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瘦一斤
瘦一斤
有時候,需要一根火柴去點亮那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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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
半臺市。
沈家的車在小區門口被門衛攔了下來。
沈霆下車交涉。等再回來,拘謹板正的發絲已經染濕,左右肩頭被雨水微暈開,殘留着寒氣。
“怎麽了?”蔣來緊了緊肩上滑落的坎肩,噙眉問他。
沈霆撣肩,搖搖頭說:“沒事,小區安保做的不錯,沒見過的車輛,來往都會登記。”
“哦。”夫妻兩都是溫良儉讓的人,說起話來斯斯文文的。
“泊雪,泊修,”蔣來頭向後轉,看向自己的一雙兒女,“我們的新家就快到了。”
小區車行道的欄杆擡了起來,放行,車子再次發動。
沈泊雪纖瘦的身子跟着輕輕晃蕩了下。光線暗,瞧不清五官,只見她颔首應了聲:“嗯”。
“……”沈泊修不說話。兩眼斜看窗外,漠然呆滞,像具人偶。
叫蔣來一時啞然,與駕駛座上的沈霆對視後,又坐正看向前方。
雨刮器不知疲憊的來回擺動,天空混濁,細雨粘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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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配合的話,還是有一定的機會康複的。只是,那孩子現在抵制治療,他心理上的傷害可能比身體上更大。我的建議,暫時帶他離開這裏……”
沈霆也是醫生,他當然明白,如果不配合治療的話,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醫生能治愈的只是疾病,而不是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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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幢一單元,”沈霆身子前傾,拿出手機、校對門牌號碼上的信息,“是這,錯不了了。我們先上去看看,搬家公司的人随後就到,今天估計有的忙了。”
蔣來點頭,望了眼窗外朦胧瑣碎的雨絲,溫婉笑笑:“好安靜啊,我挺喜歡這座城市的,你們呢?”
沈泊修不說話。
沈泊雪點頭,聲音孱弱:“喜歡。”
“那我們一起上去看看吧。”她也沒指望能從兄妹兩那得到什麽其他的反應,說完自己先開門下車。
房子是沈霆的朋友幫忙找的。
沈霆調到半臺市人民醫院的派遣期限是兩年,本來說好是只租兩年,可後來因為裝修上的各種原因,無法調停,沈霆幹脆把房子買了下來。
就是一般的居民住宅,小高層。
他們住五樓,有電梯。
這是他們托朋友找房子時的硬性條件,必須要有電梯。
“泊雪,你去撐傘。”沈霆冒雨把後車廂裏的輪椅搬下來。
“好。”女孩應聲,下車。
日光一照,方才隐在暗處的臉蛋才明朗起來。
母親蔣來是文圈出了名的江南美女作家,大眼睛遠山眉。
可這閨女似乎并沒有從她身上繼承到柔美。齊腰黑發,綁成利落高馬尾。單眼皮,眸子狹長,咋一眼看過去,精致五官,頗有英氣。
沈泊雪的美似乎更偏向……俊美。
只是,明明生了張花木蘭的臉,卻是一軀林黛玉的身。
車外的風一吹,身子受寒,她捂嘴就咳了起來。
沈泊雪是天生的藥罐子,打小抵抗力就差,見風咳嗽,花一開就過敏,受了涼馬上感冒,從小到大吃的藥比飯還多。
所以人精瘦精瘦的。一米七一的身高,卻連百斤都不足。
“怎麽又咳了?”
“我沒事。爸,你慢點。”她撐兩把傘,着一件寬松的白色針織毛衣,站在沈霆的身後。小高領将脖頸線拉長,露出絲絲清冷。
“嗯!”沈霆悶哼聲,抱起車裏的人。腳尖踩輪椅,轉身,将人放了上去。額角的經絡暴出。不難看出,很費力。
而沈泊修那張人偶臉也才從暗處顯露了出來。
竟與沈泊雪有七、八分的相似。
放在女孩身上頗顯英氣的五官,此刻換在男孩身上,竟多了不少清秀。
只是,可惜了這麽英俊的一張臉。
沈泊修一米九的身高陷在輪椅上,骨架子松軟,唇角蒼白,眼神光散在這漫天的雨霧裏。沒有一絲生氣。
“泊修,這樣坐舒服麽?”蔣來走過來半蹲,幫他把拉鏈拉上,掖好衣角。
沒得到回應。
沈霆凝眉,手搭在妻子肩上、輕輕一捏,夫婦兩便默契了然。
随後他笑,一手推着輪椅,另只手去攬沈泊雪的肩頭。領着一家人往前走:“好了,走,去看看我們的新家。”
雨一直下。
毛毛雨,落地都聽不見聲音,可就是不停。
電梯樓道裏來往的人、但凡是注意到這一家的都忍不住駐足多看兩眼。
父子母女四人的品貌氣質,實在不俗,叫人移不開眼睛。
一起等電梯的老阿姨、抱着自家孫子往蔣來身邊靠了靠,藏不住好奇,就笑盈盈地問:“剛搬來啊?”
“嗯,對。”
“從哪搬來的啊?”
“威海市,他爸爸工作調動,所以就跟着搬過來了。”蔣來很禮貌恭謙,有一問就答一問。
“哦呦,大城市來得啊。怪不得怪不得。”阿姨口舌撐圓,一副驚嘆的表情。又盯着四人上下打量一番,咋舌稱贊,“真幸福啊!一兒一女。他們都多大啦?”
“都十八了。”
“都十八?”
蔣來笑笑,點頭答道:“對,他們是龍鳳雙胞胎。男孩大了幾個小時,是哥哥。”
“哎呀,不得了,難怪我說,一般的兄妹也不會這麽像。”她低頭看了眼輪椅,完全是下意識順嘴就問了出來,“那哥哥這是……”
電梯“叮”得一聲。
沈泊修突然擡手,着魔般、握住輪椅上的電動控杆,一頓亂按,從沈霆手裏掙了出去。獨自一人闖進電梯裏。
“泊修……”
“別過來。”沈泊修眼睛充血,愣是把一衆人都吼住了。
直到電梯門關上,他消失。
周遭安靜了下來。
抱着孩子的阿姨也自覺,在察覺到不對勁之後,小心翼翼從事發現場退出。改走樓梯。
蔣來把滑落的坎肩提正,兩手交疊在大臂上揉搓。片刻後,僵硬的唇舌才緩緩開合,強作輕松:“沒事,我們也上去吧。”
這樣凝重懊糟的氛圍,自車禍之後,就像病魇般萦繞着整個沈家,揮之不去。
沈泊雪手指甲塹進掌心肉,摳出血印,卻不做聲響。點頭小聲:“好。”
她的父親沈霆,原本是現今威海市人民醫院的外科主任醫師,名校畢業,專業過硬,從醫數十年救人無數,受人尊敬。
母親蔣來,曾也是醫科大學的一名學生,因為身體原因,跟不上外科門診強壓的工作節奏,所以畢業後沒幾年就辭職,成了一名專欄作家。
至于哥哥沈泊修……
品貌出挑,性格陽光,威海市附中籃球隊的明星球員、超級中鋒。高一剛入學那年,就因全國大賽裏的出色表現,備受關注。後被球隊委以重任,公認的未來之星,也是今年最佳球員的頭號種子選手。
可這一切美好,都止于那場車禍。
沈泊雪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如果當初沈泊修沒有救她,那輛車切切實實是從自己的雙腿上,碾了過去。
那該多好。
那樣,威海附中的超級中鋒不會受傷,不會決賽前夕臨時退賽,也就不會導致今年的全國高中生聯賽,威海附中以微弱的兩分之差輸給了京林十三中。
那個在高中球壇叱咤風雲的威海附中,那個淩駕在所有高中生之上的王者,十年來,初嘗敗北的滋味。
他們說,這一切,都是拜沈泊修所賜。
十年加冕,一朝空。
沈泊修成了整個威海附中的罪人。
而沈泊雪,成了沈泊修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