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野獸之道(修)

第13章 野獸之道(修)

一名十六歲的少年,應該過着怎樣的日子呢?

出生于大富之家的,過了十五便早早請了師父,每日随着師父背書習武,日日鞭策耳提面命,以期成為人中龍鳳,将來繼承家業。雖苦,但不愁生計。

出生于窮苦人家的,卻不分什麽年歲,更顧不得十五即可習藝的規矩,早早當了家,每日随着爹娘為生計而奔波。雖苦,但一家和樂。

而李南落,他的人生卻走上了誰都不曾預見過的道路,仿佛掉入一個深谷,周圍狂風四起,看不到出路,他想要前行亦是舉步維艱。

他的身邊既無親人,亦無友人。

唯有一只妖物。

一只逼他認清現實,為他療傷的妖物。

“你說,妖怪都是從哪裏來的?”

這一天閑來無事,李南落在水潭邊耍着殷遲教的拳腳功夫。

他躲在這個深山的岩洞裏養傷已經數月,胸腹的傷口正肉眼可見的縮小,也早已不再流血,披散着長發,身材變得精瘦,只穿着一條長褲,已經半點都看不出昔日公子哥的模樣。

妖怪發出一聲嗤笑,“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這還用問嗎?”

“我是說,最早的妖怪是從哪裏來的?”随着時日過去,在這個仿佛與世隔絕的岩洞裏,李南落終于顯露出屬于十六歲少年的好奇心。

“你說人類是從何處來?”妖怪趴在一旁的岩石上,居高臨下,長絨絨的尾巴,一勾一勾左右甩着。

“在有人類之時,就有了妖?”收拳,李南落有些詫異,習慣了收斂情緒的眼神,此刻倒是瞪圓了。

“愚蠢又自大的人類啊。”妖怪扯動嘴角,露出一點點尖牙來,發出嘲笑,“莫非你以為,只有人才是萬物之靈?世上是先有了人?”

“告訴你,天地萬物皆有靈性,你看外頭的風,這裏的水,山裏的樹木,地下的岩石,還有天雷之火,哪一樣不是自然之力,哪一樣不是亘古以來便早已存在,人類和妖物一樣,不過是萬物生靈其中之一罷了。”

說的興起,妖怪跳下岩石,卷起一陣風,尾巴更是高高豎起,“要我說,人類還不如妖物,我們妖怪擁有近似于自然的力量,你們人類呢?”

人類畏懼自然之類,卻将自己擺在萬物生靈之首,更容不下異類的存在。

李南落在心底已有答案,卻無話可說,無法反駁,安靜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道:“啊嗚,那你說,我現在算是生還是死?”

“你叫我什麽?!我說過不準再這麽叫我!”

妖怪的胡須抖了抖,怒吼着,嗷嗚一聲發出虎嘯般的叫聲,尾巴毛都炸開。

它越是生氣,少年笑的愈是愉快,“你剛才分明啊嗚叫了,所以我給你個名字叫啊嗚,豈不是非常貼切。”

妖怪顯然并不滿意,眼睛裏的瞳孔縮成一條豎線,銀針似的銳利,伸出爪子,一爪拍在岩石上,石屑四濺,“總之我不喜歡。”

“大白?”

“太普通,沒意思。”

“那就小黑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黑色?”

看它吹胡子瞪眼的,少年笑了一陣,然後不笑了,認真思考起來,這是他在幾個月裏,不知道第幾次試圖為妖怪取名,只是尚未成功過。

終于,他思考了半響,一擊掌,“旺財吧。”

他走到妖怪面前,一臉認真,“這可是個好名字,每個大戶人家都有這麽個讨口彩的好名字。”

妖怪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那是狗,你以為我是妖怪就不懂嗎?”

它真的生氣了,尾巴炸成了兩個那麽粗,本就猶如猛虎的身體驟然暴漲,地面震顫,巨大的利爪伸展開來,“愚蠢的人類——”

還未說完,少年腳下一點,一躍而起跳到它的脖子上。手指在它脖頸的長毛裏梳理起來,一邊梳毛一邊揉,放緩了語氣低聲說:“我只是開玩笑的,你的名字我早已想好了,就叫夜。”

他指着岩洞之外。

妖怪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外面黑夜茫茫,星星點點,一輪明月隐隐發紅,在樹梢高懸,風吹過,吹起樹枝搖曳,還有李南落的聲音飄搖而來。

“這夜,就是我以後的路。我李南落無父無母,無牽無挂,也再無家園,有的只是這像黑夜一樣的路,我還不知道,我會去到哪裏,也不知道,這條路會指引我走向何方,未來是生是死,是榮是毀……”

“一片漆黑全然未知,就像這片夜色。”妖怪接話,若有所思,“但你又知不知道,野獸也總在夜晚活動?”

它回過頭,眯着眼,“人類早已安睡,唯有野獸才在夜晚活動,你選的這條路,在山裏打獵的人稱其為獸道,是沒有人類會去走的。”

“如果只有化身野獸才能降服野獸,才能還我清白,那我就走一遭這野獸之道,哪怕粉身碎骨。”反正他早已孑然一身。

這并不是多麽決絕壯烈的決定,而是退無可退,別無出路的辦法。

所以李南落并不以此為榮。

他與妖有不共戴天之仇,棄他而去的是人,救他的卻反而是妖。

人世間最諷刺的事莫過于此。

“阿夜,以後就叫你阿夜吧。”他還騎在妖怪的脖子上,手裏下意識的揉着它的腦袋,遙望山林深處。

妖怪沒有反應,既不表示喜歡,也不表達反對,而是問道:“還怕不怕黑?”

只要面對黑暗,他就會回想起那個夜晚發生的事,猶如一場噩夢。

眼下岩洞裏那些吊鐘般的石頭裏有發亮的光點,還有月光,倒并不是漆黑一片,而以前,總是殷遲處處留意,為他留一盞燈。

“不知道殷遲怎麽樣了。”李南落料想他不會有事,但還是難免擔心。

“小子,我是問你還怕不怕黑,你那跟屁蟲有他的朋友在,死不了。”妖怪就任憑他騎在脖子上,慢悠悠走到岩洞口。

夜幕下的樹林猶如一個大網組成的迷宮,枝葉交錯,黑影重重。

“你确定他能活下去?”李南落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對妖怪的判斷十分信任,就好像,野獸對生與死、善意與惡意有一種天生的直覺。

他相信這種直覺,至少他身邊的這個妖怪的判斷,從未出過錯。

“他周圍的那些人裏,就是你們所謂的影子衛,對他沒有惡意。這一聞就知道。”妖怪耐着性子作出解釋,一邊說着,爪子往前踏出一步。

他們所在的岩洞是在半山腰,這一腳踏出下面就是個陡峭的斜坡,雖有樹木遮擋,但改變不了驟然下墜的事實。

李南落只覺眼前一黑,整個人像要被甩飛出去,只能雙臂用力抱住妖怪的脖子。

妖怪奔跑起來,一重重的暗影由遠而近,就像那一夜他的逃亡,在黑暗的樹林裏穿行。

樹葉沙沙,風聲如刀,劃破黑夜從耳畔呼嘯而去。

風很冷,血很熱,身上的血液再一次洶湧而上,李南落緊緊閉上了眼,雙腿往後夾住妖怪的背脊,立時感覺到身下的妖怪大步的跳躍,拉長的身體,發力的時候肌肉與骨骼的收緊與躍動。

這是一種奇妙的體驗,誰能想到可以騎在妖物的背脊上,在夜間的山林裏奔跑?

李南落稍稍睜開眼,這種新奇感令他不再沉浸于那一夜的恐懼中。

噬人的蠱雕雖然可怖,但這種像化身為飛鳥、野獸在林間行進的感覺,讓他忘記了一切,假若此刻有獵人在山裏就會看到一幕奇景——

一頭巨大的白色猛虎,背着個上半身□□的精瘦少年,從山坡跳到平地,從樹桠躍到岩石,他們在密林裏穿梭,疾速的奔跑着從繁茂的枝葉下穿行,從寬闊的湖面上跨越過去,像一道白色的電光。

秋日的夜晚涼如水,在妖怪背上的李南落卻熱血沸騰。

他睜大着雙眼,看着眼前景物一一倒退。

自出生以來他從未感受過這樣的速度,好像下一刻他們就要撞上眼前的樹木,但一瞬間就被妖怪巧妙的避開,樹林裏尋覓獵物的野狼、躲避追蹤的兔子、伺機而動的鬣狗,甚至都來不及做出反應。

仿佛妖怪就是這個樹林的主宰,而他站在妖怪的角度,睥睨着林中的一切。

他克制着想大聲叫喊的沖動,緊緊抓着妖怪脖子上的長毛,雙手因為興奮而顫抖。

整個樹林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好像不同的樹木之間互相用枝葉碰撞,打着招呼,搖曳出巨大的沙沙聲,風呼嘯起來,落葉從地面被卷起,又從半空落下。

這種奇景裏,妖怪發出一聲虎嘯,“不要和黑夜為敵,它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佳的隐蔽。”

虎嘯聲在夜色中回響,林子裏忽然騷動起來,有幾條黑影出現在奔跑的妖怪身邊,像是一層霧氣,慢慢凝結成了黑色的人形。

它們做了個行禮似的動作,又被風吹散似的逐漸淡去。

“山裏的妖物可不只我一個。”妖怪算是做了解釋。

李南落不确定妖物之間是否也分等級和階層,如果是,那這個被他稱為阿夜的妖怪算是哪一個層級?

“愚蠢的人類,不要想太多。”妖怪仿佛知道他的想法,回過頭,金綠色的獸瞳裏流露出微妙的笑意,“我只是讓你知道,這就是你将獲得的力量……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你在用力量誘惑我。”李南落好像知道了它的意圖。

“那你覺得有用嗎?”妖怪放慢了速度,終于停了下來,這是在山頂之上,仿佛一伸手就能夠到那顆發紅的月亮。

李南落從它背上落地,在星空下,連綿的山崖像是一層層剪影,層巒疊嶂,往下看漆黑一片,而頭頂上方雲層裏的紅月光影朦胧,令視野中一切都變得柔和起來,如同身處于另一個世界。

深夜時分,李南落不由有一種半夢半醒的感覺,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人間。

還是說,這裏已經是在妖物專屬的世界?

“阿夜——”他遲疑的叫着妖怪的名字,“為什麽我受了那樣的傷,居然沒有死?”

他問出長久以來的疑問,“你說被蠱雕噬咬之人,最終會傷口潰爛而死。但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活了很久,我想知道,一般被蠱雕所咬的人,到底能活多久?”

已經有了名字的妖怪阿夜望着天上微紅的月,巨大的頭顱轉了過來,若有所思的樣子,“三天。”

“三天?”李南落忍不住重複。他活的可不止三天。

“第一天潰爛,第二天擴散,第三天全身腐敗而死。”阿夜純白的毛發在月色下隐約發紅,它望着他的眼神滿是興味,“你終于想到這個問題了。”

李南落皺眉,他心底的疑問越來越多,從那一夜開始,一切都充滿了疑問。

他像是被一個個謎團包圍着,被某種力量推動着,走到了今天。

“你的身上一定有些不一樣的東西。”阿夜下了結論,“能吸引到我這樣的妖怪的,某種特別的東西。”

它的眼睛裏有着毫不掩飾的興趣,在李南落還在思考吸引到它這種妖怪究竟是什麽意思的時候,妖怪的胡須從臉上劃了過去。

它不知什麽時候湊近過來,鼻息拂到他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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