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進
二十三、進
齊方素覺得這天的安木槿和平日裏看到的安木槿有點不一樣。
齊方素以為她那麽費心思才将他約出來,必定會十分重視這次的約會,必定會打扮得比平日更加用心。
可實際是,安木槿穿了一件防水材質的卡其色背帶褲,配松垮垮的長袖黑T恤,腳上是馬丁靴,一副幹練利落得可以立刻下地幹粗活的模樣。紮馬尾,妝很淡,打扮稱得上樸素,與一直很精致的她相比較的話。
安木槿對自己的形象沒有絲毫要維護的意思,瞧着樂呵呵的,一上車就沖齊方素咧嘴笑,又問齊方素吃沒吃午飯、睡沒睡午覺。
“我沒有午休的習慣。”齊方素說。
齊方素瞧安木槿系好安全帶了,便發動汽車,嘴上好奇地問:“你去S廣場到底要做什麽?”
“去到再慢慢告訴你。我現在要打一個電話,暫時沒時間跟你聊天,不好意思哦。”
安木槿自顧自地開始打電話,齊方素目視前方認真開車,但其實注意力幾乎都在安木槿身上,他面無表情偷聽安木槿講電話。
然而沒聽見有用的信息,安木槿是給她爸爸媽媽打電話,跟爸爸說她正在啓程去S廣場,并向她爸爸保證會努力工作,工作完了就給他發照片,然後又換她媽媽接電話,說的內容大差不差。
齊方素滿腹疑問,她一個在校大學生、未出道的練習生,能有什麽工作要做?
S廣場是S市最老牌的商場之一,建築外觀維護得不錯,有點歲月的痕跡,但談不上破舊,商場裏各種品牌的店鋪挺齊全,人流量不低,經營情況在老牌商場中可以排首位。
就是停車位太難找了,沒有地下停車場,地上的停車場面積又不大,齊方素花十分鐘到達S廣場,卻要花二十分鐘找車位。最後他是在安木槿的指點中找到附近的一個綠化公園後面的停車位才順利停好車。
安木槿熟門熟路地帶領齊方素走小路到S廣場,進入商場,去到一樓專門用來舉辦各種活動的舞臺前。有三四個人正在往舞臺上搬花,齊方素很少有機會能在花店以外的地方看見這麽多花,層層疊疊,似乎要在舞臺上砌兩道花牆。而安木槿似乎認識那些搬花的人,笑容燦爛地擡手跟他們打招呼。
齊方素正要開口問,安木槿卻先一步給出了答案:“他們是經常給我家花藝工作室送花材的工作人員,我和他們挺熟的。我每年都會來這個商場做花藝表演,免費的。以前是我爸爸過來做,十八歲之後,我來做。”
“為什麽一定要在這裏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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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點在這裏被一個人販子拐走。”
齊方素很詫異:“嗯?”
安木槿緩緩講述道:“我那會兒兩歲多不到三歲吧,還不記事兒,腦子裏沒有這段記憶,都是我爸媽跟我說的。那天他們帶着我和弟弟一起來商場買東西,兩個會走會跑的小娃娃不好管,我爸媽看不住,他們分神去挑東西,一個不注意沒牽緊我,我就不見了。
“他們在附近找了一圈,沒見着我,然後就趕緊去找保安隊長調監控,發現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把我抱走了。他們一下子就知道是遇到人販子了,還不敢聲張,怕那個男人情急之下把我從哪層樓給扔了。保安隊長悄悄報警,還讓所有保安和經理都守在各個門口,盯着每一個走出去的人,一旦發現誰帶着小孩就攔下。
“警察趕到後逐層的廁所、商鋪一間一間地跑去找,最後是在一間廁所裏找到我的,人販子正在給我換衣服剪頭發,要将我改頭換面帶出去,警察把人販子抓住,把我還給我媽爸。聽說人販子應該是給我喂了安眠藥,我呼呼大睡,怎麽叫都不醒,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知道睜開眼。
“保安隊長在商場裏做的所有安排都沒有經過上級領導批準,好像不合規,但是商場領導聽到保安隊長的報告後,說應該是這麽做才對。就這樣,我們家和這個商場的緣分結下了,我爸媽為了報答商場對我們家的幫助,答應每年都過來做免費的花藝表演。那位保安隊長已經退休了,可那位領導現在還在商場裏做高管,所以我們就還繼續提供花藝表演,熱鬧一下,幫忙招攬客人。”
齊方素想像個普通聽衆一樣感嘆兩句,又不希望在安木槿面前有不合身份的幼稚舉動,便一本正經地評價:“原來如此,你小時候的經歷很驚險。”
安木槿笑笑,說:“我要去後臺準備一下了,你随便找個位置坐着吧,別偷偷溜走,完事了我們一塊吃飯,約好了。”
齊方素點點頭:“嗯,去吧。”
齊方素第一次在現場看花藝表演,舞臺中央擺着一個巨大的雙層半圓鐵環,是安木槿接下來的作品的模具,安木槿需要用舞臺上的花材将鐵環變成花環。還有一架和鐵環平高的梯子,安木槿就站在梯子上,手法輕巧,不斷将花材變成作品的一部分。
他覺得還挺有意思的,看着那巨大的鐵架子從空蕩蕩一點一點變成繁華模樣,從安木槿每一次對花材的選擇和擺放位置中,能夠一點一點理解她對于創作這個作品的考量。
安木槿的作品和她一樣美,氣質相仿,并非一味的嬌美可人,而是有一種稚嫩的冷豔,具其天真明媚,也具其深沉陰郁。
他早知道安木槿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溫順聽話笨手笨腳,她不坦白,掩藏了許多東西。
他不喜歡不坦白的人,不喜歡在人際交往的方面耗費過多心思,他希望所有出現在他面前的人都不要讓他分心去猜測,但每每在不經意間瞧見被安木槿藏起來的一些屬于她的模樣,總覺得想要多留意幾眼,再看得深一些,最好能夠将她的每一面都完整看在眼裏。
齊方素就這麽定定看着舞臺上的安木槿,幾乎沒有離開過。
安木槿有幾次下臺喝點水走兩步,順便和齊方素說說話。
安木槿見他一直待在臺下不動彈,怕他不舒服,便建議他:“是不是太無聊了?要不你在商場裏逛逛?去喝個下午茶,吃點小甜品?”
齊方素一派輕松:“不無聊。”
“累不累?”
“你在上面工作都不喊累,我在下面坐着看怎麽會累?”
安木槿聳聳肩,朝齊方素笑笑,又回到臺上繼續工作。
約莫是六點半過後,臺下的觀衆逐漸多起來。
齊方素原本還想問安木槿為什麽不等到晚上人流量大的時候再開始表演,如今知道答案了。
作品已初具雛形,空蕩蕩的鐵環有大半被鮮花覆蓋,甚至連帶着仍暴露在空氣中的一小段、仍只覆蓋了稀疏的花材的部分,看上去都像是包含在整體中一部分,因其特殊的不完整而莫名地有欲語還休的韻味。
這樣的半成品更能吸引觀衆的目光。
舞臺下的臨時椅子快坐滿了,大部分是飯後帶小孩到商場裏散步消食的家長們,小部分是下班後到商場逛逛的年輕男女。
家長讓小孩看花的聲音此起彼伏,小孩詢問那是什麽花的聲音不絕于耳,齊方素覺得吵鬧。
他很久沒有置身于人群之中,他不去哪裏看熱鬧、看表演,就連頒獎禮也不怎麽出席,不想見人,不想被人見。
但此時的環境裏不招他喜歡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勉強接受,比起回到他那清靜的世界,他更想看着安木槿将她的作品完成。
他作為創作者,他比誰都明白作品和創作者是無法等同的,他不建議任何人透過作品去注視創作者,從某個方面上來說,作品之于創作者是一面哈哈鏡,照不出創作者的真實面貌。然而他也認同,作品裏其實蘊含着不同程度的創作者之心,蘊含創作者某一時期的思想、情緒、情感、苦與樂。
尤其是親眼見證創作的過程時。看那專注目光,看每一個深思熟慮的動作,看所有經過比較的選擇,他似乎由此看見了安木槿的心。
舞臺上沒有主持人,只兩個質量堪憂的小音響在播放輕音樂。雖說是幫商場吸引人流,可安木槿做花藝表演的過程中沒有一句介紹和吆喝,表演完也沒有出現一句話語上的表達。
安木槿做好了她的花藝作品就爬下梯子,朝臺下的觀衆鞠躬,不說話,只微笑,動作輕盈迅速地搬走梯子,留下她的作品在臺上供過往客人欣賞。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兩秒,很快停止。圍上前去欣賞的人逐漸多起來,讨論聲音低低貼着舞臺的地面前行,沿着花的脈絡生長。
齊方素周圍的小孩依舊在走來走去吱吱喳喳,家長依舊在邊看手機邊應付小孩的吱吱喳喳。兩分鐘後安木槿來到齊方素面前,笑着看他,她今天似乎總是在笑。
八點多快九點才吃晚飯,安木槿沒力氣走遠,和齊方素就在商場裏挑了間中式餐廳走進去。
安木槿很餓,但要控制體重的命令已經深入骨髓,再餓也不敢放開了吃,只吃了一口飯并一小塊排骨,而後一直夾白灼青菜吃,一盤青菜她吃了大半。
齊方素仍是對她的節食減肥行為不滿:“有能夠完成一場幾小時的花藝表演的手藝,不需要将自己瘦成人幹。”
安木槿反駁道:“再有手藝,身份也是沒出道的練習生。而且我這算是稍稍放肆吃了,我平時都不吃晚飯。”
齊方素聞言好像又有點尴尬,冷着臉給安木槿夾了一大塊排骨。
安木槿想吃,但沒吃。
悶頭嚼青菜過于凄涼,安木槿随意找點話題和齊方素聊,讓自己的嘴多點事做。她問:“齊老師,你為什麽會喜歡上音樂?”
齊方素淡淡地答:“不知道。”
安木槿稍顯錯愕:“毫無原因就喜歡了嗎?”
“嗯,就是聽到電視節目裏播放的歌曲之後覺得很喜歡,每一首都喜歡,才十多歲大小吧,我就開始自學音樂知識,那時候我家沒有電腦,我只能跑到網吧去上網。我爸媽以為我學壞了,追到網吧裏抓過我好幾次,可丢臉了,我被提溜着衣領,在衆目睽睽之下揪出網吧。我跟他們解釋過很多遍,我去網吧是為了學習,他們怎麽都不肯信。一直到我上傳在視頻網站的視頻火了之後,他們才相信我真的在網吧裏學到了不少東西。爸媽原本以為我在做明星夢,但其實不是,我沒有想過要到臺上表演,我只是喜歡創作,不是喜歡鎂光燈。我這個人,熱鬧不起來,更不可能去讨好觀衆,不适合臺前。”
齊方素平淡地講述着他的往事。
安木槿越來越錯愕,沒想到齊方素會對她做這種程度的坦白。
安木槿輕咳一聲回了點神,順着話題問下去:“齊老師家裏沒有人從事藝術行業嗎?”
“沒有,八竿子打不着。”
“那齊老師在家族裏真是很稀奇的存在。”
“嗯,所有人都覺得我是一個怪胎,”齊方素頓了一下,補充道,“有點本事的怪胎。不過這樣也挺好的,我樂意大家對我敬而遠之,能清靜些。”
“沒有受到過父母的阻攔嗎?”
“肯定有過,可我的父母都不是控制欲特別強的家長,他們的阻攔我動點腦子就可以越過。”
“齊老師對自己的選擇十分堅定,”安木槿挺有感觸地嘆道,“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自己這輩子要為了什麽而奉獻全部生命,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齊方素看了安木槿一眼,說:“你不是這樣嗎?你從小就學習花藝,也決定了要當花藝師。”
“我偶爾會分心。”安木槿也看着齊方素說。
齊方素嘴角添了一絲笑意,不将安木槿的話語看作是某種困境:“熱愛,本來就不是規定了要為單一事物而存在的,你可以愛很多事物。”
安木槿輕輕搖頭,曾經在某些夜晚會襲擊她的不安浮現,她告訴齊方素:“我怕我的能力有限,力量有限,負荷不了太過豐富的人生。有時候分心不是因為愛上別的事物,而是因為一時軟弱。我的确為了熱愛而做了很多事,也一直稱得上是勇往直前,但我又會在前進的過程中懷疑自己的行為是否正确。”
齊方素沒有表情的波動,平淡地問:“正确的評價标準是什麽?”
安木槿想了片刻,回答:“對于我的人生有無起到積極意義吧。我會擔憂以後的我責怪現在的我,如果現在的我是走在一條對人生毫無助益的道路上的話。”
“那你覺得怎樣的人生才能使你滿意?”
安木槿面露難色:“這很難說清楚,可能是,實現心中所想的人生。”
“你現在過的不就是這樣的人生了嗎?”
安木槿反問:“是嗎?”
齊方素頓了兩秒,而後肯定道:“是,心中所想是一個籠統的概括,只能模模糊糊不清不楚地将一輩子涵蓋進去,但人生是由每一個具體日子組成的,你今天的渴望可能只是夜幕中的一顆星,你追逐了今天的渴望,那麽在這個具體的日子裏,你就是在度過無悔的人生。”
“齊老師也是這麽看待自己的每一天?”
“在此刻之前不是的。我之前可能和你的想法差不多,覺得有些行為是在浪費時間,對人生毫無助益。我也擔憂你會後悔。可是就在方才那一刻,我想,用後來的人生中的某一刻思維去為整段人生定性,應該是不太合理的,難道年邁的你就一定比現在的你更值得信任嗎?難道以後的你看待現在的目光就一定比此刻的你的目光更加有洞察力嗎?五四以後的線性歷史觀尚且受到質疑,那麽用線性的思維去論斷一個人的人生,大概也值得質疑。”
安木槿沒有完全聽懂齊方素的話,不知道什麽線性歷史觀,但她垂眸看了眼碗裏的排骨,心念一動,似乎找到了齊方素在她面前表現出尴尬與不自在的原因。
齊方素應該察覺到某些她想隐瞞的事情了。
安木槿略感無措,她不想這麽快就和齊方素攤牌,哪怕兩人的關系有了很大的進展。
她在臺上時常可以用餘光看到臺下的齊方素,幾乎不用搜尋,一下子就能看到他。
齊方素在人群中像一塊無聲的素面白玉,美得安靜又沉穩。而齊方素的目光是專注在她身上的,那份專注,和齊方素工作時的專注很像,她便知道了約齊方素過來是正确的舉動,創作者之間最深刻的交流只能通過作品進行,她進入過齊方素的世界,也希望齊方素可以進入她的世界。
安木槿按下心中的無措,繼續和齊方素聊天:“我爸爸在我小時候常教育我,說要想當一個有實力、有內涵、有品位的花藝師,就不僅要了解花卉,還要非常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然後不斷練習可以讓自己的想法在現實中百分百完成的技藝。”
齊方素認同道:“你爸爸的話很對。你從小接受這樣的教育,所以成長為一個對目标很明确、行動力很強的人。”
安木槿問:“齊老師覺得我剛才完成的作品怎麽樣?”
“覺得很像你。”
“像我?”
“像你給我的感覺。”
“什麽感覺?”
齊方素微微皺眉,猶豫幾秒,只道:“說不好,是一種暫時看不太真切的感覺。”
他似乎也不想攤牌,安木槿抿抿嘴,稍感放心,拿起邊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冷掉的淡茶水。
到商場播放即将關門的音樂提醒客人離開時,兩人才結賬離開餐廳。
齊方素說安木槿邀請他來看演出了,禮尚往來,晚飯應該他付錢。安木槿欣然接受齊方素的決定,她窮得叮當響,本來就不打算要掏錢。
而後齊方素将安木槿送回公司宿舍樓下,安木槿下車前問:“以後我做了滿意的作品就拿去給你看看好嗎?”
齊方素大半張臉都隐沒在昏暗之中,車外路燈的微弱光亮落了兩點在他的眼眸中,他的雙眼像在蒼茫宇宙裏流浪的兩顆孤星,安木槿心緒波動,像個對着夜空許願的人,又問了一遍:“好嗎?”
他輕聲說:“随你吧。”
待安木槿松了安全帶,打開車門準備下車時,他加了一句:“謝謝你幫我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