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瘦三斤
瘦三斤
接下來的一周,雨就沒停過。
半臺市,又稱“天漏”,顧名思義,天漏了一個洞。偏偏現在五月又是雨季,濕噠噠地下了大半個月。
而沈泊雪,也果不其然的生病了。
從威海到半臺,從北方到南方,縱向上的地域跨度,造成水土不服。其實讓沈霆蔣來他們都有些許的不适應。只是誰沒有沈泊雪那麽大的反應。
一周了,吃什麽吐什麽,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從早到晚沒精神。
藥也沒停過。
蔣來放心不下,幹脆推了作協那邊所有的工作,延遲了出版社的交稿日期。安心在家陪着。順便也幫他們安排新學校的事情。
“對,就是那個半臺一中,我爸說了,雖然比不得威海附中,但已經是半臺市最好的了。”
“我知道,慢慢和他說,就算學不進東西,去學校散散心,多接觸接觸同齡人也是好的。當初醫生不也是這麽說。”
“好,我有數,放心吧。你呢?和新醫院的交接順利麽?”
沈泊雪洗漱換好衣服,來到客廳的時候,蔣來正在打電話。從神态語氣推測,電話那邊應是沈霆。
“……那你自己也注意身體。應酬的時候少喝點酒。”
“嗯,我先挂了。”蔣來說着,放下聽筒,朝沈泊雪招手,“這麽早就醒了?”
“嗯。”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居家服,修長窈窕,聲音嘶啞,“爸爸昨晚沒回來麽?”
“沒有,新醫院同事為他接風擺宴,喝多了,就睡在酒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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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你呢?今天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沈泊雪薄唇發白,走近後勉擠出一個微笑,說,“能使得上力氣了。”
看她這個樣子,蔣來搖搖頭嘆氣:“昨晚又做噩夢了?”
“沒有,媽。”
“泊修看見了。”
……
沈泊雪一怔,不由低頭:“什…什麽?”
“昨晚你睡着沒關燈,我推着他經過時就進去看了一眼。”
“我……”
“你窩在床的一角,渾身止不住的抖,我怎麽叫你你也不醒。”蔣來說的時候,眉心噙着憂愁。
“是麽……大概是最近精神不太好。”
“只是最近麽?從泊修出事,你……”
“小雪。”沉悶的聲音突然從客廳通向卧室的過道裏傳過來。
蔣來和沈泊雪同時一驚,都不自覺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身子有些僵。盯着眼前人看,有些不敢置信。
沈泊修自己轉着輪椅從客廳口進來,已經換好了衣服,拿着傘,有些憔悴:“陪哥哥出去走走吧。”
*
小時候,家裏的老人總是開玩笑,說沈泊修的命硬,從母胎裏就克沈泊雪。才導致兩兄妹一個優異的體格超乎常人,一個孱弱、病魔纏身。
大概因為這種莫須有的愧疚感。
所以沈泊修從小就對這個妹妹就超級寵愛。生怕她因為身子關系受人欺負,上學的時候恨不得把人挂在自己褲腰帶上走路。
威海附中,誰不知道,沈泊雪是他沈泊修的妹妹。
他們兄妹兩還真是……從前他感覺欠着她的,現在她欠着他的。
雨淅淅瀝瀝地下。
沈泊雪左手撐傘,右手推着輪椅。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話題,就故作輕松的調侃:“沈泊修,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肯跟我說話了呢!”
“哈——”他嗆笑一聲,人偶臉難得有了笑顏,“不會的。”
此話畢,周遭一靜。沈泊雪憋了很久,才終于有機會開口對他說這句話:“對不……”
“小雪,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這件事從始至終,我唯一不後悔的,就是救你。”
女孩鼻頭一酸。
“爸爸說得沒錯,這段時間,我光顧着自己無處發洩的情緒,而忽略了你。我救了你、充當了英雄,還反過來扮演悲劇者,确實過分了。”
“當車撞過來的那一刻,沖過去推開你是本能……因為你是我的妹妹啊。”
“受到傷害的如果不是我,那就是你。既然這樣的話,我寧願是我。”
沈泊修慢悠悠地說了好多,說完,突然察覺到一滴兩滴冰涼落在自己頭頂。
他笑笑,揚起頭,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陽光無敵的模樣:“咦?是傘漏了?還是我的寶貝妹妹哭了?”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心結瞬間解開。
沈泊雪吸鼻子,邊哭邊笑起來。想着,現在輪到她來照顧自己的哥哥了,幫他找最好的醫生,治好腿。
然後,把他最愛的籃球還給他:“加油……”
可,話被打斷了。
“小雪,”一雙眼猶如死灰,“這段時間吧,我想了很多。人啊,有時候确實得認命。我的腿廢了,終結了威海附中的十年榮耀,成了十年路上唯一的污點,這一切都已經發生了。”
沈泊雪轉好的心情又陡然涼下來。越聽越不對勁。
“我就得認命。我不會再打籃球了,并且背負着那些責難活下去。這是命,我該受着。”
他看似被治愈了,其實是走進了另一個更深的泥淖。
“我不懂,”沈泊雪皺眉,疾步走到正面,蹲下看着他,雨水被風吹進傘裏,染濕衣褲,“你、你為什麽會這麽想?醫生說過,如果配合治療,腿是可以恢複的,你還有機會……”
“但我沒臉了。”聲音比之前更絕望。意志消沉,态度淡漠到了極致,越說眼神越暗淡:“小雪,我不會再碰籃球了。這是我的命。我們沒有和命運對抗的能力,就只能認……”
“哥,”她很少主動稱呼他為哥哥,鼻尖被雨絲染紅,“你才十八歲,認命?那你以後怎麽活?從前…從前你不是總是吵嚷着要打職業,打進CBA,進NBA的麽?”
沈泊修擺擺手:“我這種人,已經不配打籃球了。”
天空一道驚雷。
那時,沈泊雪才怔得發現,是她低估了沈泊修對球隊榮耀的信念感。
讓威海附中輸球,對沈泊修而言,是恥辱,比不能再打籃球還要痛苦。
而這種恥辱和痛苦把他逼進了思維死角。
信念變成執念。
“那如果威海附中今年再輸了呢?”女孩整個腔肺都劇烈起伏,氣息不勻,沖着沈泊修吼:“即使不因為你,他們依舊輸了呢?”
“如果有人堂堂正正地打敗他們,把他們從全國聯賽的王者神壇上拉下來了呢?”
“那就能證明,錯不在你,是他們自己不行。那就證明,我們是可以和命運對抗的。”
兄妹兩對視許久,直到沈泊修淡淡地移開視線,神色灰暗:“那不可能。”
四個字說的沒有一絲質疑,沈泊修本就是從威海附中出來的。
他親身感受過那種貼近職業的強悍。
有人堂堂正正的打敗它,這不可能。
“別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還帶着可能兩個字。”
“小雪,你……”
沈泊雪起身吸鼻子,推動輪椅,咬牙,像是賭氣一樣,打斷他:“不走了,回家。”
說出這段話,多半是被情緒氛圍推到了那個地步。
所以,突然生出這麽個大膽到可笑的想法。
偏偏這姑娘又是個悶聲不響的倔驢子。
才有了後續所有的故事。
*
我們曾經年少,都一腔孤勇,固執且愚笨的想憑一己之力,改變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