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以命換命(修)
第11章 以命換命(修)
大內近衛,這是華胥國君手中的一支可怕的隊伍,鐵騎鐵蹄,一身鐵甲,只要他們出現必定先聲奪人,出手時有雷霆之勢。
如果說影子衛是相國府的一把尖刀,那大內近衛無疑就是華胥國的雷霆之箭—— 一箭離弦,見血封喉。
“影子衛已經夠了,居然還把近衛招來,好!好!好!陛下果然重視這樁兇案,居然讓近衛來對付一個孩子!”殷遲氣極怒極,連少爺也不叫了,在他眼裏這瘦弱的少年就還是個孩子。
重創之下哪裏容得他分心,喉間一甜,一口鮮血湧出,被他硬生生的咽下,這口血吐出來他就再無站立之力。
此時影五卻并不急着讓影子衛們痛下殺手了,“等等,狗急跳牆,何況他是影六,大內近衛已至,不必來真的,只要耗盡他的力氣,自然能手到擒來。”
但真到了功力耗盡之時,殷遲內腑重創,未必還能活。
影五到底是高估了他,還是低估了大內近衛,又或是想為他們再拖延片刻時間?曾經和他親如兄弟的殷遲,此刻也一點都猜不出他的真意。
只是,即便能再拖延片刻,又能如何?
鐵蹄聲越來越近,街上的百姓何曾見過這種陣仗,紛紛尖叫躲避。
二三十騎疾馳而來,雷霆之勢令人膽寒,就連原本悠哉趴在地上的妖怪都擡起頭,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一牆之隔,透過殘破的巷子,能看見大內近衛的鐵甲在陽光下生着寒光。
就在這危急之時,李南落輕嘆一聲笑了。
從輕聲的嗤笑,到放聲大笑,虛弱的笑聲斷斷續續,像一枚快要碎裂的滿是缺口的玉珏,發出最後的脆鳴,下一刻就要從缺口崩開四分五裂。
“人生在世,不過活了十六年,就能讓華胥國一暗一明的影子衛和大內近衛,齊齊出手,傾國之力,只為了對付我這麽個毛頭小子,我李南落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哈哈哈哈……”
李南落吸着氣,笑中似有淚,“我只想知道為什麽那一夜……那一夜沒有大內近衛,今天來抓我的這些人那天都到哪兒去了?你們要抓妖物,為什麽不在那一夜抓住那個妖!”
少年的質問,嘶啞凄厲,影五無言以對,他又何嘗不想知道,為什麽那一夜不見大內近衛出動?以至于影子衛近百人之衆,如今只活下一成。
影子衛們皆無言,鐵蹄聲中,少年的笑在正午過後的陽光下分外明晰而慘痛。
近處,已經能看到大內近衛的身影,渾身包裹的鐵甲,頭臉處在甲面之下露出一雙雙眼睛來。
“現在走還來得及!”殷遲只能一拼,“你帶少爺逃走,我來拖延他們。”他對妖怪說,但妖怪并不理會,那雙貓兒眼只看着李南落。
“你答應過我,救他。”李南落抓住妖怪前爪的手,已經越來越無力,語氣卻與之相反的格外強硬堅定。
“我答應你救他,是有條件的。”妖怪并不動容,似乎等待着他的反應。
“你要我殺一個人,才肯救一個人……”李南落牽動嘴角,“我怎麽會忘呢?”
他艱難摸索着,從懷裏找出一把短匕,“這是殷遲給我防身用的,現在,就還給他吧——”說完朝自己翻手一刺。
匕首進,鮮血出,幹脆利落,直刺心口,沒人來得及阻攔。
殷遲那口勉強咽下去的血湧到了喉頭,目光發滞,“少爺?”
“你要一條命,我就——給你一條命。”李南落又去看殷遲,問他,“如果是其他人,早就死了吧,為什麽……你們都要我活着……然後自己去死?”
“這一次,我不準任何人死。”他擡頭對上妖怪那美麗而可怖的獸瞳,“說好的,一命換一命,我死——他活——”
妖怪看了他很久,神情分外古怪,這并不是它的本意,連它也沒想到,他會這麽選。
人,不都是惜命的嗎?他本該殺一個影子衛,或是別的什麽人,來換取殷遲活命才是。
“好,我答應你的要求。”終于,它還是點了頭。
李南落放心了,拔出胸前的匕首,鮮血噴湧,緩緩倒下。
殷遲腦中一片空白,影子衛們也不禁齊齊動容,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主子”,為了保全一個護衛的命,情願舍棄自己的命。
盡管李南落也許本就命不久矣,但殷遲難道就能多活得片刻嗎?
“給他服藥,穩住他的內傷,不準他死。”影五下令。
對倒在血泊中的這個不過十多歲的年輕人,連他也不由另眼相看,“只要他死了,影六你就不會自尋死路,再去對抗大內近衛,你家少爺确實了解你。”
了解到情願自絕于此,也要讓殷遲活下去。
他已經對李南落改了稱呼。
影五對李南落的态度有所變化,但那又怎麽樣?人死了還能再活嗎?殷遲像是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毫不反抗的讓人往他嘴裏塞了顆治療內傷的藥丸。
确實,只要李南落一死,他再也沒有拼死抵抗的理由,他只要不帶着沉重的內傷和人拼命,就能好好活着。
畢竟,無論影子衛還是大內近衛,他們的目标都是李南落。
而他明明是要保護他的。
殷遲握着拳,氣到渾身發抖,“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影子衛?影子衛是保護主子的!不是讓主子為自己去死——少爺你這麽做讓我如何自處?!”
殷遲以拳捶地,雙目通紅,卻叫不回決意以命換命的少年。
影子衛們已經算是完成任務,但是沒來由的,在場的人心裏并沒有太多的愉悅和輕松,更沒有半點大仇得報的滿足,反而覺得不是滋味。
妖怪卻是一切如常,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那樣,伸出前爪,身子拉長,伸了個懶腰,慢悠悠的湊過去聞了聞,咬起躺在血泊中的少年的後領,将他甩在背上。
“你要幹什麽?!”殷遲怒目而視。
“他已經死了,你管我對他幹什麽。”妖怪看也沒看他一眼,高高躍起,在半空留下一道銀白色的影子。
大內近衛已到巷口,與一道白光錯身而過,為首之人似乎察覺了血腥氣,倏然回頭,一聲大喝,一柄長槍追着白光破空而去。
沒有人能躲的過這一擊。
但妖怪并不是人,像是背後長了眼睛,白色身影一個轉騰,身影毫不停滞,很快消失在視線裏。
“大人!”随侍的近衛暗自震驚,剛才發生的事,還是第一次。
“李南落已死,屍首被妖物帶走。”影五上前,将方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銀色面甲之下,深沉的目光久久注視着白影離去的方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繼續追擊。”
李南落死了。
在殷遲,在影子衛的眼裏,他必然死了。沒有人能在心口被匕首刺穿的情況下活命。
但他偏偏還能知道身外之事,聽見影子衛的對話,知道殷遲會活下去,知道自己被妖怪帶走。
身體對周圍環境的感知,分外敏銳,他能感知妖怪那身長毛的拂動,陽光下微風卷起他的衣擺,妖怪躍動的時候,強壯的四肢和皮毛下肌肉的收縮。
這就是死亡嗎?他全然不後悔自己做出的決定,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輕松。
“別睡着了。”不知什麽時候,他被放在地上,堅硬的岩石在背脊上留下冰冷的觸感。
“你還活着。”妖怪的聲音回蕩着,直到餘音逐漸散去,李南落才漸漸明白它話裏的意思。
活着?他沒有死?他分明能感覺到匕首刺入心口的冰冷,那種徹骨的痛楚。
我為什麽沒死?他問,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才發現自己無法開口。
無法動彈,連眼皮都擡不起一下,他看不到任何,也動不了分毫,就像一具還留存着魂魄的屍體,只餘下聽覺。
“記得我說過,只要被蠱雕咬了,終究逃不過被蠱雕吃掉的命運吧。”在少年身邊趴下,妖怪的聲音四處回蕩着,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只要被咬了,這就是你的死亡印記,你終将死于這塊逐漸潰爛擴張的傷口,而不是死在一柄匕首之下。”
這裏或許是個山洞,屬于妖怪的與人類不同的聲音,在空曠的回響裏更多了些詭異的味道。
“匕首只是死物,怎能與我們妖的力量相比,它要你逐漸痛苦而死,就容不得你死在凡鐵之下……”
“現在支持你活下去的是蠱雕的妖力,讓你痛苦萬分,又求死不能,只能慢慢看着自己全身被傷口吞噬,最終潰爛而死。”
像是為了欣賞他聽完這些話的表情,妖怪的腦袋湊了過來,近到李南落能感覺到它的呼吸,“你怕嗎?”
帶着笑意的話語,殘留着可怕的餘韻。
他想要搖頭,無奈的發現自己依然動彈不得,也不知道妖怪是如何确認他的回答,自顧自又說道:“本來我以為你是個大膽的人類,居然并不怕我,不像你的跟屁蟲,表面鎮定,心裏可是一直提防着呢,而你是真的不怕我,也許是恨我讨厭我更多一些,畢竟我可是個妖怪。”
“直到今天我終于确定,你不是不怕我,你是一直都不想活下去呀。”
嗡——有什麽聲音在耳邊發出銳響,李南落的心髒劇烈的鼓動起來。
“總是很冷靜,哪怕真的面對死亡,一點都不像少年郎,畢竟遭遇了那麽大的變故呢,而你要和我簽訂契約的樣子那麽鎮定自若,其實——那都是裝的。”
“若不是裝着強大,你根本活不下去,要不是有殷遲不斷在前面開路,你早就厭倦了一次次逃走,無論你外在表現的有多堅強,其實你的心裏一直都很想死吧?所以你才一遍遍的告訴你自己,告訴所有人,你要活下去,唯有這樣你才有力氣繼續逃亡。”
這才是死亡的氣息啊,妖怪陶醉的深吸了口氣。
“為什麽你分明是受害者,卻要被這整個國當做兇手?每一個認識你的人,再見你都會尖叫哭喊然後拿出兵刃,誰也不相信你,誰也不想接近你,你就像瘟疫,人人嫌惡又巴不得馬上将你除去……”
“而你原本,什麽都沒做。”
它嘆息着,低語聲就像刺入李南落心口的那把刀,将他一點點剖開,翻動裏面的一切,将赤裸裸的他一覽無遺。
“畢竟只是個孩子呢。”妖怪的尾巴在他身上輕輕拍撫。
“一路逃亡,能忍着委屈和恐懼走到這個地步已屬不易,強作堅強,抱着拼死一搏的勇氣,就像點了一把火,但火也有燒盡的時候,等燒完了,也就把
自己燃盡了。”
妖怪的聲音低低的,聽不出是愉悅還是平淡。
“可惜,現在你還死不了。你只會越來越痛苦,內心的苦和身上的苦加在一起,是了……就是這個感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會知道,什麽才是重要的,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李南落慢慢蜷縮起開,胃部抽搐着,吐出的只有苦水膽汁。
身體能動彈了,身上的痛楚和內心的痛楚卻無法移除,他不想睜開眼,呼吸急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還在這個世間。
一只爪子按到他的臉上,肉墊粗粝的觸感和鋒利的爪子在他臉上拍打着,“不要想逃離這個世界,好好感受,你眼裏的世界也是妖物的世界——對,你雖然是人,但你的處境和我們妖物一樣,不容于世!”
不容于世……不容于世……回蕩在山洞裏的聲音不斷重複,一遍遍撕開這個世界的真相。
生和死是混沌的,求生與求死同樣艱難,他是人,卻被看做妖的同黨。
世間的事,本就如此,黑白不分,是非不明。
想活,沒有出路。想死,沒有去路。
“啊————————”
少年發出痛苦的嚎叫,叫聲在岩洞裏回蕩了又回蕩,內心的痛讓身體像被撕成兩半,一半想就此沉淪,一半卻不甘沉淪至此。
“為什麽,為什麽不讓我去死——你們知不知道,我今日不死,他日必會百倍奉還!”
淚水與憤恨一同流淌而下,手指在地上抓出深深的血痕。
“——既然你們都說我被妖物蠱惑,那我就與妖為伍,今日害我欺我之人我必讓你付出百倍代價!”他仰天嘶吼,渾身鮮血淋漓。
山洞之外,忽然烏雲密布,天色驟然暗下,刮起飓風,閃電和雷鳴劈開白日。
李南落擡起手,黑夜仿佛被硬生生扯出天際,暴雨侵襲。
雷霆霹靂落下,妖怪眯起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轉頭看了看洞裏的少年,神情微動,有一絲訝異。
李南落睜開眼,眼底泛起一陣幽藍的光影,像是被抽空了力氣,終于緩緩倒下。
岩洞之外,黑夜漸去,白日高懸,又是一切如常。
妖物這才走上前去,一張貓兒般的臉上,那詭異猙獰的表情漸漸松弛下來,由死到生,人生不易。
“……但不死一次,又怎知道生的寶貴。”它低語着,是李南落從未聽見過的平和。
野獸的舌頭舔着少年的臉龐,巨大的獸爪輕輕碰了碰他,那滿身傷痕,縱是身為妖物,也不禁咋舌。
人生不易,對李南落來說,又分外不易。
妖物又湊過去,聞了聞他的鼻息,随即像一只真正的大貓般盤成了一團。
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銀白色的長長的尾巴勾起,将李南落圍在身前,等又細細查了他的呼吸,這才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