鋪子進了上好的布料來,你換身衣裳随我出府,去挑些喜歡的,做幾件新衣裙。”

“好。”

綢緞莊內,葉采言和葉采祁各定了兩匹淡色絲綢,留下定國公府的位置,就離開了。

天色尚早,二人又在集市逛了逛。

“二位姑娘,來瞧瞧今早新上的字畫,都是各家才子的新作,換些小用錢。”

葉采言對舞文弄墨的東西不上心,葉采祁卻喜歡的緊,聽人一吆喝就擡腳過去了。

每年京都這個時節,街上必會有一些店鋪售賣字畫,這些字畫質量參差,并非名儒大作,而是出自那些等待殿試的郎君之手。

今年殿試時日未定,郎君們不敢擅離京都,一些家境貧寒的,要在京都吃穿過活,只能寫詩作畫來賣。

一般他們會将詩畫寄放給小販代賣,賣來的銀子再分賬。

“姑娘随意看看,喜歡哪種樣式也可同小人說,或者定制也可。”

葉采祁看畫上內容,葉采言看畫下署名,二人邊走邊看,最後在一幅畫前停住。

青州府岳伯言。

是岳慎的畫。

“這幅畫怎麽賣?”

“姑娘真是好眼光!岳郎君可是今年會試頭名,十有八九的殿試狀元郎,他的畫自然貴些,一幅四兩銀子!”

四兩銀子,夠一戶人家省吃儉用小半年。

“不值,”葉采祁搖頭,“畫作一般,不過是比旁人多些心意罷了,采言,我們走。”

葉采言點頭,旁人畫山川風景,岳慎畫人物風俗,是與衆不同,但也着實貴了些。

不過想到将來還要仰仗這位岳郎君,葉采言沒動:“大姐,若是喜歡,還還價嘛!”

“就是就是,”小販見好不容易有人願意買畫,也不想讓她走,“不如姑娘出個價。”

“一兩。”

“一兩不行……哎?姑娘別走,一兩就一兩罷。”

見葉采祁喜歡岳慎的風俗畫,小販把他的畫都翻了出來,有幾幅甚至已經壓在箱底了,葉采祁每一幅都仔細看過,從中挑了對月祈福、阖家團圓、端午放舟,七夕乞巧這幾幅,花了四兩銀子買走了。

路過文房四寶的鋪面,又進去逛了逛,還沒看完,就聽掌櫃的在同旁人道:“我說岳郎君,你每日都來看這套端州筆墨,若真喜歡,就買了去,若不喜歡,也別站在這裏礙着旁人,老夫這也是要做生意的。”

一聽岳郎君這三個字,葉采言陡然來了精神,她往聲音來源處一望,那粗布麻衣略顯寒酸,面相素淨又頗為俊秀的郎君,不正是岳慎麽?

岳慎曾說,他受過大姐贈筆之恩,永世不敢相忘,難不成……

“這套筆墨确是質量上乘,”葉采祁将岳慎看中的錦盒拿起,一樣樣仔細看過,“筆毫光滑細膩,鋒尖透明見芒,方墨色濃味香,端州紙硯向來一絕,自不必提。”

“姑娘果真是行家。”

“多少銀兩?”

“十兩紋銀。”

葉采言就靜靜地看着長姐,無半分猶豫的付了銀子。

待把錦盒包好,岳慎早已離開了。

“可看到那位郎君往哪個方向去了?”

果然。

葉采言指了指北側,擡腳跟着葉采祁往那方追去。

岳慎囊中羞澀,就算喜歡那套文房四寶,眼下也實在買不起。原本他望着它不要被賣出,待他高中有了俸銀,再将它買回來,只可惜……

被一位姑娘買走了。

“岳郎君。”

身後有人喚他。

岳慎回頭,正看到葉采祁捧着錦盒過來。

“姑娘是叫在下?”

“正是,”葉采祁将錦盒遞到他面前,“這文房四寶本是郎君先看上,我不好奪人所好。看郎君衣着,想必也是京都趕考的士子,今日這筆墨紙硯,就送與郎君。”

“這……無功不受祿,在下愧不能受。”

葉采祁笑的淡雅:“就當是我借與郎君,他日郎君高中,再還我就是。”

“這……”

“這什麽這啊,”葉采言把錦盒推給他,“我長姐給你的你就收着,你不僅要高中,還得中個狀元,這樣才行懂不懂?”

岳慎看着葉采祁,捏緊手上錦盒,對她躬身一禮:“青州府岳伯言,謝過姑娘。敢問姑娘芳名,待他日高中,在下一定登門致謝。”

話音落後,身前許久沒有回音。岳慎站直身子,卻已不見贈筆姑娘的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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