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繁緒
第31章 繁緒
那一瞬的想法, 将繁縷自己吓了一跳, 心裏砰砰跳動, 心煩意亂, 她怎麽會這麽想, 這可不是別人, 是個惡名昭彰的西廠太監。
這是所有人眼中的索命無常一般的人物, 聲色表象罷了,自己是不是在宮裏待得太久了,所以就快瘋了。
衛衣自然不知道繁縷的想法, 否則掐斷她脖子都不在話下。
衛衣說完,便站直了身體,居高臨下的看了她一眼, 他目光凝在繁縷身上, 已經沒有了那一次見到繁縷的時候,那種恍惚又美妙的感覺了。
就是海棠着露, 也不過是晨曦片刻之間, 在於她相處的過程中, 那些所謂的感覺都在逐步的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一個有些膽小怯懦, 又有些機靈的小醫女罷了。
他漸漸看到的, 才是這個真實的人,真正的繁縷,普通又嬌憨, 偶爾有着些許的小聰明。
沒有人, 能永遠維持一瞬間的驚豔,生活大都都是由細碎又平凡的瑣事拚湊而成,然後漸漸看出一個真正的人。
“大人。”繁縷從那一瞬間的恍惚中回過頭來,繼而迅速低下頭去,屏息凝神。
衛衣點了點道:“你尚且算是有些小聰明的。”
繁縷低眉受教,手裏擰着筷子戳在碗裏的一片菜心上,嫩綠的菜心被熱水焯過,加上豬油入鍋快炒,盛上盤時依舊青青翠翠的,滑軟的香菇,脆嫩爽口的菜心,倒是極為好吃。
繁縷起身從妝盒裏拿出一只做好的香囊,給衛衣看,道:“這個是給督主做的香囊,裏面是用調制的安息香,有助眠的效用。”是白底繡海棠的香囊,簡單适用於男子,不是很女氣。
繁縷對香料了解當然不多,也不過是照着書上,做個簡單的香囊,再多的就不是她所擅長的了,那可是專門的香料師傅做的了。
衛衣很滿意,道:“很不錯。”
“多謝督主。”明明是她辛辛苦苦做了東西出來,被人白白拿走了,卻還要為他的一聲誇贊道謝,繁縷想,這就是位高權重慣了才擁有的姿态。
Advertisement
“督主,不如先行用飯吧。”
衛衣終於坐了下來,小歡子一早很有眼力見的添了一副碗筷,繁縷卻沒什麽胃口了。
她以前只奇怪人為何除了生病,好好的還會沒有了胃口,但現在明白了,這感覺,味同嚼蠟,一口一口吃得極慢。
午後
衛衣很少有自己的空暇時間,他們這些人,時時刻刻都要圍着主子轉,或者為主子辦事。
繁縷不知道為什麽,督主挺喜歡聽人讀書的,不計是什麽書,他都能聽得進去。
托他的福,繁縷也因此看到不少奇奇怪怪的書冊,內容雜七雜八,她一般都自己随便選一本來讀個一章兩章。
衛衣擡手拿了一本書下來,翻定在其中一面,遞給她指着上面的字道:“今日讀這個。”衛衣鮮少自己挑文章讓她讀。
繁縷拈開書頁,一看是《桃花源記》,嶄新的頁面散發出墨香,繁縷坐在紅木雕花圈椅上,攏了攏衣裙,書卷攤開在膝上,換了個較為舒服的姿勢,才拿起書卷。
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才捧起書語調平緩的念了起來,音色清朗: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亡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缤紛,漁人甚異之。複前行,欲穹其林。
林盡水源,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
衛衣只是喜歡人讀書時候的聲音,靜谧安寧,只有少女輕柔的讀書聲,他站在窗前,海棠依舊,綠肥紅瘦,仿若這與世隔絕的一隅之地。
讀罷,繁縷思忖,這世俗紛擾,何人能逃脫,她放下手中書卷,說:“真的有桃花源這樣的地方嗎?”
“你覺得有嗎?”衛衣随口問道。
繁縷點頭道:“也許有,但是裏面住的一定不是凡人。”
有哪個凡人,能逃過俗世凡塵,避世百年,想必除了神仙沒人能辦到。
“興許是那些人已經死去,是鬼魂,卻在仙境裏活下來而不自知,不過也許就是神仙呢。”
繁縷捧着書看着他,衛衣對她這個新奇的想法不予置評,哼笑一聲道:“許是吧。”
衛衣小憩了片刻,便帶人往西廠去了,他似乎天生就适合做這樣的事,不帶有絲毫的悲憫之心,他知道如何挖掘每一個人的弱點,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诏獄,大抵是他最為熟悉的地方。
傍晚時分,夜幕降臨,督主還沒有回來,花影暗暗,這院子裏顯得有幾分詭異了,好在小歡子很快就點亮了廊下的燈籠。
繁縷撫裙坐在臺階上,拈着一片海棠花瓣,單薄的花瓣透過昏黃的光色,朦胧的淡粉,繁縷笑了笑,遠遠看見有人從院門走進來,小平子在前提着燈籠快步進來,督主在他身後,面無表情。
繁縷站了起來,道:“督主您回來了。”
陸午跟在督主身邊進來,到書房後,徑直跪下道:“都是屬下失職,請督主責罰。”
“算了,誰能料到都被打得半死不活了,竟然還有餘力攻擊本座。”衛衣并沒有如想象中的怒氣沖沖,反而語氣淡涼,笑意懶散,只是右邊手臂一直垂在身側。
陸午并沒有因此松了一口氣,而是頗為沉重道:“此人竟是這樣的硬骨頭,是屬下辦事不周。”
“可惜了,不能為本座所用了。”衛衣輕笑咬着牙,面上絲毫不露痛楚之色,陸午卻是眼睜睜看見督主被那鐵器砸到了。
錦衣衛本就在東西兩廠之下,自八年前衛衣被任命為西廠提督後,更是雷厲風行,狠狠抓住了錦衣衛,同時将本應勢均力敵的東廠壓制的擡不起頭來。
陸午出來,對繁縷恭聲道:“督主受傷了,麻煩夫人服侍督主上藥。”
繁縷站在臺階下,應道:“嗯,好。”
“拿些跌打損傷的藥來就好。”衛衣的聲音從裏面傳來,有些悶悶的。
“是。”
平白無故的怎麽會受傷了,繁縷疑惑不語,回房間拿了跌打損傷的藥油來。
書房裏擺着小憩用的羅漢榻,衛衣的外袍半褪坐在上面,燭火通明,右後肩上果然是青紫一片,似乎是被什麽鈍器重擊所致。
“請督主稍事忍耐。”繁縷右腿跪坐在羅漢榻上道,她只是奇怪,這麽重,怕是骨頭都是要碎了的。
衛衣閉眼應道:“嗯。”他并不怕痛,這麽多年,什麽苦都受過來了。
繁縷打開藥瓶的塞子,倒在了手上,一股濃郁的味道,衛衣脊背上的傷疤,大大小小不算少,前面還能看見上次的箭傷疤痕。
她力道不大,将藥油均勻塗抹在督主的後肩上,勻力按揉開來,衛衣一聲不吭,只是過了半晌,額上漸漸滲出細密的汗,好一會才吐出一口氣,吩咐道:“去給本座倒杯茶水來。”
“是。”繁縷轉身走出來,提了桌上五彩春草紋茶壺給督主倒茶,茶水清香四溢,繁縷喝不出好壞茶如何,只覺得這茶水比女醫館的要好聞許多。
此時,陸午從外面大步進入院子,通禀也未要,站在外面急促地敲門,高聲道:
“大人,重華殿出事了。”
“什麽!”衛衣霍然起身,顏色肅厲,随手一攏長衫,披上鬥篷打開門,大步往外走去。繁縷手端着一碗荷葉茶,站在一旁,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聽外面衛衣喝了一聲:“走。”再顧不得其他,乘着夜色,一行人步履匆忙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怎麽,沒人了?”眨眼的功夫,等院子裏的人走得幹幹淨淨了,連小平子和小歡子也跟出去了,繁縷端着茶坐下來自己喝了,督主的嘴很挑,喝茶也是。
想必是出大事了,因為衛衣匆匆起身的動作,帶到了放在寬塌上的藥瓶,染得墊子上也是藥,一塊淡黃的暗色痕跡。
繁縷拿着帕子擦完了藥痕,倚在榻邊頭一點一點的,想着眯一小會兒,等督主回來再說。
未承想,一閉眼就睡意襲來,随手扯了旁邊的薄被裹在身上,閉眼就睡着了。
直到後半夜,衛衣才滿身疲倦的回來,繁縷已經在隔間睡着了,隔着三折展開的白底水墨丹青絹絲屏風,衛衣和陸午并沒有發現屋子還有人。
“陸午,此事你怎麽看?”
陸午斂息,道:“禀督主,依屬下看,這次的刺客,幸有攝政王留宿宮中,不然陛下這次真是……”
說到半截,屏風裏的繁縷卻睡醒了,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想必是督主他們回來了,但是很困,繁縷又躺了一會,外面傳來的內容卻越來越不對勁。
攝政王,幽州刺史,刺殺,柳州,玉玺一個接一個不該她曉得的東西,絮絮傳入耳中,最後繁縷終於意識到,自己可能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督主的語調從所未有的凝重,而陸午更是時不時帶幾句殺伐之詞。
這次是出不去了,繁縷絕望的閉緊了眼睛,試圖讓自己真的睡着,不然被發現偷聽到了他們的話,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偏偏越來越清醒,那濃濃的睡意早不知在她的胡思亂想着去哪裏了,外面的一字一句清楚入耳,這下真的跑不掉了,這等機密要事,不是她該知道的。
最後,陸午沉重道:“所以,屬下拙見,許是攝政王所為。”正常的思路來看,再結合今日最後結果,最終名利雙收的,舍攝政王還有誰。
衛衣想的卻不是這個,他清晰地記得昨夜趕到重華殿時,看到攝政王左辭指點江山,平定局勢的樣子。
而束發之年的陛下一襲明黃九爪團龍缂絲龍袍,卻如孩子般被團團護在身後,白着一張臉,孱弱中夾雜着懼色,有些不甚明白的事,卻在那時豁然開朗。
譬如,無怪乎陛下的字浮躁中隐隐夾雜着軟弱無力,分明身為九五之尊,卻掌中無權,身後無勢,於社稷無功,自然是要心虛的,這般心境,怎麽可能會有開闊的心胸。
但凡有些野心的人,也不可能不急躁焦慮的。
說的通俗易懂,就是沒有應媲美身份的底氣和權力罷了。
這一次,衛衣不屑地淡漠道:“嗬,真是巧了。”
偏生攝政王昨夜臨時留宿麟趾宮中,也就今夜就來了刺客,究竟是為了一箭雙雕,還是刻意布局的陰謀,不管是誰,此人的目的都算是達到了。
他虛虛實實的說:“許是,也許不是,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前朝的事,自然有攝政王與其他的重臣來處理。
山雨欲來風滿樓,風雨是無法阻止的,是要被雨水摧殘,還是順水行舟,前程在自己的手中。
陸午聞言眸色一厲,低聲道:“那督主,事已至此,咱們是不是該……”
“等等。”衛衣忽而擡手,眸色沉沉,他察覺了異常,制止了陸午要往下繼續說的話,擡手讓他暫等一下,起身往側面的隔間裏去了。
之前沒有注意到的呼吸聲,這屋子裏還有第三個人,那不是會武功的人,呼吸紊亂,衛衣站了起來,面色如常道:“本座去倒杯水。”
說着,衛衣袖中的手慢慢握緊,積蓄起力量,緩步進入內間,轉過單薄的屏風,沒有意料中的鋒芒。
只看見羅漢榻上睡着的女子,瞬間怔了怔,眯起褐色的眼睛,才想起來當時情急,便忘了她還留在這裏。
塌上的繁縷也咬緊了牙關,側着臉眼睛都不敢動,怕被發現自己還醒着,緩緩松了緊咬的後槽牙,看上去面容自然,睡意酣然。
陰影落在她的臉上,繁縷感覺到眼前的光驀然一暗,甚至感受到那如芒刺般地目光,驚駭不已,難道今日便要命喪於此?
最終,衛衣并沒有選擇此時下決定,畢竟是禦旨賜下的,死也要死的名正言順。
繁縷并不敢放松,倚臂伏在枕頭上,依舊保持着均勻而輕緩的呼吸,直到衛衣離開隔間。
她縮在薄被裏,瑟瑟發抖,上下牙關扣不上,睜開眼睛,燭火昏黃,外面偶爾有走動倒水的聲音,衛衣還沒有睡,不過也快天亮了。
最後繁縷真的睡着了,等她揉着眼睛醒來,窗外天光明媚,伸了個懶腰道:“天都亮了。”
眼前有些不對勁,床前什麽時候多了一張屏風,繁縷怔了怔,猛然想了起來,臉色一僵。
轉出屏風來,坐到桌子前給自己倒了杯水,擡頭才看見衛衣坐在椅子上,故作訝然道:“督主,您何時回來的?”
衛衣沒有說話,手中端着茶杯看着她,目光沉靜如水。
繁縷抿了抿唇,心亂如麻,但仍裝作什麽都沒察覺的樣子,偏頭笑道:“督主您怎麽不說話?”
衛衣搖了搖頭,盯着她意味不明道:“你今日,話很多。”
再不多說,怕一會就沒機會說了,繁縷腹诽道。
過了好一會,衛衣才松了口,緩緩地說:“昨夜,你睡得很沉。”
繁縷下意識笑了笑,故作輕松道:“是呀,督主這裏的床榻挺舒服的,沒想到竟然睡着了。”她應當,沒露出什麽馬腳的。
又關切道:“督主,您的傷可好些了?”
如衛衣所言,她是有些小聰明的,此時尚且還能不動聲色的應對。
欲蓋彌彰的意圖,衛衣看着她,言簡意赅道:“已經好了。”那麽重的傷,什麽樣的靈丹妙藥才會一夜就好,繁縷知道,此時督主怕是已經不相信自己了。
繁縷也當不知,跟着點頭道:“啊,那就好。”
“你昨晚可有醒過?”
“沒有。”繁縷搖頭,矢口否認。
只是對上衛衣的沉如深淵的眼睛,一股涼氣沿着脊梁骨爬了上來,繁縷心中焦灼萬分,似在不斷的往下沉落,但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急色。
完了。
良久,衛衣終於擺了擺手,道:“無事了,你出去吧。”
“是,奴婢告退。”繁縷躬身退步至門邊,轉身步伐從容,裙裾輕盈飄逸的掠過門檻,看不出任何異常。
“來人。”
書房裏,飄忽間一抹暗色落在衛衣眼前,跪倒在地,這是西廠督主身邊的暗衛,低頭道:“屬下在。”
“派人看着她,若有任何異動,你知道怎麽辦。”
衛衣的言辭裏冰冷更甚,他甚是惜命,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是,小的遵命。”
“還有,招陸午過來,把以前查到的東西帶過來。”陸午早就詳查過繁縷的身世,只是當時衛衣忙於與祿公公的明争暗鬥,故而沒有過目,也就一直存放在陸午手中。
“是。”影子一瞬間消失在原地。
繁縷自以為逃過一劫,松快的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輕籲了一口氣。
殊不知衛衣是何等人物,幾般心思,豈能輕易被她這小小伎倆騙了去,不過是怕打草驚蛇罷了。
陸午很快到了書房,站在督主面前,衛衣沉聲問道:“你之前,都查到什麽了?”
陸午垂頭,拱手道:“夫人乃是江陵柳春醫館主人的女兒,其父名為白昌文,是一位郎中,家中世代行醫,夫人也是耳濡目染長大的,也是因此才能拜醫女為師。”
這些東西,早在進宮的時候就寫的清清楚楚的,查出來不需要費多少心力。
“夫人的繼母,是江陵鑄劍山莊,楚氏少主身邊的侍女,據聞楚少主不好女色,将侍女賜給了山莊裏供職的大夫。”
衛衣稍稍蹙起眉,訝然道:“江陵楚氏?”對於這個來歷衛衣有幾分錯愕,遂微微挺直了脊背,這可不是什麽好身份。
“是的,其人在鑄劍山莊長大,後到楚少主楚斂身邊随侍,但後來同其他婢女一起被放出。”
見督主不言語,陸午也安安靜靜的等着,衛衣半晌後,道:“還有什麽,接着說。”
“夫人是被其繼母慫恿夫君送進宮來的,不過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勾結,屬下尚未可知。”
“既然這般,順理成章。”衛衣雙臂搭在兩邊的椅子扶手上,眼簾微垂,不知是在想什麽。
依着督主的性情,倘若繁縷此人真的在欺騙他,想一想便覺不寒而栗。
很多事,貴在順理成章,也敗在順理成章,繁縷來到西廠的整個過程,看起來沒什麽蹊跷之處,自己亦絕無被算計的可能,衛衣是個多心的人,這樣的人,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
衛衣略蹙了蹙眉,又舒展開來,道:“就先這樣,繼續去查。”
陸午走到庭院裏,往內院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冷光乍現,亦比往日多了幾分警惕,沒想到督主随便點出的一個宮女,竟然有這樣複雜的關系。
這其中,是否有人為的算計,尚且不知。
繁縷的過往被人查了給個底朝天,許是入宮之後的經歷太過順遂,饒是自負如衛衣,此時也疑窦叢生,對她保持了懷疑的态度。
繁縷也沒有辦法,她除了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着實沒有別的辦法了。
說出了實話,必死無疑,這般尚且還有一線生機。
她這樣天真的想着,殊不知,衛衣卻不打算放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