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瘦兩斤
瘦兩斤
“……泊雪,泊雪?”
“嗯?媽?你叫我?”
蔣來看她心神不寧的,走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卻在觸碰到那絲冰涼後,渾身一驚,眉頭擰成結:“小雪,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何止是冷,一絲溫度也沒有。
“是不是坐車颠簸時間太長了,哪裏不舒服?”蔣來捋了捋她額前的碎發,探她額頭上的溫度,後一句是自己呢喃,“沒有發燒啊。”
“媽,”沈泊雪搖頭笑笑,拿開蔣來的手,“我沒事,你不用這麽緊張。”
“怎麽不緊張?”蔣來趕緊将自己身上的坎肩脫下來給她披上。
從小到大,沈泊雪每一次發燒感冒,都是沈家的頭等大事。因為稍微一個不留神,就會惡化到肺啊,支氣管什麽上。
她似乎天生就受病魔眷顧。
“你就先待在房間裏,”蔣來順手将空調打高,“等我和你爸爸忙完搬家的事,晚上煮點姜水,這裏的房子濕氣重。”
“媽,我沒事。那麽多東西,你和爸忙不過來,我幫……”沒等話說完,客廳裏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吓得母女兩趕緊跑了出去。
“怎麽了這是?”
只見一收納盒的雜物、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搬家公司的兩個工人手足無措地站在沈霆面前,矮聲道歉:“對對不起啊,我們沒想到,他……他會突然撞、撞過來……”
沈泊修歪斜地坐在輪椅上,胸腔劇烈起伏,怒目圓睜瞪着那堆雜物中的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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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霆皺着眉,明顯在克制:“泊修,給兩個叔叔道歉。”
“扔了,把它扔掉。扔掉。”指着籃球的手不停的顫抖,沈泊修完全聽不到自己的父親在說什麽,幾近歇斯底裏的咆哮,“誰讓你們帶過來的,扔掉。”
大概是沒從周圍人那裏得到反應,他自己轉着輪椅,艱難又略帶狼狽地過去撿起籃球,對着客廳的窗戶就砸了出去。
本就是籃球運動員,臂膀上用了全力,窗戶上的玻璃砸的粉碎,球破窗而出。
沈霆大驚,立馬快步跟到窗前朝外看,在确認沒砸到人的時候,才快步走回來,反手給了沈泊修一劑響亮的耳光。
“啪!”的一聲。
沈霆向來溫雅,鮮少發火,但他發起火來也着實吓人:“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
沈泊修被迎頭的那一耳光打歪了頭,半死不活地挂在輪椅上,沒了生氣。
也不反抗,也不說話。
蔣來捂着嘴,眼眶含淚,看着自己的寶貝兒子、那個天之驕子雛鳳清聲、變成如今這幅樣子,心口揪着疼。
“一而再再而三,沈泊修,你難道看不出來一家人都在遷就你麽?你這樣糟蹋自己給誰看?嗯?”沈霆一頓,手突然指向沈泊雪,“你是想讓你妹妹更自責麽?”
被指的人一顫。心頭滴血。
“即使是殘廢了,你也是我沈霆的兒子。從小到大,我什麽時候告訴你,可以因為自己的情緒,去肆意傷害別人了?你……”
“沈霆!”蔣來咬牙,狠厲地吼斷了自家老公的話,可瞬間又偃旗息鼓,含淚搖頭,“算了,求你別再說了,沈霆——算了。”
窗外的雨下大了,雨滴落地有了聲音。碎碎地響。
搬家公司的工人對看看。
他們也得趕緊完成工作趕回去,所以即使是再不合時宜,也得試探性地問問:“沈先生,那您看,現在……?”
沈霆聞言,吐了口氣找回理智,揉着晴明穴轉過來:“抱歉,你們繼續,東西都搬上來就行了。我們自己收拾。辛苦了。”
“好的。”像是得到特赦,兩個人迅速下樓,從這家子尴尬的氣氛裏解脫。
蔣來推着沈泊修回房間。
沈霆靜默、很少抽煙的人也摸了根退到陽臺上。
房子瞬間安靜下來。
唯獨沈泊雪一人留在客廳中央,看這地上七零八落一片,蹲下,安安靜靜地将它們收拾裝好。
爾後,拿傘、轉身下樓。
那是一個金黃色的下午吧。日薄西山。
十四歲的沈泊修蹦跳從後面追上來,一把扯住沈泊雪的書包:“不是說好放學一起回家麽?又不等哥哥?”
女孩本就瘦,也沒什麽力氣,跟紙片似得被他牽制住。偏偏她又很讨厭那種被人牽制的感覺:“沈泊修,你放開我。”
哪門子的哥哥,沈泊雪從小不服,不就大了幾個小時麽。
“哈哈——”男孩将人放下,“哥哥今天心情好,就不和你計較。”
他說着,突然神秘兮兮湊過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什麽?”沈泊雪沒興趣,随便問了句,便又自己埋頭往前走。
誰知男生突然跳到她前面,扯開自己的書包拉鏈,學着戲劇人物登場的樂器音,将裏面的東西舉到沈泊雪的眼底:“将将将将——”
沈泊雪狹長的眸子半擡,看到裏面的東西後:“不就是個籃球麽!”
她搖搖頭,輕嘲一聲,接着埋頭走自己的路。
身後:“是啊,”
他們都說雙胞胎是有心靈感應的。
“可我今天才發現,”
沈泊雪聞言回頭,撞上沈泊修那雙與自己相似無二的眼睛。
“我天生就是要打籃球的。”他低頭看着自己懷裏的籃球,如是說道。
十四歲的沈泊修,眼睛裏,像是有一片汪洋的大海。
而此時此刻,年少時的夢想被他遺棄,丢在漫天的大雨裏。
沈泊雪輾轉找到的時候,籃球正被人坐在屁股底下、滿身泥濘。
而坐在籃球上的那個背影穿着一次性雨衣,雙腿岔開,低頭弓着背。身體跟着氣息不規律起伏,像是狼吞虎咽地吃着什麽東西。
周遭寂寥,就他一個人。
“你好!”
雨聲有點大,把沈泊雪的聲音蓋了過去。
她試探性地又走近了些,手指在那個背影上輕輕點了點:“不好意思,這個籃球是我哥哥的。”
動作聲音都輕柔。
可對方的反應卻截然相反,像是刀劍出鞘,“蹭”一聲,陡然站起來。挺拔的身子在女孩眼前展開,吓了她一跳。
這個人,身高和沈泊修有得一拼,至少一米九。穿着搬家公司的制服,被塑料雨衣一勒,身上塊狀的肌肉都分明。
臉部俊朗,只是鼻梁中庭濕透、凍得有些發紅,嘴裏塞滿了幹馍,整個下颚骨大幅度開合,快速咀嚼。含含糊糊地朝沈泊雪喊了聲:“幹嘛?”
那就是陸陳煙第一次見沈泊雪。
都是在彼此最狼狽的時候。
她舉着傘、指籃球:“不好意思,那是我哥哥的。”
“喔?”陸陳煙挑起半邊眉,正愁剛才的怒火沒地兒撒呢,嚼着嘴裏的幹馍馍,質問道,“它剛才差點砸到我。”
“……十分抱歉。”
陸陳煙一愣,看着眼前的人文绉绉地跟自己道歉,居然詞窮,不知道該回什麽,“哦…也也沒什麽關系。”
他最怕應付好學生。
“謝謝。”女孩當着他的面抱起籃球,欠身說了句謝謝,撐傘消失在了雨中。
沒有波瀾起伏的戲劇化情節,沒有情動心牽。
那時候,他們都以為對方只是自己這一生可能會擦肩的那2029萬人之一。
“大陸!”車上的人在叫了。
“來啦。”陸陳煙應聲,仰頭喝了口雨水,将最後的饅頭咽下。
喉結滾落,手背在唇邊一蹭,盯着沈泊雪離開的方向、噙眉舔了舔牙縫兒,才回頭往車上走。
“幹嘛呢?磨磨蹭蹭的!”
“見着個美人。”陸陳煙直接撕爛雨衣,團成球扔進路邊的垃圾箱。自己兩步并一步,跳上卡車的駕駛座裏。
“呦,你小子一雙桃花眼,還真是走哪開哪啊。”
“那是,”他笑,在頭頂胡亂撸了一把,将濕噠噠的頭發揉開,然後那蒲扇大的手就伸過來,大拇指在中指食指之間來回撚撚,最後攤平在身邊人的眼前,挑挑眉峰,“劉叔?”
“臭小子,”劉平哼笑,撩開他的手。從自己的懷裏掏出二十來張紅票子,數了五張塞進陸陳煙的懷裏,“生怕我賴賬似的。”
“沒有,那不能夠。”陸陳煙打火,踩下離合踏板、換擋倒車,眼睛看着卡車外的後視鏡,嘴裏笑嘻嘻的,“劉叔您最仗義……”
“行了行了,”劉平截斷他的話,“這個搬家公司還有單長途,你現在回去睡覺,明兒淩晨再跟我跑一趟?我還是按這個價結給你。”
“恐怕不行啊劉叔,晚上我得去醫院,答應了陪我媽吃飯的。而且我已經一個星期沒去學校了。再這樣下去,期末考要挂紅燈了。”
劉平側頭,看着駕駛座上的人雲淡風輕說出這些話,心口酸澀。
片刻後,他又從那疊紅票子裏抽出三張,遞過去:“給你媽買點……”
“劉叔,”陸陳煙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手裏控着方向盤,“我只拿我應得的。”
劉平一怔,手在空中僵了幾秒,沒轍又只能收回來,搖頭笑笑:“倔。”
陸陳煙也笑:“謝劉叔。”
卡車開出小區,慢慢消失在朦胧的雨霧中。
老城裏看不見陽光。
與此同時,沈泊雪将洗幹淨的籃球抱在懷中。
呆滞地坐在窗前,陷在轉椅裏。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又夢到沈泊修抱着籃球迎着光、大聲地吵嚷:“我天生就是要打籃球的。”
突然被一輛醉駕的紅色吉普,撞成得支離破碎。
她渾身發抖,冒着冷汗。修長的四肢蜷縮在一起,滿臉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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