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雪原無春(三)

雪原無春(三)

小姑娘倒也看得開,自己撐起來。

這質子見她不動,反而還将馬車門關上,在他的身邊找了處地方就随便坐下。

“……滾出去。”

質子這一句帶着些無奈,然後一手撐着下颌,又阖上眼。

“聽說明日就要送你入城,你不怕嗎?殿下?”

“……你是什麽人?”質子仍閉着眼不看她,“這是踏雪的軍營,你一個小姑娘不該在此。”

“嗯……我叫霜,你呢?”

小姑娘雪白的睫毛輕扇了兩下,每眨一下就好像一只雪白的蝴蝶在輕吻眼睛。

“唉。”質子無聲呵了口熱氣,有些不耐煩,“無期,神無期。”

無期,是譯歸期無定。

但他是神慈,不論何時都是被人眷愛的——蒼傲的大皇子。

蒼傲是南方一大國,蒼傲國君膝下子嗣尤為多,後來戰敗要求送一質子前來停息戰事。

既然是質子,蒼傲國君就順了臣子的意,将這最不受寵的三皇子神無期拿出來。

霜戳了戳他的膝蓋,問:“你怕不怕?聽說質子都不會過得很好,若是病了就真的救不過來了。”

“我不會逃,也逃不走,不用試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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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車隊受命進城。

一敗國的質子也許不會引得多少人圍觀,但如果是蒼傲的質子呢?

蒼傲國弑殺成性,不管是對臣子還是百姓,他們的世家貴族都是将他們當成蝼蟻看待,随意處置。

馬車一進城,神慈就從窗子縫隙裏看到了周邊圍着不少百姓,手裏都提着蔬菜和臭雞蛋往馬車上砸。

“哎喲哎喲,哥哥姐姐,大哥大嫂們,看着點兒砸啊,我就一駕馬的,看着點啊,看着點。”

馬車夫很是冤枉地對着看戲扔“禮”的百姓們皺起眉,就連拉着缰繩的兩只手都合十了。

神慈閉合雙眼,只是等着馬車前往目的地。

城門一角落,霜騎在馬上,将一切都看在眼裏。

昨日她看着這質子實在可憐,就提議說了能想個辦法幫他逃跑,但是卻被他毫不猶豫拒絕了。

“小姐,這押送質子有什麽可看的啊?不如咱們去萬花閣吃梅花餅吧?”

霜眼珠子轉了一圈,想出了什麽好玩的,“行,小花你去萬花閣買些梅花餅來,咱們跟着去質子住的地方。”

“啊?小姐您要去……”

踏雪國,一陋居。

“他娘的,一身臭雞蛋味!”馬車夫很是甩下缰繩下車,對着車裏頭的人罵,“就是裏頭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害得俺遭罪!”

陋居的侍衛拉開馬車門等着“神無期”下車。

神慈慢慢踩着梯子下車,在陋居外盯着那牌匾瞧了許久。

如果回不去,他也許要在這待上一輩子。

住所裏收儉的還算幹淨,神慈一夜都待在馬車裏頭至今還未進食,眼睑發紫,面色蒼白。

一侍衛上前,道:“殿下,跨進了這陋居的門咱們就不用敬稱了。”

神慈不在意這些,他沒什麽精神,進了陋居就找着院裏的石凳坐下。

石凳上的雪未拍掉,剛坐上去有點冰,但他現在餓得難受,這陋居裏僅他一人,未到飯點也沒人送飯菜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兒坐了多久,但是雪下了一陣,醒來時身上都積了一層薄雪。

……

“霜小姐,小的真的沒法開門,還請回去吧?”

“我來送飯菜也不行嗎?”

霜指了指自己手裏提的飯盒,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

侍衛們面面相觑,一時之間冷汗涔涔。

“這……”

“得了得了,送個飯菜,霜小姐趕緊送完就出來。”

霜第一次借着送飯菜的名義輕松進入陋居,她本就沒想着質子住的地方能有多好,這一進來看卻發現好像還不錯。

神慈餓得馬上就要再次睡過去,霜将提着的食盒“當啷”按在石桌上,馬上提起了神慈的警戒。

“誰?你……”

神慈說話有氣無力,眼前看人都有些模糊。

“你、你不是餓糊塗了吧?”

霜立馬打開食盒先拿了一塊梅花餅塞他嘴裏。

這酥餅口感滑膩,還帶着梅花香,神慈這會兒餓到昏厥,也沒去想這裏面是否下了毒。

反正不管有沒有毒他都必須吃,否則真的就是死路一條。

霜将食盒都擺好,這些菜肴搭配合理,竟然還有一整條魚。

“你果然是沒吃晚飯吧?竟然餓成這樣,還好有本姑娘在,你可放心,我送的菜我還是挑着自己的喜好來的呢,絕對沒毒。”霜把碗筷都給他擺好,然後在他正對面托着腮看着。

神慈嚼完那塊梅花餅,然後提着筷子扒了兩口飯。

“你可慢點別嗆着了,本姑娘挑的菜多着呢,這盤魚可是斬、姑姑親手做的。”

“……謝謝。”

神慈說話還是很輕,不過霜這次倒是聽得清清楚楚。

簡單吃完一頓飯,神慈又再次撐在桌邊阖上眼。

“喂,殿下?要是你覺得住在這裏無聊,以後我常來陪你聊天如何?”

霜捏起一塊梅花餅咬了一口,惬意盯着神慈的睡臉。

他的年紀也比霜大不了多少,可是性子古板,和那些成天唠叨的老家夥們一樣,可是霜卻不覺得他可惡和讨厭。

良久,神慈答:“這裏不是你這種女兒家适合來的地方。”

霜不見神慈正眼看過自己幾次,想來他一個蒼傲人被迫送來當質子,往後只能茍且活着,自然是讨厭踏雪國的人的。

……

往後幾日,霜按常來送食盒,只是她沒再進去陪他閑敘。

“小姐,咱們幹嘛天天來給這個質子送食盒?跟個白眼狼一樣,還不懂感謝,白吃呢?”

雖然沒進去,但是霜還是不放心,索性就趴在圍牆上偷看那質子乖乖吃飯。

偷看這種事情做多了也就熟練了,但是這質子還挺聰明,早早就知道她偷看了。

來踏雪為質第二年,除夕午時。

霜前一夜似是沒睡好,時隔不知多久一腳踏錯進了那陋居。

她正思索着要不要趕緊收腳假裝無事發生,那院子裏就傳來了咳嗽聲。

踏雪的冬天是越來越冷了,就連霜自己都冷得多加了兩層衣,這個質子整日穿着單薄的兩件衣還常常坐在院子裏,這會兒怕不是染了風寒了吧?

她抱着食盒往咳嗽聲傳來的院子裏奔去,看到神慈一手握拳抵在嘴唇邊,試着壓低聲音。

“你這是怎麽了?生病了嗎?”

霜把食盒放下,一手附上他的前額。

有些微燙,冷風吹多了吧?也真是可憐。

霜解下自己的大裘給他披着暖暖,然後從食盒裏端出一碗熱湯。

“喝湯,我母、阿母說生病了要多喝熱湯,這是雞湯,還能補身體的。”

神慈看了眼這價值不菲的大裘,他的眼神像是鍍了一層霜,緊緊盯着她,“為何如此?我能猜到你身份不一般,你不怕我挾持你嗎?”

霜捧着湯,也愣了一下。

“……你自己也說你逃不出去的嘛,再說了,萬一……你不敵我呢?”霜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神慈眉頭一沉,倒是開始琢磨起她這話的意思來了。

“小姐!小姐!”

神慈喝碗湯感覺嗓子舒服了點,然後聽着跟在霜身側形影不離的小花跑了進來。

她手裏抱着個酒壇子,臉上看着萬分驚喜。

“小姐,剛剛挖出來的梅花釀,就是去年咱們摘的最早開的一樹梅花釀的。”小花把酒壇子塞到小姐手裏,本想着她會開心得立馬揭開就喝。

霜把酒壇子放到石桌上,對神慈說:“送給你了。”

“小姐?這可是咱們釀了一年的梅花釀,您就這麽送人了嗎?而且還是個身份低賤的……”

“小花,你出去。”

“小、小姐……”

小花委屈看了霜一眼,但還是往回走離開了陋居。

神慈盯着桌上的酒壇子,問:“為什麽送我酒?”

“因為我不喝酒。”

“不喝酒為什麽要釀它?”

“我……”霜一時被問得啞口無言,然後抱着胸把頭扭到一邊,“就是學着玩兒的,念在你沒法和家人團聚,送你一壇酒,當我好心就行。當然,我要收報酬的,以後再說吧。”

……

風起又停,霜這日留在陋居裏和神慈說了不少話。

“你們蒼傲原來沒有除夕夜家人團聚的傳統嗎?”

“不是沒有,只是很難。”神慈垂眸,轉着手裏的酒盞,“戰事多,每天都會有将士死去,每當過年時,他們的家人都會祈願孩子們都能回家看看。我的父王……他膝下子嗣多,但是比起孩子,他更看重的是他的這一方江山。”

霜白睫眨了眨,問:“你很讨厭戰争嗎?那你讨厭抛棄你的父王,讨厭踏雪國,也讨厭我嗎?”

“……”神慈看着她的白睫,哈了口熱氣在自己手上,“我讨厭的只有戰争,所以我對犧牲自己來換取和平沒有怨悔。”

“我聽說你的兄長神慈年紀輕輕頗有蒼傲國君的風範,別人都說他兇狠殘暴,如果他當了皇帝,一定還會有很長的仗要打。如果是你……好像也能想想,要是你當了皇帝,一定會少很多紛争吧?”

霜說得天真爛漫,又帶着些稚氣。

“……你呢?你是将軍的小女兒?還是王族?”神慈很是在意她這雪白的睫毛,還有那總是拿着頭巾包着的頭發,“頭巾裹着頭發,難受吧?要不要取下來?”

“這個不能取……”霜一下子被激起本能的反應,抱住了頭,“我、我有點……我病了,這個不能摘下來。”

神慈略收回手,還是有些許疑惑,“你……是巫女嗎?”

“是,但是我很年輕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還是個小孩子。”神慈飲盡杯裏的酒,看了看陰沉的天,“時辰不早了,謝謝你陪我說了這麽久,回去吧。”

霜跟跟着擡頭了看天,這雪下得都沒個規律,她不舍地直起身子,最後看了眼自己辛苦摘梅花等了一年的梅花釀,“記得喝完,本小姐可是釀了好久的呢,我走啦!”

……

一只鷹在空中徘徊了一會兒,然後落到神慈肩上。

神慈合眼嘆氣,将袖子裏的白色紙條卷在一塊,然後綁在了雄鷹的腿上。

“不會太久了,這場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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