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啜泣
第42章 啜泣
繁縷慘白了臉, 桔梗懂得醫理, 無需麝香冰片這些就能讓桐妃落下胎來, 她輕而易舉就弄到了這些草藥, 再自己進行配制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作為醫女, 倘若心術不正, 在這後宮裏便是極大的危機。
不知道這件事, 她初時只是不信,但督主絕不會拿這種事情來騙她的。
“她可真是太傻了。”
桔梗雖然做的隐秘,到底是個初入虎穴的, 比她手段高明的人多得是,她所做的那些,在這些浸淫各種, 在這裏耍心機, 不過是班門弄斧,可笑至極。
她不信桔梗那麽聰慧的人, 會不懂這個道理, 她的慣常沉默不語, 但她比任何人都要聰明。
“那個叫桔梗的宮女助纣為虐, 幫助莊嫔毒害桐妃的孩子, 被賜了死刑。”衛衣風輕雲淡的說道, 宮裏這種事太多了,司空見慣了。
“那,她最後會怎麽死?”繁縷心下一片冰涼, 既然是陛下親口下了旨意, 那就無可挽回了,死是注定的了。
衛衣飲了一口茶,道:“多半是絞刑吧。”絞刑不會見血,桐妃懷有身孕,宮裏有喜事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刑罰。
尋常人家的孩子帶來的福氣,偌大的喜氣,皇宮中子嗣稀少,更稱得上是國之幸事,可這歡喜背後,背負的是多少人的性命。
“可是,桔梗為什麽要這樣做,當初又為什麽要投靠莊嫔?”
繁縷将心底的疑問問了出來,她相信桔梗有無可奈何的理由,但她想不出孤身一人的桔梗,有什麽樣的理由會令她這樣瘋狂。
“無非就是有所求,互惠互利罷了。”
繁縷沉默半晌後,才道:“督主,我不太懂,桔梗她難道是一心求死嗎?”
“為何這樣說?”衛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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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的這條路,明顯是一條死路,連我都看出來了。”
“也許,她有不得不走的理由。”衛衣一向不大理會這種事的,這皇宮裏每年因為這種事情,不都是要死上好幾個人的。
他在宮中見多了這些,為了榮華富貴往上拚命爬,最後卻死無全屍的例子,這算得了什麽。
相比之下,桔梗的緣由的确令人可憐,他風輕雲淡道:“一個犯罪的宮女,亂棍打死,死後也只能一領破席裹了,丢到亂墳崗去。”
“怪不得,那日她竟然一直拉着我打聽桐嫔的事情。”繁縷眼前驀然浮現出那日桔梗的臉,帶着些許的忐忑不安,桐嫔娘娘被害,這其中是不是也有她的責任。
“何必自尋煩惱。”衛衣就從來不覺得愧疚,這宮裏本來就是适者生存,輸了就是輸了,無論有多不甘都要接受這個結果。
她揉了揉臉,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雖然桔梗做了這些事,可我還是很難過。”
這個衛衣倒是能理解,畢竟桔梗是她進宮以來最熟悉的人,人總是會被情感所左右的。
衛衣問她:“你很傷心?”
“無事。”繁縷還記得那個一笑,就露出一對小巧虎牙的女孩子,有點腼腆,但很熱心腸。
她在冰冷的冬天,用一雙熱熱的手給她捂手取暖,偷偷給她留下午飯,還有那壺熱乎乎的糖水,繁縷一直都記得桔梗對她的好。
衛衣道:“你可以去看看她。”
繁縷瞬間擡起臉,睜大了眼睛望着他,似乎對他的“善心大發”很是吃驚,又點了點頭,低聲急促道:“多謝督主。”
“走吧。”
衛衣将自己藏在大氅裏,一雙眼睛露出來看着她,雪花落在黑色衣服上,黑白分明。
一路往牢獄走去,繁縷跟在衛衣身後,這裏比不得內廷,連西廠都比不上,牆頭還有枯草随風搖擺。
獄門上的猙獰神獸是狴犴,供着瓜果清水三炷香,繁縷披着黑色的披風随小平子進來,也不知小平子與那獄官說了什麽,不一會那些人便放行了。
“姑娘請進。”女獄官态度頗為恭敬,甚至帶着些許的惶恐,沒想到西廠提督會親臨,看到繁縷分外殷勤道。
繁縷回頭看了看衛衣,他說:“進去吧。”
繁縷随獄卒進入陰暗潮濕的監牢,不時有老鼠竄來竄去,似乎聽到有人來的腳步聲,監牢角落裏蜷縮着的身影顫了顫,把自己縮得更緊。
走到了第四間牢房,獄卒停住了腳步,搓着手陪笑道:“就是這裏了,姑娘有事就叫小的一聲,抓緊時間。”
“好,我知道了。”
繁縷看着獄卒離開,趕忙踮着腳朝裏面張望,牢獄裏光色黯淡,什麽都看不大清楚,只是依稀有一團黑黑的人影,縮在木床一角上,一動不動。
“桔梗,是我,你在嗎?”繁縷輕聲喚道,下意識踮輕了腳步,站在鐵欄前,說話間口中吐出白霧,這裏面實在是太冷了。
“繁縷,嗚嗚,繁縷真的是你啊,我沒想到你還會來看我。”桔梗聽出了繁縷的聲音,才擡起頭跳下床撲了過來,嗚咽哭鳴出聲:“繁縷,這裏有好多老鼠,又黑又冷,我好害怕啊。”
繁縷看見桔梗在瑟瑟發抖,她伸出手握住桔梗的手指,冰涼冰涼的,以前,桔梗的手一直都是暖暖的。
如今的桔梗不見了往昔的春風得意,面容枯槁,披頭散發的樣子狼狽不堪,她的一雙細嫩的手指凍得裂了口子,早不複從前的嬌嫩。
“桔梗,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嗎?”繁縷說得什麽事,桔梗心知肚明,她抿了抿唇,低垂下眼眸。
“我也沒有辦法,我是迫不得已,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呀。”桔梗說着便流下淚來,哀哀道:“倘若不是莊嫔苦苦相逼,我斷斷不會做這種事的。”
“桔梗,你傻啊,你不過是個宮女,她怎麽可能保下你,你不過是個被丢棄的卒子。”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繁縷淡淡的說了一句,她此時心境頗為複雜,畢竟桔梗與她也是相識多年了,看起來是個心性溫順的,可骨子裏卻最是好強不過。
她們不過都是在這深宮之中苦苦掙紮的可憐人,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力,繁縷只能說,桔梗是不幸的,她選擇的那條路沒有成功。
桔梗從脖子裏抽出一個小袋子,哆哆嗦嗦的打開,從裏面拿出一枚白色玉佩,在陰暗的牢房裏顯得格外潔白無瑕。
“繁縷,這是衛督主當初托人送給你的,我沒有給你,嗬,都給帶到這裏來了。”
“桔梗,你後悔嗎?”繁縷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只見是一枚白玉鈎,質樸潤滑,玉色通透,在陰暗的監牢中顯得越發潔白無瑕。
“我可不後悔,總算是對得起爹娘的養育之恩了不是。”桔梗哀哀一笑,抿了抿幹澀的唇,向來瑩潤的唇瓣幹裂了許多口子,流出紅豔豔的血來。
而後才道:“繁縷,你呀,真不知該說你運氣好還是命太慘,我知道對不住你們,把你們都給連累進去了,不過幸好,你們都沒事。”
繁縷搖着頭,她好不好,壞不壞,終究還是好好的活着。桔梗不用說,已是如今的結局,其實,說來說去,栀子的命最好了。
“桔梗,你入宮這麽多年,怎麽,這麽糊塗啊!”繁縷進來之前積攢了滿腹的話,此時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只輕輕地問出一句。
繁縷還記得桐妃生産當日是何其慘烈,差點就是一屍二命的事,桔梗怎麽就變得這樣狠心,她自始至終不曾明白。
“在這宮中步步驚心,可我沒有辦法,我不貪戀什麽榮華富貴。我只是,想……想保護好我的家人,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你若能出宮,便出宮吧,這裏是個吃人不吐骨頭地獄,我雖然死了,卻也是解脫了。”
桔梗淌着眼淚說完了一席話,她已經一無所有,也沒什麽可以托付的,早先的體己銀子都送出去給家人周轉了,一家子的平頭百姓,想必也是打了水漂了。
現如今,也唯有這些死前衷心之言可以和繁縷說一說了。
她緩緩癱坐在地上,繁縷也跟着蹲了下來,額頭靠着欄杆,微淡的光影裏,唇角微微翹着,帶着初進宮時單純婉然的笑意。
“你爹娘呢,你的家人可有什麽話?”繁縷想,姐妹一場,總要為桔梗做些什麽,她興許能帶出些話回去。
桔梗搖了搖頭,道:“爹娘家人,繁縷,你不知道啊,我考上醫女的第三個月,我家裏便送來了消息,我哥哥,失手打死了人,被關進了大牢,等待問斬。”
“等等,那時候你去見過一次家人,難不成?”繁縷模糊記得一點,大概是因為從當時起,桔梗就有些不對勁。
桔梗點了點頭,說:“對,我家裏都是種田賣草藥為生的,哪裏有什麽路子,唯一的希望,就在我的身上,這是最便捷接近貴人的法子。
也恰好,莊嫔身邊的大宮女找上了我,後來如你們所見,我投靠了莊嫔,助她得寵。”
繁縷聽得心驚膽戰,這些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桔梗不僅僅做了,還這般風輕雲淡說了出來。
桔梗用手指捋了捋打結的頭發,結果發現攏不開,只得作罷,低頭接着道:“那些使手段的污穢事情,就不與你細言了,左右對你也沒有什麽好處,總之,在此之後,我也迅速成為了莊嫔的心腹之一。
其實,有些事與你說了也無妨,比如,江月宮的兩位美人,就是被我下了避子藥,傷了身體,才會一直身體虛寒,即便承了寵也不會有孕。”
繁縷拿下插在頭發上的篦子,從栅欄伸進手去,攏過桔梗的一把頭發來,慢條斯理的為她輕輕的梳理着,然後問:“然後呢?”
“然後? ”桔梗輕笑一聲,在這安靜的牢獄內分外清晰,有幾分冷意,她頭往繁縷這邊靠了靠,任由她繼續為自己梳頭發。
桔梗垂了垂頭,想要掩下自己近乎猙獰的神情,過了會擡起頭,繼而道:“莊嫔雖然答應我救出哥哥,實際上,還派人監視着他們,用來要挾我。這些都是桐妃告訴我的,還有哥哥的親筆信和侄子的百歲鎖。”
“你信了?”繁縷拈着手中細細的發絲,聽着她的喃喃細語。
桔梗斜着瞥了她一眼,苦笑道:“怎麽可能不信,繁縷,我算是什麽呢,由不得我不信,也沒什麽可騙的。”
“莊嫔就是不死,也不可能再複寵了。”桔梗被她握住手,咧開嘴笑了笑說:“繁縷,這暖手之恩,就當你還回來了啊,你不知道,這裏可真是很冷啊,你看,連老鼠凍的都不願意亂跑了。”
“桔梗,你為何,不同我們說呢?”繁縷摸了摸身上,抽出一段細長的帕子,将桔梗的頭發編上,最後用帕子折成細長的帶子,給桔梗系好。
桔梗滿不在乎道:“有什麽可說的,現在我呀,我是不得不死了,我滿腹心事,不知道能和誰說,當初你尚且自身難保,現下你來了,我看你過得好也能少一樁惦念。”
繁縷撫着她尚且年輕的面龐,幾度哽咽,強忍着說:“桔梗,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吧。”
“姑娘,姑娘,時辰差不多了。”獄卒進來輕聲提醒道。
桔梗動了動,忽然湊近了,拉了拉她的衣服,神神秘秘的說:“繁縷,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繁縷不解,但還是依言湊近了耳朵。
桔梗的聲音帶着孩子勁的調皮,在她的耳畔輕聲帶笑道:“我告訴你哦,我真正身份其實是桐妃的人,一切都是我在背後出謀劃策的呢。
你看,她們都瞧不起我這個卑賤的人,而我卻把她們這些貴人,都耍的團團轉呢。”
“桔梗,你……”繁縷震驚到無以複加,這竟然是桐妃娘娘自己跳進去的,不,不對,應該說這是桐妃娘娘的苦肉計嗎。
“是不是,很吃驚,我也很厲害的。”桔梗臉上帶着笑意,有血從唇瓣上流了下來,殷紅刺目,又暈染成一團,和上那璀璨的笑容,幾分豔麗奪目。
“桔梗,你很難過吧!”難過自己變成這樣,難過自己的手段惡毒,難過一身醫術終為害人。
倘若不難過,又為何還要這樣勉強自己笑出來。
“走吧,快走吧,你再哭,我就舍不得死了。”桔梗握住繁縷的手,又似乎怕自己太髒急忙松開,嘴中這樣說着,那一瞬間,繁縷似乎失去了什麽,心中空落落的。
“這皇宮,我下輩子,可不想再進來了。”她語氣裏帶着釋然,又閉上眼睛,似乎不是去死,而是能夠出宮去。
繁縷緩緩站了起來,這一別,許就是生死離別,她将身上的鬥篷脫下來,塞進去留給了桔梗,是宮女平素常穿的。
繁縷離開後,桔梗微笑着抱緊了懷中的鬥篷,還帶着繁縷身上的藥草香,這是何其熟悉的味道,她也曾擁有過。
她用幹冷的臉頰貼了貼厚軟的鬥篷,之前身上冷得發僵,此時生了些許暖意,低聲喃喃着說:“繁縷,繁縷,真好,臨死前還能見你一面,這下,我也心滿意足了。”
不是這皇宮不好,而是住在這裏的人太壞,這宮牆深深,繁縷走得筋疲力盡,她心累,她再也走不下去了。
一步便跌倒在厚厚的雪地上,腿軟的站不起來,卻忽然被人一只手就給攙了起來,映入眼簾的,是一襲墨色的大氅,映着身後白雪皚皚,督主目光沉寂,垂下眼簾看着她平靜如水。
“督主。”
衛衣看她只一身單薄的宮衣,蕭瑟凄冷,想必是留給了裏面的宮女,解下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帶着暖意的大氅将繁縷裹得嚴實。
“走吧。”
衛衣脊背挺直,即使是冷風陣陣,也不肯彎曲片刻,他在陛下面前是谄媚卑微的奴才,可有時,又是這樣的頂天立地的男人一般。
“這玉鈎,是大人您給我的?”繁縷展開手中的玉鈎,還帶着暖暖的餘溫,在纖白的手中愈發好看。
衛衣稍稍挑眉,這的确是他要送給繁縷的,拿起來看了看,又放回繁縷的手,道:
“好看嗎,本是想過年的時候送給你的,沒想到落了別人手裏,居然沒送到你手裏。”衛衣唇角含笑,一雙桃花眼潋灩生輝,雪落滿了他的肩上。
繁縷垂下眸去,捧在手心裏緊緊握了起來,點頭道:“好看。”
繁縷不願意麻煩別人,這一次督主願意開恩,她自是感激不盡,沒有誰天生就該為誰付出,便是督主喜歡她,也不欠她什麽。
她此刻只覺得從所未有的頭腦清楚,從前過得混混沌沌,什麽都是得過且過,即使告訴自己好死不如賴活着,也說過要活得好,可仍然是混過一天是一天的心态。
桔梗今日的話讓她明了,這是個何其殘酷的地方。
天氣一直陰晦不明,雪花漫天,蕭瑟寒風,不過幾日,便傳來桔梗的死訊。
說是那天突然好好吃了一頓飯,又把自己收拾的整齊了一些,然後就撞牆自盡了。
繁縷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什麽都沒說,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也像是早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依舊如常該做什麽做什麽。
宮裏也是不興哭的,帶了晦氣是該罰的,她一絲眼淚都沒掉,只是對着牆角的枯樹愣愣的發了一會怔,眉尖微微蹙着,似有什麽不解似的。
莊嫔被降為采女,事情就這樣結束,盧國公府越發落了下乘,攝政王從不管束陛下的後宮如何,只是讓陛下抄了十遍書。
這一年的寒冬,終於即将過去了,随之逝去的,還有那個同她們一起進來的少女,繁縷沒有夢見過桔梗,她半夜醒來的時候,就一直坐到天亮。
繁縷一直住在衛衣的房間,夜裏,按照習慣,只外間裏燃着一盞小小的油燈。
衛衣半夜醒來的時候,看到她怔怔的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掀簾随步進來,問道:“繁縷,你怎麽了?”
繁縷怔怔的轉過頭,已然淚流滿面,輕輕的說:“督主,您說,是不是因為桔梗不願意再進入這皇宮裏,所以,她也不願意到我夢裏來了。”
這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地方,而他們卻是這裏最卑微的人。
衛衣呼吸一噤,他不知道該說什麽,面對繁縷,他總是會無言以對,無法回答她的問題。良久,才淡淡答道:“也許吧。”
頭發遮住繁縷的面龐,可透過她顫抖的肩膀,衛衣看出了她在哭。
“你不冷麽?”過了一會,他說,陰影下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聲音很平和。
冬夜裏雖然是在屋子裏,但只穿着中衣也很涼,繁縷緩慢的點了點頭,說:“是有一些。”
衛衣透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瞧這她這個樣子,一手攬過她的肩膀,緩聲淡淡道:“想哭就哭吧。”
繁縷猛然抓緊了督主的衣袖,強忍着抽泣一聲,随後放聲大哭了出來,淚如雨下道:“我不想哭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一到晚上,滿腦子都是桔梗以前的樣子,還有她說過的話。”
最難過的不是死去之時,而是在此之後的觸景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