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熙寧十八年二月十八,夜裏突然下起了雨。
初春的雨細密如絲,還帶着冬日未盡的寒意,鑽進厚厚的衣衫,讓人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早春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了,嘶,還真是有點冷啊。”謝三從門房裏探出頭,感受到了初春的寒意,嘀咕咕地說。
但天再冷,該幹的活還是要幹的。
謝三佝偻着身子從門房裏走出來,手中的鑰匙叮當作響,他站在大門口張望了一番。
濃重的夜色望不見頭,謝府檐角的燈籠也在霧氣中變成朦胧的一團。
遠處好像隐隐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謝三側耳認真聽了一會,又沒聽見了,他年紀大了,耳朵有些不好。
“這麽晚了,應該沒人了吧?”今天天氣冷,明天又是大日子,應該不會再有人上門拜訪了。
他進了門,打算将敞開的大門合上,關到一半的時候,一匹馬穩穩地停在了謝府門口。
馬背上的紅衣女子翻身而下,她柳眉緊蹙,眉目間纏着郁色,小臉也因凜冽的寒風而變得素白。
但這絲毫沒有折損她的美麗,像暗夜裏的精靈,驚豔了世人。
“殿下。”不過轉瞬,女子已經走到了門口,謝三趕忙跪下迎接,心中卻奇怪,
公主怎麽會深夜前來?
“本宮要見謝霁。”李嬌嬌有些着急地說,她好不容易才從守衛森嚴的公主府溜了出來,得在被發現之前見到謝霁。
“大人他······”謝三剛想說大人已經歇下了,就被李嬌嬌冷冷地瞥了一眼,吓得把話吞回了肚子裏。
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攔公主啊。
“殿下請。”
謝三看了眼四下無人,将公主請了進來,就趕緊關上了門。
看着李嬌嬌遠去得背影,他搖着頭嘆了口氣。
孽緣,真是一段孽緣啊!
京城中誰人不知端陽公主心悅謝霁大人,等了他三年,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無意。
如今公主就要遠嫁,大人他······
罷了,不提也罷。
謝三又退回了門房,繼續守着夜。
謝府,李嬌嬌不知道來過多少次了,謝霁喜靜,府中沒有多少伺候的人,李嬌嬌進了門之後,直奔書房而去,這一路上竟是一個人都沒瞧見。
書房的燈還亮着,是暗夜裏唯一明亮的地方,也是她的救命稻草。
“謝霁!”李嬌嬌推開了書房的門,輕聲呼喚着那個已經爛熟于心的名字。
寒風随着她開門的動作鑽進了書房作亂。
青年手持書卷,在昏黃的燈光下擡起了頭,她看見他眼中倒映出的燭火跳躍了兩下。
是剛剛的風吹的。
李嬌嬌只看了他一眼,鼻子一酸,眼淚就湧了上來。
“殿下。”
“不必多禮。”李嬌嬌打斷了他的行禮,心中卻涼了幾分。
他對她一定要如此生疏嗎?
李嬌嬌在他對面坐下,燈火照着她素白的臉,黑發上沾了雨水,幾縷額發貼在額頭兩側,原本紅潤的嘴唇也被凍得有些蒼白了,看上去多了一份楚楚可憐的美。讓人忍不住心生疼惜。
謝霁不自在地別開眼,默不作聲地起身,往炭盆裏又加了些銀碳進去。
“殿下深夜前來所謂何事?”謝霁背對着她,漫不經心地挑着燈花。
“謝霁,我不想去和親。”李嬌嬌垂下頭,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啪嗒啪嗒地掉落。
“黎國深居北漠,經年不雨,漫天黃沙,他們逐水草而居,居無定所,環境如此惡劣,我害怕适應不了。”李嬌嬌一想到他人對于黎國的描述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她從來沒有吃過苦,不敢想象那樣的生活。
“而且黎國距大陳有千裏之遠,我怕再也回不來了。”也再見不到你了。
“謝霁,我們逃吧,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做一對平凡夫妻可好?”
李嬌嬌咬着唇,下定了決心,擡起頭望着謝霁的背影,視線模糊。
眼前長身玉立如松柏,給人十足的安全感。
他是光風霁月的世家公子,也是執掌生殺的天子近臣,更是她心心念念了三年的意中人。
那年瓊林宴初見,她對他一見傾心,三年如一日的追逐,她不信他心中一絲動容都沒有。
“殿下在說什麽胡話?”謝霁沒有溫度的聲音響起,“兩國聯姻豈是兒戲 。”
“殿下享天下之養,也理應為天下做出犧牲。”
“殿下難道想看着更多無辜的人在戰争中獻出生命嗎?”
“難道我就不無辜嗎?”李嬌嬌嗚咽着嘶吼,心底湧起無盡的委屈,自從和親的事定下,大道理她已經聽得太多了。
享天下之養的何止她一人,為何要和親的卻只有她一人。
她想不明白,她不懂謀略,想的也不過是和天下女子一樣,得一位真心人相守一生罷了。
“謝霁,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幫幫我吧。”李嬌嬌舍下公主的尊嚴,走到謝霁身後,緊緊環住了他的腰身。
男子炙熱的體溫燙得她心中發顫,這大概是三年來,他們最親近的時刻。
“殿下請自重。”謝霁的身子一僵,大掌不由分說地鉗制住李嬌嬌的手,将其從腰間拿開。
他轉過身,神色複雜地望着李嬌嬌,似有些無可奈何地說:“嬌嬌,不要任性。”
“大陳如今危在旦夕,只有和親可以延緩戰事。”
“嬌嬌也不願大陳的子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吧?”
“嬌嬌聽話可好?”
謝霁伸出手,想觸碰眼前少女的臉頰,卻被她躲開了。
若是平時他這樣喚她,李嬌嬌怕是要高興得在夢中都會笑醒了。
如今卻覺得十分諷刺。
“謝霁,這三年來,你對我一點點心動也沒有嗎?”
“哪怕只有片刻。”
李嬌嬌閉上雙眼,任由淚水滑落,她問出這句話,有不甘心,也有做一個了結的決心。
謝霁沉默了,書房裏一時陷入了寂靜,李嬌嬌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殿下何必明知故問。”謝霁垂下眼睑,不敢去看她,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的聲音在顫抖。
“好。”這不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嗎?可她的心為什麽還是這麽痛呢?李嬌嬌捂住胸口,深吸了幾口氣。
今日便不該來的,她在奢求什麽呢?冷面無私的謝霁大人,怎麽會為了她怕破壞和親大計?
這三年來,也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罷了。
“既然無意,又為何要戴着我送你的香囊。”李嬌嬌眼尖地認出了謝霁腰間的香囊伸手扯下,扔在了地上。
這是五彩繩編織而成,寓意着平安,裏面更是裝着她特意求來的平安符。
“不過是下人拿錯了,殿下不必多心。”
他的話就像利劍一樣,準确無誤地刺進李嬌嬌的心中,疼得血肉模糊。
此時書房外傳來一陣喧嚣,裏面有甲胄碰撞得聲響,李嬌嬌心下了然。
謝霁目光閃爍,是燭火在他眼中跳躍的倒影,他的嘴唇動了動,卻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謝大人,公主可在?”書房門被人敲響了,禁衛軍首領顧遠舟的聲音傳來。
謝霁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就被李嬌嬌打開了。
“顧将軍,本宮在此。”她早已擦幹了眼淚,又恢複了面無表情的樣子,若不是眼圈還紅着,沒有人能看出她哭過。
“請殿下随臣回府。”
“嗯。”李嬌嬌點了點頭,提起裙擺,踏過了書房的門檻。
她突然停下轉頭,對着還站在書房中的謝霁說:“謝大人,從今往後,你我二人,恩斷義絕。”
說完,她揚唇一笑,明媚張揚的樣子,一如瓊林宴初見。
謝霁看着那席紅色的衣角消失在黑暗裏,最終也只是撿起了地上的香囊,死死地攥進了手掌中。
他隐隐感覺到他和李嬌嬌之間,好像有什麽東西,悄無聲息地斷掉了。
第二日天晴了,和親的隊伍離了京城,遠去黎國。
李嬌嬌沒有回頭再看都城一眼。
熙寧十八年四月二十,和親隊伍途中遭遇山匪。端陽公主李嬌嬌墜崖,死時還不到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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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陽,你可想好了?确定要選謝霁是嗎?”
威嚴渾厚的聲音在李嬌嬌的頭頂響起。
怎麽回事?這聲音怎麽聽着這麽像父皇的?
她不是死了嗎?
李嬌嬌滿腹疑問,她記得他們路上遇到了山匪,她被逼至絕路,然後失足落下了懸崖。
滾落懸崖的疼痛讓她直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毫無疑問,她肯定是死了。
原來人死了就不會疼了,只是眼前的場景好像有些熟悉呢?
李嬌嬌的視線逐漸地清晰了起來,入目是金碧輝煌的大殿,燈火照亮了黑夜,殿內烏壓壓地坐了一群人,空中還彌漫着酒香。
這分明就是在大陳!這場景也似曾相識呢?
李嬌嬌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她眼淚都要出來了。
她不是在做夢,也不是到了地府,她還活着!她瞬間清醒了大半。
“端陽,你可當真要選謝霁?”威嚴渾厚的聲音再問了一次,這下徹底将李嬌嬌的神智拉了回來。
她竟然回到了三年前的瓊林宴!
她的心跳得極快。
三年前父皇在瓊林宴上問她可有心悅之人,她那時對謝霁一見鐘情,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他,最後卻被當衆拒絕,丢了顏面不說,更成了京城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她那時執迷不悟,只想着打動謝霁,總有一天,他會願意娶她為妻。
爾後三年,她更是想盡一切辦法讨謝霁歡心,也始終沒能讓他動容。
還被他送去和了親,結果死在了半道上,真是有夠倒黴的。
既然上天讓她重來一世,那她絕不會重蹈覆轍。
謝霁,她是說什麽也不會選了。
只是她是不是回來得遲了一些,好像已經選了謝霁了?
怎麽辦?怎麽辦?李嬌嬌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父皇還等着她回話呢。
要不先改口随便選一個?到時候成了親再和離也成?
李嬌嬌的目光掃過衆人,眉頭又皺了起來,好像沒有一個能比過謝霁的。
縱然是随便選一個,但比謝霁差太多,也是不行的。
她的目光又回到了謝霁身上,他還是那光風霁月的模樣,卻讓她看了生厭。
還不如他身旁那個吊兒郎當的呢!
對了,謝霁身邊那個!
李嬌嬌目光一轉,頓時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