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謝攸坐在船艙中, 将衣擺撩至一側,借着爐邊的溫度烘烤。
他坐得極為端正,仿佛無形中有尺子在周身丈量。
“今夜似乎比以往要涼一些。”
蕭雲突然說道, 引來謝公子關切的目光。
謝攸:“秋寒漸重, 此刻又在河上,自然更冷些。天色已晚,不若在下送姑娘回去?”
“近日實在是繁忙,難得能放松心情,若是回去,免不得再被俗務纏身, 再收留我一會兒吧。”
蕭雲的聲音帶着些許哀求的意味, 讓人不忍拒絕她。
況且他也想跟她多待一會兒。
謝攸:“你我比鄰而居, 我便是送你至府中也無妨,無論多晚,我都将你安全送回。”
君子一諾貴于千金。
奉行“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蕭雲從前對這句話不屑一顧, 如今卻是信了。
謝大公子的諾言,确實比千金更貴重,更動人。
真令人愧疚。
她是想套路他來着。
蕭雲很是感動,又說:“所以我可以坐近一些,與公子你一同烤火麽?”
謝公子的一雙丹鳳眼立刻放大了些。
船艙狹窄, 謝攸完全可以預料對方坐過來後是何情景。
兩膝相抵,呼吸可聞。
他一邊疑心她又跟往常一樣在故意撩撥他,一邊又擔心她是真的冷。
還隐約有些不可言說的期待。
謝攸調整姿勢, 不再苛求禮儀,朝後靠了些, 對她道:“請自便。”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了月色, 又像是要流入明河之水。
蕭雲便想起兩人第一次打照面時,自己僅憑他聲音悅耳,就原諒了他話中對自己的不看好。
她唇角上揚,毫不客氣地坐到了謝攸的對面。
且并沒有像對方一樣繃着,姿态閑适,并不介意兩人的衣料相觸摩擦。
謝攸的一雙長腿在狹小的船艙內顯得有些無處安放,屢屢調整姿勢都沒有取得有效成果。
過了片刻,他輕輕嘆了口氣,未曾說什麽,神色恢複自然。
蕭雲遺憾又頗為欣賞地在心中感嘆:謝大公子雖然守禮又純情,卻并不會因為這類事情而太過失态,很快便能穩定心緒。
同時又有些得意。
要是換了別人,謝攸有一萬種方法讓對方遠離自己,面對她,卻只有遷就。
她:“公子與我已相識多日,今日又有同舟之誼,可算得上親近的朋友?”
謝攸點頭:“自然。”
“那小女子可有這個榮幸,喚您一聲伯珩?”蕭雲說完,停頓了會兒,以調笑的語氣說,“或是喚你謝郎?只是你弟弟與你住在一起,稱呼起來恐怕會有誤會。”
姓氏後面加“郎”字是一種比較常見的稱呼,也常再加上一字,稱為“玉郎”。
但用在女子稱呼男子的場合,常帶有某種暧昧的意味。
面對擺在眼前的兩個選擇,謝攸自然選擇她想讓他選的那個:“和上官一樣稱我為伯珩即可。”
蕭雲連叫幾聲“伯珩”,謝攸每一次都很禮貌地應聲。
她:“母親為我取過表字,叫去微,可惜很少有人這麽稱呼我,勞煩伯珩常以此喚我,免得連我都忘記了。”
她确實有這麽一個表字。
只不過是前世的母親給取的,原因是“你堂哥有的你也得有”。
“去微”取自一首古詩。
“一片白雲東去微,千片萬片相随飛。野人望殺田頭雨,空逐逍遙神女歸。”
她當年覺得這詩很符合自己的領導氣質,還挺喜歡這名,只是現代社會沒人以表字稱呼人,幾個堂親都有了表字之後失去攀比之心,這名就落灰了。
拿出來用用,總不能一直被他叫“楊姑娘”。
謝攸對此自是樂意答應。
交換了新稱呼後,兩人的關系似乎在無形之中拉進許多。
爐中的炭火緩緩燃燒,耳畔水聲亦是緩緩。
他們默契地不再說話,享受此刻的氛圍,心情和緩溫然。
等謝攸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烤幹衣擺後,他頗為靠譜地表示要出去看看上官遲的情況。
上官遲水性極佳,讓他在明河裏游着不許上船只是小懲。
但在水裏泡這麽久,萬一患上風寒就過猶不及了。
水中什麽也沒有。
在他們沒有注意外界情況的時候,某人悄悄消失。
謝攸:“……”
對上官遲如此熱心地撮合他們,他頗感無語。
正當兩人準備回去的時候,一男子突然出現在橋頭。
此人頭發披散,身形瘦高,白衣貼着身體,直勾勾地盯着他們,就像是剛爬上岸的水鬼。
蕭雲仰着頭,聲調上揚:“上官公子這是要唱哪一出?”
上官遲見沒有吓到她,有些遺憾,但情緒依然高漲。
只見他從背後拿出一條十寸有餘的大魚,以得意的口吻說:“看,我真的抓到魚了。”
另外兩人:“……”
該較真的時候裝傻,不該較真的時候拿命拼。
上官遲這段時間做的事情不僅如此,還有更出乎意料的。
“我抓到魚之後發現你們的船已經遠了,便自己爬上岸,不知怎地迷了路,走了很遠才遇到位更夫,誰知道他竟然被我的魚吓暈了。”
蕭雲:“……你該不會是問那更夫‘你怎麽知道我在河裏徒手抓到了這麽大一條魚’吧?”
上官遲:“姑娘果真懂我!”
她無語地轉頭,與謝攸對視,皆是一副失笑的模樣。
在上官遲解釋自己已經讓巡邏的官兵把被吓暈的更夫叫醒,還主動賠償後,三人帶着他抓到的那條魚,就近去了船夫夫妻的家中,請船夫妻子做了頓遲來的晚膳。
因酬金給的豐厚,船夫妻子還将自己撈的河蝦和螃蟹添進菜單裏,指使丈夫去将“因為生了兒子沒有用上的”的女兒紅挖出來一壇贈給客人。
新鮮的河鮮經過熟練而簡單的烹饪,鮮美可口,陳釀的女兒紅溫暖了沾染寒氣的身體。
最主要的是,他們的心情都很好。
一頓飯讓三位錦衣玉食的千金和公子很是滿意。
等走在回去的路上,已接近子時。
謝攸像自己承諾的那樣,一直将蕭雲送到府中才離開,蕭雲也站在門口目送他離開。
還真別說。
愛情這東西雖然不是必需品,但确實是緩解工作壓力,提升生活情調的好東西。
蕭雲感覺自己的心腸都變得柔軟了,見到蹲她回來但是臭着一張臉的夜無明都沒有以往嫌棄,而是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今日的事情,可有吓到你?”
夜無明忍不住冷笑:“你果然是想讓我去看他的下場,借此恐吓我。”
蕭雲:?
這男主難道是疑心病具象化的人麽,成天就知道懷疑別人要害他。
她也冷笑:“我起初可是沒打算帶你出門的,帶你出去了,怕你被混亂波及,還特意請太子殿下護着你,你反倒懷疑起我的用心了。”
夜無明默然,意識到自己在良心上确實有些欠缺。
随即又想到她說過“天生如此,便不是你的過錯”,沒有太過糾結這件事。
反正在她眼裏,他就不是什麽乖孩子。
他仔細地打量了一番自己名義上的姐姐,發現她不僅毫發無損,身上還有酒氣。
怕不是去參加慶功宴了。
“我去睡了。”他冷冰冰地丢下這句話,扭頭回房。
蕭雲也沒放在心上,美滋滋地泡澡休息。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像是剛接到七皇子受傷的消息一樣,裝作很急的樣子趕去七皇子府。
大約是因為七皇子刺殺榮王世子反被擒的事情讓皇帝覺得十分丢臉,給七皇子看診的大夫中竟無一位太醫。
七皇子又因為之前治臉傷效果不好,發作了不少大夫,包括原先的幾位府醫。
現在給他看診的大夫年齡平均在四十歲以下,水平不知如何,但看得出來他們很緊張,清理傷口的手一抖一抖的,讓七皇子接連慘叫。
因着受傷原因不可宣揚,來探望的人并不多,蕭雲來得叫早的。
比她更早的是三皇子和十皇子。
這倆人也是身殘志堅,坐着輪椅都要趕過來看七皇子的笑話,每當七皇子從疼痛中緩過來的時候,都會出言刺激他,搞得他氣血翻湧,傷口崩開。
不愧都是曾經的太子熱門人選,就是歹毒。
“七皇兄你怎麽被刺客傷成這樣!”
蕭雲強行壓下上揚的唇角,驚呼一聲,關切地湊到病床前。
七皇子看到她,反射性地想要吐血。
轉而又想到她身為太子,必須維護自己友愛兄弟的名聲,生出不切實際的期待來,虛弱地咳嗽兩聲,苦笑道:“城中的好大夫都恰巧出門了,太子要是再來得晚些,怕是會見到一具屍體。”
所以快給他傳太醫!!!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蕭雲一把拉開了正在割腐肉的某大夫,叱罵:“你是頭一天給治外傷麽?手抖成這樣,難不成怕血?”
誰知道對方竟然點了點頭,用惶恐的語氣說:“草民之前是疾醫……”
讓內科醫生給一身外傷的七皇子治療。
這是怕七皇子不死啊。
七皇子聽到這話,死死地盯着三皇子和十皇子二人,恨意中帶着殺意。
二人面上也都是驚訝,紛紛表示沒想到七皇子府上的人如此不靠譜,他們可以把自己的府醫喊過來為七皇子診治。
七皇子怎麽敢接受他們的好意,只好轉頭直勾勾地看着太子。
對方也很給力地發起脾氣,踹了守在邊上的七皇子府管家一腳:“怎麽辦事的,該給七皇兄請什麽大夫都不清楚嗎?”
管家一臉苦相:“這……奴才把所有能請到的大夫都請過來的,事情緊急,沒來得及問幾位大夫都擅長什麽。”
蕭雲又問了另外幾位大夫從前是治什麽的。
除了兩個剛入外科沒兩年的大夫,其餘的來自婦科,兒科,搞食療的……
遺憾的是沒有獸醫,因為獸醫一般不坐堂。
蕭雲讓人送走第一個內科的和婦科的,沉聲對剩下的大夫說:“治不好七皇子,孤讓你們給他陪葬。”
七皇子聽完,剛松一口氣又覺得不對。
太子這就說完了?
怎麽不給他請太醫?!
他心中絕望,眼前發黑,直接昏了過去。
蕭雲摸了摸他的脈息,确認他還活着便不再管他,任由幾個手突然不抖了的大夫上前醫治。
自己則是瞥了眼三皇子和十皇子說:“五皇兄和六皇兄的死已經讓父皇十分悲痛了,這八月還未過去,最好不要再傳出什麽悲訊,二位覺得呢?”
兩人都猜到七皇子受傷如此重多半是她的手筆,心中腹诽“罪魁禍首居然警告別人不要太過分”,嘴上附和得都很快,言語中暗示自己不會再搞小動作。
沒辦法,大勢已去,以後說不得要看她的臉色過日子。
該慫還是得慫。
蕭雲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看出他們的想法,轉而想到另一件事。
他們要當老實人,七皇子肯定也廢了。
排名前十的皇子裏,現在是她一家獨大了,太招搖,也影響她跟便宜父皇的感情。
忙完這陣再看看皇子裏有沒有中用的吧。
留下一堆補品和吊命的百年老參,蕭雲揮揮袖子走人。
笑話看過也罷,去見叛軍如今的最高領導人張能才是她今天的第一要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