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普利滋神殿之外非常熱鬧, 那些普通人就像瘋了一樣聚集在那裏看熱鬧。
深深的厚雪之上,許多年輕人正在認真的用木板反手抽打自己,鮮血已經染在白雪之上, 他們卻不知疼痛般忏悔着自己曾經的罪責。
他們必須無垢的跪在母神腳下。
琳琳看着那些人問:“他們犯了什麽罪先生?”
馮濟慈搖頭:“也許是美德鐘下的某一種吧, 琳琳,那些要求很寬泛, 只是坦誠我就無法做到。桑尼亞不必如此, 如果将來你有同樣的想法,也不必如此。有關于開悟的那些書籍我都看過, 并沒有任何人要求他們這樣做。”
琳琳笑了起來:“不止坦誠先生,剛才您還觸犯寬容,我啊, 我不想做庫洛的先生,我想成為波利夫人那樣的威嚴女人。”
可憐的孩子世面也就開在威爾大街。
就在剛才,馮濟慈一言不發的帶着琳琳離開了咖啡館。
別人也許覺得是他的寬容良善庇護了兩個孤女, 可馮濟慈非常清楚, 不是這樣的。
是他靈魂孤獨來此, 兩個小姑娘給了他太多的陪伴。
那什麽狗屁的內萊子爵夫人竟然把手伸到了他這裏。
馮濟慈輕笑出聲:“好吧,我不寬容了,需要我去跪着拿板子抽自己嗎?”
琳琳左右看看,一副我替你保密的樣子低聲說:“我與您同罪先生,我也不喜歡凡阿蔔夫人,不過梅麗塞還是不錯的,我可以以後單獨約她嗎?”
馮濟慈拉緊馬缰, 将車停在一排馬車的隊尾:“你可以邀請她來瓦爾納街, 去圓圓也可以,喬諾夫人會替你準備小客廳的。”
琳琳撇嘴:“那還不是花自己家的錢, 去圓圓花錢的人都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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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奉身擡着水桶出來,那些普通人舞着錢袋瞬間圍攏過去。
每年這個時候神殿外都非常繁忙,普通人并不能進入神殿,他們就在神殿幾個門等待,再由那些小奉身提水出來賣給他們。
這也是一年到頭貧窮奉身們賺取生活費,學習費的唯一辦法。
一桶彙集了二十四眼水井的水,他們可以賣到十個銀尼。馮濟慈當然不必買水,他驅趕馬車直接進了神殿。
神殿內十分熱鬧,每一口水井邊都圍滿了奉身,而平時嚴肅的祝禱師們也紛紛回避,不去打攪孩子們賺取零花錢的行為。
琳琳眼睛發光,到了地方就從車上蹦了下去,取了家裏的水桶就沖了進去。
馮濟慈嘆息,怎麽教的這小家夥呢,她的靈魂不知不覺的就變成了算盤樣。
她在神殿上的是奉身小課,并不一定以祝禱師為目标,如果順利畢業,她說可以宣誓為王室服務,成為位高權重的宮廷女官。
而成為女官還有個原因,她們薪水特別高,尤其是管街太太起薪年入十個金尼。
小孩子的理想是多變的,而琳琳小姐的理想是跟着收入走的,她甚至打聽過歌劇院臺柱子的收入,可憐她唱歌跑調,就被迫放棄了年入幾百金尼的美好職業。
馮濟慈笑下了馬車,來到避雪的長廊下,身體靠着一根柱子看着那小家夥被擠出來,又義無反顧的舉着大桶進去。
他也不想去幫忙,還很喜歡看這份熱鬧。
神殿的學區尤其奉身多的地方,有點像大學校園,就單純又熱情。
“你知道嗎,這些孩子很有意思,他們賣出去的水總是少打一種,人類排除異己的行為大概從娘胎起就開始了,他們以為我們不知道,可我們也是從小奉身走過來的,呵呵呵呵……”
身邊傳來蒼老溫和的聲音。
馮濟慈回身,就看到腰紮銀帶拄着權杖,頭發幾日未見竟有中禿跡象的,普利滋神殿最高祝禱師,費力吉·德利德克閣下。
這老頭身後跟着不少于十位紅腰帶祝禱師,衆目睽睽之下,馮濟慈微微彎腰拿起老頭的腰帶親吻了一下說:“向您問好閣下,祝您安康。”
他要認清位置,雖為陛下寵臣,可是他沒有職務,沒有爵位,甚至在神殿還是個萬年逃學的小庫洛,這位可管着整個神殿。
紅腰帶搬來椅子,德利德克指指馮濟慈,他們又搬來一把矮一點的坐凳,沒有靠背那種。
哎,這小氣勁兒,馮濟慈笑笑,就坦然的坐下了。
周圍瞬間一片抽氣聲,這個膽大妄為的家夥不是該婉拒嗎?
小老頭吸吸冷氣嘆息:“我年紀大了,寒風一吹就變成冰人了,老人家總是可憐的。”
那些紅腰帶又迅速搬來一個鑄鐵爐子,這些人做事情的時候笨手笨腳,顯然也是被侍奉習慣的。
馮濟慈無奈,只能脫去外袍拿起幹柴徒手掰開,在爐子裏繞圈圍好後生起火焰。
原本喧嘩的小奉身安靜下來,開始排着整齊的隊伍打水,琳琳本來想沖到最前面,她擡頭看看頭頂的自省鐘到底嘆息一聲,跺跺腳排到了隊尾。
大祝禱師笑了起來:“真是可愛的小姑娘,她是理解美德之人。”
馮濟慈客氣的笑:“您謬贊,她還小呢。”
老先生看看身後的那些人嘆息:“他們有些人都做不到……最近……總是想起鄉下的那些日子,除了偶爾擔心汰怪的劫難,我甚至可以睡到頭疼,來這裏不行了,他們天不亮就敲這些鐘,而我就睡在下面的屋子,都快被它震聾了。”
馮濟慈看看大鐘:“我都不知道閣下住在自省之下。”
老頭哈哈大笑:“那小大人覺的我該睡在哪兒?”
馮濟慈想了想:“高德。”
身後那些紅腰帶祝禱師紛紛露出高興的表情。
小老頭卻連連搖頭:“不不不,高德那種東西,我沒有~也做不到!最近我喜歡自我思考,我窺見我的半份靈魂已經是千瘡百孔。”
拎着一桶水的小奉身過來,在雪地上匍匐,滿眼崇拜的對這邊嘀嘀咕咕。
小老頭就像驅趕小動物一樣擺擺手,那小奉身激動的渾身發抖,提水的身軀一抖一抖的離開了。
馮濟慈等他走遠才側頭問小老頭:“小大人?”
老頭點點頭:“你不知道嗎?”
馮濟慈搖頭。
老頭嘆息:“那些儀院的老家夥來我這裏哭,說你早晚會成為國王座下掌玺之人,你是外來的,跟我從前一樣外來的,他們不喜歡一切外來的,哦,他們背地裏喊你小大人。”
馮濟慈無所謂的笑:“是小人吧,随便他們。我勸過陛下,戴那麽多權戒早晚累死,就是累不死也會得風濕痛,至于儀院……如果他們在從前履行了職責,他們也不必來您這裏哭……”
琳琳提了一皮桶水灌進大桶,一位中年紅腰帶過去,所有的小奉身都彎腰行禮。
小姑娘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位紅腰帶提起自己的水桶,她求救般看向馮濟慈。
馮濟慈對她點點頭,小姑娘就幾步一回頭的跟那位離開了。
“總要給陛下一些時間,我們都知道他內心虛無,一直過着從無靠山的日子,衆所周知以前的那兩位……也從未讓人教導過他一絲一毫的執政經驗,我們要相信他,他總有背不動的時候。”
馮濟慈并不遮掩內心的想法,皆因這位銀腰帶是歐拉克親自請來的,不是中大都神殿派遣來的,在神殿與國王的利益不沖突的時候,他們算是自己人。
可是,這位都走到銀腰帶了,如果成為調和人,将普利滋與中大都,甚至聖殿方面的關系調和好,那邊給個金腰帶也不是不行。
老頭又呵呵的笑了起來,以馮濟慈人類的經驗,發出這種笑聲的老頭子通常沒啥好貨,比如鄧布利多,他們的和藹可親總是隐藏着大算計。
德利德克清清嗓子:“從這一番話,我能看到你無私的忠誠。”
馮濟慈卻拒絕了這個詞:“我無需對陛下忠誠,閣下。事實上,我是被他強拉進這些旋渦的,大家都知道我的出身,我也是要去奈樂的。”
德利德克用充滿笑意的語氣說:“啊,這不意外,我了解他,在他……很小的時候。”他比了個高度:“他判我院子裏的青果樹從此成為李樹……當然,現在那個判決生效了。”
馮濟慈也笑了起來。
老頭看着越來越長的隊伍滿眼欣慰:“最近,有近三千名學徒進入賓馬喬雷門下,我希望在我任職期間,普利滋可以回歸原來的樣子……
就像這些初生的力量,普利滋在今年會得到母神更多的憐憫,我們會有繼代的庫洛從這裏再次出發,你說呢?”
馮濟慈眼神閃過一些光芒,他低頭拿起一塊幹柴放進火焰,讓那裏越發旺盛:“您說的對,普利滋飽受傷害,萬幸……那位靠山雖然靠不住也是內部恩怨,對麽閣下?”
德利德克微微坐直了,也盯着那團火焰說:“是這樣,我重開了課堂,每天都希望陛下可以進入無畏鐘下……”
他擡頭看着馮濟慈嚴肅的說:“我教過格朗·斯萊博尼,也可以打開一切課程再教一位國王……”
說到這裏德利德克輕輕嘆息:“可他恨我了,我那個時候拒絕了他的請求……可我并不知道母神的土地之上,會有瑞爾·斯萊博尼那樣的人,那才是無私鐘下值得贊美的完人,如果不是他,真不敢想這個國家會去向何處。”
馮濟慈低頭掰木柴,他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該吃幾碗飯,在地球他學的東西跟政治就無關,最多懂一些商業知識,而瑞爾的記憶就都是征伐,他也不懂。
國家是人的國家,他又何德何能承擔這些人的命運走向。可普利滋這些人不這樣看,他們最近甚至預備給他立個神位世代贊頌了。
就連回到新土的那位奧古斯,也常常與人炫耀自己了不起的兒子。那真是眼裏只有生民,對權利金錢做到了徹底的不屑一顧。
普利滋的壓力只有這些上面的人才清楚,前有未曾破解的巨大陰謀,後有新奧古斯的仇恨,二十年來普利滋分裂出兩系政體,如果瑞爾·斯萊博尼繼承王位,單是長老會,儀院就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幹不下去。
很多人熟悉老國王的脾氣,曾經匍匐在卟牢耶還有修拉腳下的那些大臣,就一個都別想活着。
歐拉克看上去在殺,其實是保。如果是那位小王子登基,他必須用舊系力量,舊人滿腹仇恨,又怎麽可能與新人共存。
王子放棄了王位,放棄了奧古斯的承法位,這令舊系滿腹怒火也無處宣洩,他們現在正在往新土聚集,這對歐拉克執政是有好處的。
馮濟慈當然想笑,他壓根也沒想那麽多啊。
他對滿面懊悔的老祝禱師說:“您那時候沒有錯,也不必內疚,穩定普利滋神殿內部已經不容易了……”
琳琳從遠處蹦蹦跳跳的回來,紅衣祝禱師滿面忍耐的往馬車上放水桶,又提着新桶與小姑娘出去了。
這心情真不是一般的好。
馮濟慈揮揮手:“陛下他只是生一時之氣,他還未生出帝王之心。請您再忍耐一些時候,我……我從前聽過一些事情,他們說格朗·斯萊博尼統治手段非常優秀。
可我沒見過那樣的……普利滋。但我,我見過更好的國家,我期盼您能一樣教導陛下,是全心全意……無私的教導。”
他盯着大祝禱師,大祝禱師把右手放在胸口:“當然。”,
馮濟慈也摸了一下心口,像與他訂了一份莊嚴的協議。
這國家是哥哥們保護過的,他怎麽會忍心讓它爛掉。
馮濟慈最後抱怨到:“真心話,這個國家的斷頭臺還有絞刑架,我真是不想再看到了。”
誰每天沒事做,被人從床鋪上拖起來去看死刑。
附近的鐘聲響起,大課奉身們放下水桶紛紛跑去神殿做祈禱。院子裏瞬間安靜,沒多久,整齊的充滿旋律感的贊頌詞響了起來。
馮濟慈閉眼聽着,耳邊有人問他:“在,你的國家,他們不這樣祈禱麽?”
馮濟慈睜眼點頭:“嗯,我們不會,我們那裏……大家各司其職,都會把份內事情做好,這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大祝禱師嘆息:“是這樣啊……把軍人分到赫利森林邊緣巡邏,把大法官放在法庭維護正确的法典,而不是……”
別國的索雷。
老頭伸開血管凸起的手掌反複觀看,用不可思議的語調說:“你說,誰教他的?”
每天戴那麽多戒指,如果手指戴不完,那位會揣着戒指盒滿地走,他甚至睡覺都這樣。
馮濟慈笑出聲:“……嗤……不知道,這要問你們,我又不是本地人。”
大祝禱師的笑聲到是沒有譏諷之意,他說:“作為禮物,我們也找到了那位索雷女士的家人。”
馮濟慈驚愕,他迅速扭頭看他:“拉塞爾女士?”
顯然,那晚的事情有人告訴了神殿,神殿的動作真是快速非常啊。
大祝禱師滿目憐憫:“對,我們在極北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兩個女兒,她們所嫁非人境遇悲慘,成為庫洛的那幾個孩子,也早就……去見母神了。
如你推斷所有的線索都對上了,這就是一場悲慘的女庫洛領主聯姻的悲劇,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她的丈夫……是可以追到根源的壑妮信徒,他給她用了迷城之水企圖殺害她……”
馮濟慈打斷他:“迷城之水?!”
大祝禱師看看左右,雖然紅腰帶表情多有阻止之意,可他還是誠實的告之了:“是的,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迷城之水。從前……那些書被銷毀了,對,從當初消滅壑妮信徒開始,從庫洛分成兩類開始,一些東西就消失了。
傳說母神誕生那天,夜幕降臨,壑妮就出來在聖域背後建了迷城,很久遠的時候那些黑暗信徒會去那裏朝聖……
而亂認心魄的迷城之水就來自那裏的水井,那些水井……也有屬于自己的鐘,貪婪,劣行,縱欲,惡習……我看過一些舊的資料,公平來講,是的,我不能撒謊,最初那些壑妮信徒敲響那些鐘是警醒自己,可後來……他們判他們有罪。”
馮濟慈出言譏諷:“我很納悶,整個施沛大陸人才濟濟,卻沒有出一位正确公平的歷史記錄者,這是一種悲哀,當然,人性總有偏頗,哪怕是一半的公平也好,可偏偏就沒有。”
大祝禱師笑了起來:“真是天真的孩子,誰又會允許那樣的人出現呢。”
“是啊……”馮濟慈呼出一口氣:“所以,普利滋的悲劇,是不是跟迷城之水有關,是不是那些壑妮信徒所為?”
大祝禱師堅定的搖頭:“當然不!據我所知,大面積對記憶損傷是個絕大的工程,單靠迷城之水做不到,人力物力……這不是簡單的事情。
他們當初消滅的非常徹底,又經歷這麽多年的淡化,這件事情不簡單,就連可敬的賓馬喬雷閣下都一籌莫展,孩子,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就把這些複雜的事……交給他們來做吧。”
他用手指指指天空,又雙手交叉胸前的低頭忏悔起來。
馮濟慈無奈,只能陪着忏悔。
又一陣鐘聲響起,奉身們喧鬧的奔跑出來。
“希望這份禮物能令我們的索雷女士滿意,我們把那有罪之人都送來了……他們……的家人也來了……母神啊,普利滋需要更多的政治支援,能與偉大的第八奧古斯保持好關系,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馮濟慈看到了琳琳,他站了起來說:“您說的對,那我就告辭了。”
大祝禱師語氣懇切:“孩子,我們從來都是一體的,離開國王支持的神殿也就不是合格的神殿了。”
琳琳對紅腰帶祝禱師行膝禮,回頭對馮濟慈興奮的喊到:“先生!我得到了最好的水,全部都是深層的潔淨水,姐姐一定會高興的!”
馮濟慈禮數周全的與祝禱師們告別,待他離開,才有人問大祝禱師:“閣下,您為何看重這樣的人?”
不過一個區區初悟。
大祝禱師此刻卻嚴肅非常,語氣不掩嚴厲的對他們說:“為這個帝國千瘡百孔的時候,一個外來的孩子卻用一切辦法把奧古斯座下的第一索雷送至王座之下……他做的事情件件真誠,就值得贊頌。”
老人家慢慢站了起來:“吾王登基後,一份有封地的侯爵位是我親眼目睹陛下簽出的,我也代表神殿承認了,這是他該得的。可他回絕了,有時候偉大的高德從不看年紀出身,對吧?”
大祝禱師慢慢遠去,還有一句話他放在了心裏。
能夠在這樣的年紀拒絕大利益的人,又何其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