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普利滋宮送來了一套藍制服,六號院的住客對這套軍服皆是印象深刻。
甚至離開的記憶都是蔚藍色的。
雖然這是一套連三等軍士都不是的光板軍服,可他們就是坐在那裏安靜的看了許久。
這晚,琳琳在房間捂着被子,哭泣的聲二樓可聞。
桑尼亞提着小燈,靠着妹妹卧室牆壁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光明還未來臨,窗外的丁香樹枝在寒風中搖擺,撲簌簌,最早的一群麻雀在附近叽喳。
馮濟慈聞聲坐起,披好衣衫,随手在床頭的木盤裏抓了一把碎糧食,他推開臨街的窗,一把散出去,成群的飛鳥便在半空集結。
利劍破空聲再次傳來,他來到一樓,自己燒開水,蒸了兩個大饅頭,還煎了兩個荷包蛋夾進去
是的,他自己弄了個蒸鍋,喬諾夫人說這個甚至可以申請專利,還可以委托給王室的工廠生産。
馮濟慈嚴肅拒絕,他不想得個蒸鍋庫洛的綽號。
雖然這裏沒有什麽上火的體系,他還是固執的認為,吃燒烤多了會上火,吃海鮮酒水多了會痛風。
啃着饅頭來到後院,他一眼就看到桑尼亞穿着一身新買的反裝,站都站不穩,她還是堅定的刺出每一劍。
透明的反裝內,單薄的白色細苎麻襯衣,肩膀已經清晰的看到兩片血漬。
看馮濟慈出來,桑尼亞收了劍問候:“先生早安。”
馮濟慈點頭:“早,這個……什麽時候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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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裝是第二奧古斯賓馬喬雷,為了防止汰怪對普通人類吸收生命源開發的裝置。
它是從水晶原礦挑選出最純淨的,最微小的天然棱鏡雙錐體,再對該晶體進行對半切割,鑲嵌神秘物質之後,由匠人一粒粒鑲嵌在晶甲之上制成。
水晶是質量超高的一種東西,看上去不大的一件反裝铠甲,重量是同等皮甲的六倍。
對了,它還非常貴,奉身紅腰帶之後,才會由神殿免費發放一套。
牆角邊,小小的琳琳舉起斧頭輕輕低喝,一斧頭下去幹柴利落的破成兩半。
馮濟慈呲牙:“恩?琳琳已經開始幹家務了麽?”
桑尼亞艱難的收起反裝,撫着肩膀急喘着坐下:“恩,她要多學一些東西,您別阻止,她的命運會比我好一千倍。”
馮濟慈看着她的肩膀問:“喬諾太太沒跟你談過?”
桑尼亞譏諷的笑笑:“談什麽,喬諾太太說起的好人生,如裙擺一般輕盈的人生麽?”
她抱着劍柄看着自己的妹妹:“嫁妝五十金尼爾,我能找一位有前途的奉身學徒結親。嫁妝一百金尼,可以找爵士的次子。
嫁妝二百金尼,就可以找男爵成為繼妻。嫁妝三百金尼,我甚至可以嫁給小領主,下半輩子只憂愁舞會沒有新首飾的,好人生?”
馮濟慈無言以對。
就聽桑尼很平淡的說:“他們說女子市儈,常會為金錢舍棄情愛……”
馮濟慈笑了起來:“這件事是一樣的,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女性還有母性容易被扣押為質,有時候……”
他笑笑,大口吃完饅頭,接過桑尼亞給他倒的清水。
桑尼亞評價他:“您活的像個老頭子。”
馮濟慈不想談這個問題,他咽下饅頭:“大早上喝酒是什麽混蛋習慣,你不要學。那個,什麽時候買的?”
桑尼亞看看自己:“反裝?”
“對。”
“昨天從神殿出來就買了,您跟德德裏先生談話的時候,神殿工匠送速來的,現在,我一個子兒的嫁妝都沒有了,呵~!”
這姑娘忽笑了起來,晨曦灑下,她淡綠的眼瞳裏就像住了一個勇敢的,可以破冰的春天。
馮濟慈也笑:“那~還有錢麽?”
“有的,我跟琳琳每月都有生活費,您忘了,我跟琳琳也是年入四個金尼的有錢小姐呢,憑着年收入,找個財政部下屬的小職員還是可以的。”
馮濟慈噗哧笑了,出于好奇,他摸了一下反裝外殼說:“作為将要吊死賓馬喬雷的人,我要是你,我就不穿。”
桑尼亞輕哼:“法律公正嚴明,那些世俗功德不足以抵罪……我可以在吊死他之前,恩,打暈他?”
成群的麻雀撲啦啦飛起,柔美的方琴琴弦波動,女子低沉充滿愛意的聲音從街面傳來。
他們愣了一下,一起低頭笑了起來。
這是七號院的西莫先生,他剛來沒多久,作為不愛說自己來歷的小庫洛,這位對自己的出身毫無顧忌。
他說他父不詳,母親是當地最大酒館的臺柱子,歌伶,而那裏所有喝醉的酒鬼都想當他爸爸。
他跟母親居無定所,每天睜眼,不是在酒臺下,就是在香噴噴的後臺化妝室,音樂是他成長的養分,如果不是開悟成功,他一定會成為施沛大陸最偉大的歌者。
可憐的,讓人心疼的小先生到達普利滋之後就開始失眠,睡着了堕入深沉又誰喊也起不來。
還是波利太太有辦法。
每天早上圓圓請來外城知名的歌伶喚醒,每天晚上請小樂隊在他家樓下演奏,如果還睡不着,他們還會甩幾個陶罐子酒瓶,再罵上幾句髒話……
西莫先生不是最難整的小庫洛,隔壁街有個祖傳放牛的,他的枕芯必須是淘洗幹淨的牛糞。
他起床的聲勢也不尋常,需要鐵匠先生來家裏踢他的床鋪,還要高喊:“你這該死的懶骨頭,什麽時候了,還不起來幹活……”
馮濟慈穿好軍裝出門,桑尼亞捧着他的大衣送他。
門口,那位女伶正唱到:“……伐木人,你用利斧敲擊靈魂,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早就等在門口的尼爾趕着輕巧的兩輪車等候,他有些羨慕那些彈琴人。
看到馮濟慈出來,隔壁陽臺問好的聲音興高采烈,圓臉圓眼睛的小庫洛搖着手鼓問好:
“早安,夏先生,早安,斯萬德小姐!明媚的清晨,我遇到了住在劍刃上的姑娘,她用劍鋒劃開我的心髒膜,那裏每一滴鮮血都在為她流淌,啊多麽幸運的清晨……”
這位顯然剛上完解剖課。
于爾司先生抱着一袋魚餅出門,一邊咀嚼一邊撒着餅渣,麻雀大膽的站在他的肩膀上吃點富餘的。
看馮濟慈要走,他擡腳邁上踏臺說:“我下輩子也不可能跟他成為朋友,我只做你的朋友,他對着所有的屍首唱歌,壓根不說人類的語言……母神啊。”
西莫先生搖着手鼓依舊熱情:“早安,瓦爾納街最英俊的于爾司先生,一起去神殿吧……”
于爾司先生愣了,緩緩下車些許尴尬的點頭說:“恩,喬諾夫人說了,我要幫助每一位新來的,就像你們當初一樣……我,我也幫助了。”
馮濟慈無奈的點頭:“感謝你的幫助,瓦爾納最英俊的于爾司先生,再見,你趕緊從我的馬車上下去。”
他踢了尼爾一腳,尼爾緊張的一抖馬缰:“哦哦~哈!”
普利滋宮側門。
随着這個國家的糟粕消除,它也慢慢恢複了威嚴的次序。
馮濟慈的馬車與另外一輛并行等候。
那車上坐着一位紅制服,看臉卻是認識的,他轟普利滋宮那天,在哈多克街遇到的加尼葉先生。
天氣寒冷,入普利滋宮觐見辦事的馬車排了很長。
加尼葉先生很無聊,正在寒風中吐白氣玩兒,一會下嘴唇兜着,一會上嘴唇向下吹着。
他的腦袋有曲線的搖擺,不小心看到隔壁車子上的藍制服庫洛,就吓了一跳。
馮濟慈對加尼葉先生點點頭,加尼葉先生漲紅着臉微微脫帽致意。
這位夠倒黴,索雷們也一定喊他來詢問了。
帶着假發,穿着刺繡大衣的宮中老仆捧着銀盤,他看着衛兵查驗證件,最近入宮刺殺的人數比起前段時間雖然少,卻每天依舊是有的。
他甚至努力睜大自認是鷹隼般的眼睛分辨着。
當馮濟慈的馬車進入,他對馬車下的人亮出手指上的戒指。
那位老仆結束怒視,換了謙和的笑容,捧了銀盤過來說:“終于等到您了。普利滋宮歡迎您,夏先生,這裏有殿下留給您的消息。”
馮濟慈俯身從銀盤上拿起信封,拆開看了一眼後問老仆:“舊宮可以入住了?”
老仆感恩的看着天空說:“感恩母神,寒風凜冽之前總算是可以入住了,最古老的壁爐被掏了三次。
如今那裏溫暖如春先生,殿下在東邊的大殿,第五代施萊博尼陛下在那裏召見過一百多年近臣。”
小馬車的馬蹄清脆,馮濟慈坐在車上看着已經收拾幹淨的普利滋廢墟,幾位匠人正在那裏畫白線。
這是要重建嗎,歐拉克還真是偏執。
一聲尖利的哭泣聲,小胖子撕心裂肺的喊着從灌木叢沖出來,他身後跟着一群女仆男仆。
那群人趕過去圍成一個圈,他就在圈裏打滾哭叫,沒人哄她,他們……就那麽看着。
莫名其妙有句話浮上馮濟慈心頭:
夢中的老屋高不可攀,
當你回鄉,
它低矮的屋檐親吻你的面頰……
誰寫的呢?忘了。
原來新宮面積也……就一眼看到頭了。
歐拉克穿着皮拖鞋,單衣露着前胸肌肉毛的跑出來。
馮濟慈下了馬車走過去。
王儲走入人圈,低頭看看小胖子,伸手抓住她的衣領把她提了起來。
看到馮濟慈過來,他還笑着打招呼:“呦,來的很早啊~夏。”
馮濟慈脫帽致意:“早安殿下,您不該穿這麽少出來。”
歐拉克毫不在意:“庫洛不着風寒,我也是有苦衷的,這家夥……”
他舉起胖子,搖晃了一下。小胖子就像是死了一樣随他擺弄。
“這家夥每天早上都要玩一場,一不小心就跑出去了。”
馮濟慈淡淡看了一眼胖子:“是誰讓她不高興了嗎?”
歐拉克搖頭:“也不是,大概是……每天确定一次我還管她吧。其實,大多時候,我是說,從前她也很老實。”
為了證明自己不老實,胖子激烈的扭動起來。
德德裏先生抱着一件裘衣跑出來,他把裘衣給歐拉克披上,擡手夾着胖子離開。
那成群的仆人熱烈的來,又熱烈的簇擁而去。
歐拉克目送他們離開:“跟我來,我帶你去普利滋最好的藝術殿堂裏沾些藝術氣,我最早的祖宗在一千多年前修建了它。”
普利滋舊宮,古老的拜金年份,一切雕塑壁畫都是用金來渲染的。
歐拉克與馮濟慈走在長廊裏,他們走過的地方,岩石都被踩的凹陷一層,舊宮很大,每一步都是續接的回聲。
盡頭,歐拉克推開了一扇兩人高的有金色把手的木門。
馮濟慈低頭看看把手,那上面有兩個小牙印。
看他沒有動,歐拉克側頭看了一眼笑到:“他們說,這是我伯父小時候咬的,大概七八歲的時候吧,他說要組織一支軍隊推翻我爺爺,可他一個金尼爾也沒見過,後來,他咬了這裏每一個據說是金的把手。”
馮濟慈笑了起來,這個故事他聽過,格朗·施萊博尼咬到乳牙斷裂才發現,這裏的把手都是純銅裹了金箔的,當然,他也問過,那家夥卻不承認。
步入古老的大殿,大殿穹頂的壁畫是大地母神與第一奧古斯,阿爾伊頓一世。
母神把阿爾伊頓捂在胸前流淚?
歐拉克笑着說:“所有阿爾伊頓留存的畫像,都是背對着的,你看,一千年前也是這樣。”
馮濟慈轉圈仰望。
歐拉克在他耳邊用很神秘的語調說:“據說阿爾伊頓半面黑痣,後來代代阿爾伊頓都帶面具,當然,這只是傳說……那些畫師說,是他們不敢仰視威嚴偉大的阿爾伊頓,也畫不出他的神采。”
馮濟慈有些困惑:“據在下所知,施萊博尼家代代賓馬喬雷。”
怎麽會把阿爾伊頓放在頭頂?
他環視這間宮室,這裏一件家具都沒有?上了壁布的宮牆就挂滿了空相框。
歐拉克笑笑,盤膝坐在地當中說:“坐!這該是那些學者喜歡琢磨的事情,我們……就說說昨天……德德裏回來說的事情吧。”
他嚴肅又喪氣。
馮濟慈走到他身邊盤膝坐下:“您信了?”
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歐拉克無奈的說:“是,信了,這可真是個壞消息。住在這個城中古老的家族們,随随便便都繁衍了一百多代,先祖們并排城外睡着,骨頭依舊瑩白。
我生來帶惡,骨血就污濁發臭,可我在朽爛之前總想做點什麽吧,我以為的兩年,卻是沒有盡頭……就……盡力了啊,馮濟慈·夏先生。
我連夜召集了幕僚團,你說的對,我們的老陛下做事一如從前,手段還是這麽狠厲,普利滋……他是不要了。”
歐拉克抽了脊椎骨般仰面躺下。
馮濟慈安靜的看了他一會說:“波利太太跟我說,您是一位長情之人。”
比你爹強萬倍。
歐拉克睜開眼睛看着上空說:“施萊博尼家沒有這種東西。”
“可我看您對雅各布殿下就很好。”
歐拉克坐了起來,他認真的看着馮濟慈說:“夏,我可以信任你麽?”
馮濟慈皺眉:“您随便,我也打不過格朗·施萊博尼,刺殺什麽的不要想了。”
呆愣片刻,歐拉克哈哈大笑起來:“啊,母神,你在逗我笑麽,哈哈……”
“不想笑就別笑了,我……倒是有些好奇的。”
歐拉克看着他,十分真誠的說:“你說,我感謝您的消息,它讓我在死亡之前,來得及選個好墓穴。”
馮濟慈盯着他的眼睛問:“據我所知,您的弟弟妹妹,大多折損在修拉手裏,您卻對雅各布殿下很好……”
“就問……這個?”
馮濟慈點頭。
歐拉克站了起來,伸伸懶腰,他看着周圍空曠的相框說:“那個人在普利滋的時候教過我不少道理,我是個愚拙之人,卻有幾件不敢忘記。”
他認真的說:“我有活着的責任,又怎麽能把劍鋒指向無罪頑童,呵……雅各布來到這世界只有幾年,她選不了母親,還什麽都沒有做過,她甚至來不及犯罪,你知道嗎,我甚至是羨慕她的……”
馮濟慈困惑:“羨慕?”
歐拉克伸開手臂閉眼:“是的,羨慕……受雅各布的恩惠,她半夜起來哭着跟我要媽媽……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我是沒有媽媽的,不止我,我這一代的施萊博尼都沒有媽媽。”
他忽然睜開眼說:“一個可怕的消息,我們,施萊博尼家被集體詛咒了……你看這些相框,那裏面,曾經!應該!坐着!兩個!帶着王冠的女人!”
一瞬間的天旋地轉,馮濟慈左右看着,是……一瞬間雲霧破開,他也想起來了,他此身來自母體,那女人穿着米色的紗裙,站在遠處的太陽花叢中對他拍手說:
“來呀……瑞爾……小寶貝……來媽媽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