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桔梗
第32章 桔梗
“呃……”陸午離開後, 衛衣驟然蹙緊了眉, 俯身縮下肩去, 面露痛楚之色。
一道影子極快躍出, 到衛衣身邊扶住他, 低聲道:“督主, 您怎麽樣?”
衛衣自然是負了傷的, 昨夜他就在到了重華宮後,自然也要跟着保護陛下的,十個刺客, 竟然一個也沒活捉。
不僅如此,還被人突然襲擊撞在右肩,本就不好的右肩傷上加傷, 疼得此刻動彈不得, 衛衣眼簾垂下微寒,低聲發笑, 他還沒這麽狼狽過。
他心頭含了幾分惱意, 輕輕搖頭, 只是冷然吩咐道:“沒事, 去诏獄把那個家夥剁了, 拉去獸園飼虎吧。”
獸園顧名思義, 自然是指飼養野獸的園林。
不過獸園是原本的名字,先帝不喜,遂改之為禦獸山。
後獸園廢棄, 衛衣便把它當成了另一處诏獄, 朝臣之中不少人借此參他,言其行徑殘暴到令人發指。
衛衣當時什麽都沒多說,轉頭就扯了莫須有的罪名,扣在了這些多嘴多舌的家夥頭上,差了錦衣衛上門,拉了這些人進诏獄裏溜了一圈,出去的時候看起來毫發無損,卻個個都是皮包骨頭,半死不活。
自此,朝臣鴉雀無聲,只對他更加忌憚三分。
衛衣就如同歷史上所有的宦官一樣,作惡的時候根本不信自己會受到報應,他想,自己既然都已經擔了這奸佞的名頭,怎好不坐實。
本就是一池渾水,污濁不堪,衛衣不介意自己再攪亂一些。
“是。”
诏獄裏每一日都有人死去,沒有人在乎進了诏獄的人,因為,已經與死人無異了。
這皇宮裏,在繁縷眼中春和景明,在衛衣眼中風雲詭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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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座,若是真的被騙了,”心情不好,所有不痛快的事一連湧上心頭,想起繁縷素日裏的乖巧,衛衣狠狠掐住了椅子上的扶手,咬牙道:“把她也扔去獸園飼虎。”
暗衛沒有應聲,從匣中取出傷藥,運力為督主療傷止痛,即便是那個傳聞中如惡鬼投生的西廠提督,此刻也只是個會疼痛的凡夫俗子。
半晌,暗衛推拿過後,詢問道:“大人,可要請太醫前來?”
“不用,來了也沒用。”衛衣搖頭,他身為習武之人,也略知藥性。
這金創藥中的三七粉活血祛瘀療效最佳,即便是太醫來了,也不過是推拿一番,拿出同樣的藥罷了。
“你退下,本座休息了。”
“是。”暗衛應了一聲,嗖地一聲就已經消失不見。
衛衣的右肩被細棉紗斜着層層纏繞起來,淡棕色的藥透了出來,濃郁的藥氣飄在鼻尖,他對此已經習慣,但每一次受傷還是一樣的痛,不過,說起來,這些都比不過年少受的苦楚。
他不想回頭看,回頭的一條路都是鮮血淋漓的,有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都已經記不清楚了。
可八歲那年的記憶,別樣的清晰,他躺在那個嚴實的屋子裏,滿是草灰的炕上,那痛徹心扉的一刀。
分明,已經記不清是誰把自己送進去了,窗戶紙外似乎有人在哭,又好像沒有,可能有的,但不是在為自己哭。
他當時年紀小小,只是覺得生不如死,十三四歲的時候,懂得了事情,難受得吃不下飯,又覺得有些淡淡的恨。
為什麽進的宮,也記不得了,許是窮。
沒有人來看過他,他有沒有爹娘,也記不得了,衛衣試着想起過,但實在是模糊了,他自诩記憶力好,偏偏記不清自己姓甚名誰,爹娘又是什麽人。
十五歲的時候,他就想明白了,即便是太監,他也要做最位高權重的那個。
這樣的衛衣,變得聰明至極,知道怎樣讓自己讨得別人的歡心。
他在女醫館看到繁縷的時候,想,如果自己十七或者十八歲遇到她,一定很喜歡她的。
喜歡一個人一樣的喜歡她,而不是如今這般,只是當成了一個物什。
那時的他已經懂得了不擇手段,與現在最不同的是,他可能還會喜歡一個人,雖然,那個人并沒有在他十七歲的時候出現。
其實也可以說,幸好沒有遇見,不然就不會有今日的功成名就,雖然是惡名,若不如此,早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天怎麽這麽熱。”
酷暑炎炎,繁縷待在值房裏趴在桌子上,被熱得幾乎搖破手中扇子,袖子也挽上去了一些,露出手臂。
她不知道督主是不是真的信了她的那番說辭,而今想來,真是漏洞百穿,她自己都不信。
一時間心浮氣躁,值房裏的熱茶也換成了紫蘇熟水,繁縷連連喝了兩盞,她本就懼熱,偏生心中揣着心事,又不知能與何人訴說,若是以前,還可與師父和紫蘇她們說一說。
現如今,卻莫名的覺得不一樣了,自己不好麻煩她們的,這種事情,即使是和她們說了,也沒人能有辦法。
門房來傳話道:“白醫女,內宮來人了。”
繁縷連忙退下袖子,放了扇子出去迎接,一看便知是翠羽宮的宮人,果然,那小太監道:“白醫女,小的奉翠羽宮桐嫔娘娘之命,請白醫女前去問診。”
“是,我知道了。”繁縷很快去拿了藥箱回來。
小太監很有眼力見兒,也很機靈,扶着繁縷上了馬車,道:“白醫女,請上馬車。”
繁縷沖他點了點頭,道:“有勞了。”提裙上了馬車,馬車很快就往行駛翠羽宮去。
繁縷記得上次給桐嫔娘娘診脈的情形,再一次到了翠羽宮,她對桐嫔娘娘含了幾分好感,脾氣好的人總是多得人喜歡。
宮殿的雕花門緊閉,随着小太監到了宮門口,早有宮女推開了門,但并沒有大開,此時清平從裏面出來,見到繁縷喚她随自己進來。
“白醫女,請進來吧。”
“是。”繁縷随清平躬身進入殿中,殿中撲面而來的清涼氣息夾雜着花香,如同進入了冰宮一般,令繁縷渾身一震。
她們這樣的宮女,甚至是姑姑都沒有資格用冰的,殿中擺着一只剔透晶瑩的小冰山,殿中四角也擺放着盛滿冰塊的銅盆。
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小冰山上如雪花般灑着片片白茉莉花,使得清香四溢,沁人心脾,繁縷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清平、碧秀這樣的宮女,雖說使不上冰塊,但日日随侍在桐嫔娘娘身邊,這日子過得,也和主子一般享受無異了。
桔梗想必也是過得這樣的日子,她應當是高興的吧,桔梗也是很怕熱的。
她現如今自顧不暇,哪還敢提讓督主幫忙打聽桔梗的事情,桐嫔和莊嫔兩位娘娘之間鬥得如火如荼,繁縷偶爾會想,也許這裏面還有桔梗一星半點的功勞。
她說不出來什麽感覺,只是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碰不見摸不着,她始終只是這樣不起眼的普通人。
梅花朱漆小幾上擺着金絲黨梅,芙蓉卷和切了小塊的淡黃色香瓜,沁甜的味道分外清香。
桐嫔倚在雕花細木貴妃榻上,身形曼妙,一襲緋霞千色梅花長裙,裙角從塌上落下來一片,有些慵懶妩媚的樣子,碧秀跪在一旁拿了簽子喂給桐嫔娘娘。
繁縷看着都覺得很美,這殿裏舒适至極,待了一會,也變得渾身清涼舒适,之前的那些頭昏腦脹早就不知道丢到哪裏去了。
“奴婢見過桐嫔娘娘。”
桐嫔擺了擺手,淡然的聲音含着幾分悠然道:“無需多禮了。”
“奴婢為娘娘把脈。”繁縷拿出藥枕,因是女子倒也不必避嫌,直接為桐嫔把脈。
殿中清涼,此時完全沒有了燥意,指下脈相浮如滑珠,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繁縷心下有了幾分數。
不過她也是頭一次把這種脈象,為了保險起見,又問了清平等人,桐嫔娘娘這幾日的狀況,除了嗜睡,也會出現頭暈的症狀。
繁縷的唇邊綻開一抹笑意,撤下藥枕後,退後一步,躬身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娘娘身體并無大礙,而是有孕了。”
“恭喜娘娘,娘娘自從那次承寵後月信便一直沒了,原來竟是懷有龍胎了。”清平一臉喜色,恍然大悟道。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喜得龍子。”碧秀和清平當即跪下,滿殿的宮女也跪下跟着賀喜,恭賀着滿懷喜悅之情盼來的小主子。
桐嫔喜氣盈腮,低頭輕輕撫摸着自己的小腹,憐愛萬分,揚唇對清平道:“清平,賞。”
不多時,繁縷便捧着一大堆賞賜便出了翠羽宮,桐嫔娘娘的反應并沒有她想象中那麽激動,其實估摸着她心裏早已經有數了。
再然後到了晚間,太醫院的幾位太醫也被請去了翠羽宮,緊接着桐嫔有孕的消息便似乎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遍了六宮。
江月宮自然一夜不能安眠,據說莊嫔一連砸了半個殿的東西,怒火難消,翌日被太後召去一番安撫。
幸而繁縷沒有住在女醫館,而是人人避之如虎的西廠裏,否則今晚就不要想着睡覺了。
而後的幾日就陸續有消息傳來,帝聞桐嫔有孕大喜過望,諾其若産子,則晉封桐嫔為妃。這消息是翠羽宮派人來賞的公公告訴繁縷的。
繁縷的名字在後宮傳的更加響亮了,不過最攝人的還是西廠提督夫人,繁縷對此并不自知,她只是覺得自己突然忙了起來。
很多人都召她去看病,難道這還有什麽吉利可言,繁縷只是覺得哭笑不得。
從許貴人那裏出來,不知是暑伏天熱,這些人都是心浮氣躁的。
繁縷自然不知道,陛下除卻翠羽宮就是江月宮,而今桐嫔有孕,她們卻還沒有承寵,這麽人怎麽能不焦急。
貴人還沒有資格用馬車,繁縷只好走着回去,這就是她們宮女,風光與否,全看上面的主子。
“繁縷。”後面突然傳來一道聲音,繁縷轉頭看去,竟然是多日不見的桔梗。
桔梗穿着淡粉繡菱花的宮裙,頭上戴着一支蝴蝶玉簪,手腕上帶着只翠玉镯子,眉如新月,亭亭玉立站在花叢裏,很是有大宮女的樣子。
臉上的笑還算熱切,繁縷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如今看見桔梗這般笑,卻又較以往多了幾分怪異之感。
“見過桔梗姑娘。”繁縷微微颔首,如今桔梗在妃嫔前服侍,身份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她們尚且是沒有品級的醫女,桔梗之流就不同了,擔心桔梗是一回事,但身份又是另一回事。
桔梗端着手臂,輕輕翹了翹唇,微微笑道:“繁縷,如今見你,竟也這樣難。”似嘲諷又似感慨。
“我也是。”聽不出其中的意思,繁縷淡淡應了一聲,靜靜的等着她說話。
桔梗出乎意料的,沒有一點難堪之色,抿唇淡淡一笑道:“想不到,繁縷,幾月不見,你竟然和我這般生分了。”
繁縷偏過頭,道:“你想多了。”
“是嗎?”桔梗背對着她,微微昂着頭,抿了抿唇,問她:“繁縷,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錯了?”
繁縷縱有滿腔話,此時也不想和她說了,她只生硬地道:“我沒什麽資格說你如何,你有你不能說的苦衷,你覺得你沒錯,你就沒錯。”
“繁縷,如今你有督主護着,這日子可過得比我們好上許多,你看看你這衣裳料子,也比我們的順滑許多。”
繁縷瞬間擡起頭看着她,不是因為受到了稱贊,是為了這尖酸的話語而驚惱不已。
桔梗原不是這樣刻薄的人,短短兩三月不見竟然變得這樣勢利,繁縷不敢置信。
“桔梗姑娘,你說這些話什麽意思?”繁縷不耐的蹙了蹙眉,稱呼裏刻意帶上了疏離的姑娘二字。
“繁縷,你有衛衣大人做靠山,可我們這些小宮女卻什麽都沒有,你也知這宮裏個個都跟人精似得,捧高踩低。”桔梗說着說着便哽咽起來,言語之間更有許多不妥當的地方。
提起督主繁縷越發惱怒,她如今夜不能寐,總擔心一覺睡去,就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偏生桔梗此時往她心上戳刀子。
她胸膛起伏,冷笑一聲,口不擇言道:“桔梗,你若只為了擺弄炫耀,人前風光,只管到女醫館去揚眉吐氣,何必私下與我一人冷嘲熱諷。”
桔梗吃驚的看着她,遲疑道:“繁縷,你……”
素來溫和的繁縷脾氣突然這樣沖,桔梗也沒有想到,她當然知道繁縷是什麽脾性,這些話本不算什麽,她只是想,繁縷何必這麽大的氣性。
“我?”繁縷冷冷一笑,眸色冰冷,揚眉質問道:“桔梗姑娘,我怎麽了?”
她不是看不起桔梗攀高枝兒,這樣并沒有錯,只是單純的不喜她這個樣子。
桔梗見她這樣子便知她是不耐煩了,便更加急切的詢問打聽桐妃娘娘的一切,連連歉意道:“是我的不好了,繁縷,你不要見怪,我本沒有惡意的,只是聽說你給桐嫔娘娘請平安脈了,不知娘娘脈相如何?”
瞬間變得低眉順眼,溫順可憐,繁縷有些心軟,又不喜她這個樣子,只能耐着性子,草草答道:“桐嫔娘娘一切都好,倒是你那邊,不知莊嫔娘娘如何?”
有醫女随身侍奉,莊嫔的身子應該更加容易受孕才對,桔梗的醫術在她們中是很不錯的。
桔梗一哽,莊嫔這些日子倒是承寵了許多次,也愈發風光大盛,她在近旁服侍也是見到了龍顏,可是每每莊嫔承寵之後,便有姑姑為莊嫔按揉腹部,以此不能受孕。
急功近利不好,桔梗不是不明白,但眼看着就要行了,她怎麽能夠功虧一篑。
自桐嫔娘娘有孕以來,江月宮便落了下乘,雖然莊嫔依舊成寵,越發得了陛下的心意。
她今天實在是被莊嫔娘娘逼得急了,才從女醫館打聽了繁縷去了許貴人處,特意在路上等着她。
第一眼看到繁縷清閑的往回走的時候,她怎麽也止不住酸意,女醫館的人提起繁縷都是又敬又怕,誰也不會給她委屈,每一個人,都過得比她好。
桔梗低垂着頭,她比繁縷尚且小了兩歲,本來應當歲月無憂,卻一身陷進這拔不出的泥潭中。
繁縷看着她,心裏有些微妙的悵意,不想和桔梗敵對而立,可她并非容忍之人,她不是不知人心易變的道理,只是變得太快,她還沒有反應過來,這人,就改換了嘴臉一般。
最後繁縷擡起頭,看着她,“我理解你的身不由己,或者是你的鴻鹄之志,但我也有我的難過。桔梗,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樣,現下,也不想知道,你我互不幹擾,最好了。”
桔梗留在原地不動,看着繁縷快步離開,仿佛有什麽妖怪在後面追着一樣,她袖中的手漸漸攥得緊了,咬着唇不再出聲。
她才不是流連什麽富貴,若不是,若不是……她也不會變成這樣,路是人走出來的,她已經踏出了第一步,後面的路只會越來越順。
桔梗小巧秀氣的臉上出現一抹笑意,暖如春陽,瞬間又浸滿了苦澀,咬着唇欲哭而不哭,她只是,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