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圓圓狹小的角落, 幾位形态極狼狽且粗魯的女人們在搶食物。

即使她們面前的食物源源不斷,甚至堆滿了桌子她們也要搶食。

食物的油脂滴在她們新換的絲絨前襟上,她們就提起那塊布料舔一下繼續吞咽。

曾經有人想替她們收拾出一個好模樣, 可她們從來沒洗過的頭發猶如毛氈, 還生滿了蟲,她們就都被剃了光頭, 頂着一個白色軟帽見人。

其實也不能統一稱之為女人了, 她們當中最小的女孩子不過幾個月大,當她母親飛快的徒手用餐, 邊吃邊把每一根沾了醬料的指頭嗦一次,孩子被平放在膝蓋上,不必擡頭就能吃的很好。

兩位母親被人當做豬一樣飼養多年, 重的那個能有三百斤,另外一個稍微瘦一點的也不逞多讓,她們都毫無顧忌的露着胸前嚴重下垂的糧袋子, 邊吃邊照顧身邊三個瘦小的女孩, 分別是九歲, 六歲,四歲。

整只燒小豬滾燙的時候就被她們徒手分開,給食物的時候還要上手粗魯的毆打孩子,夾雜髒話的警告她們小心噎死。

這就是索雷拉塞爾的女兒,還有孫女們。

現實永遠比故事更加殘忍,就因為她們是庫洛的女兒,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 她們的子宮一直在孕育生命。

每當她們生出庫洛, 就會被抱出去賣掉。

馮濟慈對拉塞爾女士說:“很抱歉,我的推斷錯誤, 原來您還有兩個女兒。”

站立窗後窺視的拉塞爾女士一動不動,馮濟慈看不到她的雙眼,那裏其實燒着一團烈火還飄着一座冰山。

她剛從山上回來,渾身都是遮蓋不住的血腥味兒。當所有人以為她會憤怒,可她很冷靜,就一動不動的站了很久,就那麽安靜的看着。

第一次開口竟然說:“我,還是想不起從前的事情,神殿的那些~那些資料上怎麽說?”

你無法感受到這女人的靈魂波動,她的語氣淡然,淡到這件事仿佛與她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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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濟慈緩緩呼出一口氣:“是的,從神殿送來的資料上看,您應該來自北坦一個偏遠的地方,故姓孛涅,是屬于由普通人開悟成庫洛的血脈後裔……

您家裏有個男爵位,您是唯一繼承人,傳承代不好找,因為孛涅家庫洛斷代了,您也是抱養來的。”

“這樣啊,與你推斷的差不離是嗎?”

“是,孛涅家族領地面積三萬畝左右,但名下林區頗多,不少于二十萬畝,是個年入二百到四百金尼爾的小家族。

至于您的……那一位,他是您祖父家的摯友後裔,他後來……後來娶了一位大他十歲的寡婦,又生了三個男孩,最大的那個繼承了你家的姓氏,如果不事發,他們預備拿一半的土地換一個庫洛後裔血脈,如果還生不出庫洛,下一代就要納稅了。”

馮濟慈用下巴點點外面:“那邊的條件十分苛刻,拿那四個小的換一個,他答應了。”

拉塞爾女士問:“我呢,我是怎麽死的。”

語氣仿佛說的不是自己。

馮濟慈吸氣:“……當初的事情鬧的很大,說是林區出了不小的汰圈,說您等不到援軍就先去了……您失蹤後他們登報找了你五年。

神殿也是從這條線索早您一步找到他們的,據證詞,當地很多人都認為他是冤枉的,他名聲很好,每年尾三他都去神殿捐獻,手筆十分闊錯。”

“又如你所料……呵~那些豬如果真心想辦事,還是很快的,孛涅!”拉塞爾女士揚起瘦長的脖頸冷笑:“我在族板上見過這個姓氏,當初他們告訴我,該姓氏将庫洛血脈不斷送給別人作養子,我們就去函問詢過此事,可……那是阿爾伊頓的地盤,他不喜歡別的奧古斯把手伸到他那……。”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

索雷掌握大典更有監管族板的權利。

屋子又安靜下來,屋外又新上了一桌食物,喬諾夫人忍耐的從一位母親裙下拽出一條熟豬腿。

拉塞爾噗嗤笑出聲,她回頭看着馮濟慈問:“那寡婦漂亮嗎?”

馮濟慈錯愕:“什……什麽?”

拉塞爾說:“我說後來的那個,那個寡婦漂亮麽?”

馮濟慈抿嘴:“啊,是的,資料上說……是個美人,年輕的時候更是名聲在外。”

拉塞爾摸着自己的臉竟笑了起來:“其實從前……我看着水鏡想過這件事,無數次想過,果然是這樣。”

她的臉上露着不遮掩的不屑:“阿爾伊頓,呵!越是古老越是罪孽深重對嗎?即便那是最愛名聲的第一奧古斯的地盤,當初我們問詢神殿,他們答複是正常送養。”

說到這裏,這女人用困惑的語氣說:“可女孩們呢?所以我……我當初是個蠢貨嗎?”

作為地球來的馮濟慈,三觀被這件事不斷毀滅重建。

他搖頭:“不,您不是,根據他們送來的資料,您當初無比冷靜,您把不是庫洛的血脈,按照傳統送到了同樣是普通血脈的遠親家撫養,您出事之後,那個~人,家夥!對,那家夥又把她們要了回去……

她們的婚姻是他做主的……也不算婚姻吧,我想您當初一定做了讓他憤恨的事情,她們也……并不知道領主是親生父親,那些孩子們的生父,也不是同一個人。”

還有一句話馮濟慈難以啓齒,兩個女孩以為自己是領主家的雇農,她們甚至沒有姓氏。

索雷女士用遲緩的語氣說:“偉大的……第一……奧古斯……阿爾伊頓……母神愛他。”

普通庫洛的血脈多少有些缺陷,灰暗時代,沒有開悟的他們多為生育工具存在,這就使得他(她)們的婚姻總是不幸福。

後來就慢慢有了個傳統,把不是庫洛的血脈送到信任的保護人家裏,這樣最起碼能保證孩子們能自由選擇與誰共度一生。

所有人都盡力了,可世上總有悲劇,更有滅不掉的卑劣者。

餐廳傳來孩子挨打後的抽泣聲,喬諾太太跑過去彎腰抱起哭泣的孩子,又從那孩子嘴裏掏出不符合喉管尺度的肉塊,她看看這邊的窗戶,輕柔的拍着孩子後背走開了。

拉塞爾女士慢吞吞的說:“我……這些年我抱過很小的孩子,也……就一次,他們柔軟的不堪一擊。”

馮濟慈也慢吞吞的問:“您,要把送出去的那些孩子找回來嗎?那畢竟是您的……後代。”

“他們過的好麽?”

“嗯,被家族珍惜,還培養的都不錯,畢竟是第二血脈的庫洛後裔。神殿沒有驚動他們,主要還是以你的意見為主……當年調查此事的奉身祝禱師已經離世了,是正常死亡。”

庫洛與普通人聯姻,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悲劇,尤其是傳了幾代的普通人開悟出的血脈,也稱為第二血,他們的血充滿了不穩定性。

拉塞爾女士搖頭:“不用找,就這樣吧。他們占有優勢,總可以活的很好,打破他們的習慣……今後幾十年……我就什麽都不必做了,再說,孛涅多難聽啊,我也發過誓……”

屋門推開,喬諾夫人抱着睡着的小姑娘進來,她讓馮濟慈看這孩子的睡顏:“她們走了很遠的路,很累了。”

馮濟慈低頭看去,睡着的無辜頑童都是美的,尤其這孩子睫毛奇長,長大後也不能難看了。

其實拉塞爾女士不醜,是典型的五官線條硬朗的那種模樣,用地球說法就是禦姐型的女人。

馮濟慈看到她背着的手,有一只緊握着拳頭,而張開的那只手的大拇指又把緊握着的掰開。

她沒回頭,語氣威嚴又冷酷的命令到:“出去!”

馮濟慈擺擺頭,喬諾夫人臉色瞬間蒼白,膝禮之後離開了。

“讓她閉嘴。”

“她會閉嘴的,威爾大街的夫人們有保守秘密的美德與責任。”

睡着的小姑娘蓋着喬諾夫人的披風睡在桌面上,而她的母親抱着一根大骨頭正在啃。

拉塞爾女士忽然笑了:“就像個……小牲畜。”

馮濟慈不想接這話,就問:“那您的……那個呢,他們把他後來的那些個子嗣,大概有二十多個,呃……神殿的手段令我驚愕,他們處理的非常利落,手段也……”

“怎麽了?”

“他們挖了他們的膝蓋。”

“呵~古法典,那個寡婦呢?”

馮濟慈表情僵硬:“一樣,您,也預備用古法典處理他們嗎?”

拉塞爾回頭看着他認真的說:“不,當然是新法典,我是捍衛者又怎會違背它?我的主為了讓這個世道保持起碼的公平一直在努力,他們會剝奪姓氏姓名,最終被判至聖域背基石到死,這是大典規定的。”

馮濟慈想了下:“他們都站不直。”

拉塞爾女士冷酷的回答:“那裏沒有站立者!”她指指自己:“你知道當初她為什麽看中我?”

馮濟慈對奧古斯向來毫無畏懼感,就很随意的說:“因為你無親無故。”

拉塞爾女士看看天空:“對呀,我會始終保持住這個優勢……真是令人嫉妒,你離開的時候,她一定多給了你更多的智慧。”

馮濟慈全無尊重的敷衍:“啊~感謝,那,就這樣吧。”他指指那些資料:“這畢竟是你自己的事情。”

拉塞爾女士歪頭看看那些東西:“不,這是你的事情,夏~。”

馮濟慈難以置信的瞪她:“為什麽?”

拉塞爾女士很不要臉的說:“因為我不聰明,也不得母神的喜愛。”

“我拒絕!”

拉塞爾女士低下頭,又緩緩擡起頭,她伸出手強硬的将自己的兩個嘴角拉下來說:“看我多麽可憐,別拒絕我好嗎,我是你強硬留在這裏的,你要對我負責,偉大的,大秘書先生。”

馮濟慈無奈的擡臉看天花板:“你們的想法真奇怪,你不是一個母親嗎?”

拉塞爾女士放下胳膊,下嘴唇抖動:“我,我剛才試了,不行……我不擅長這些。”

她指着自己的腦子,面無表情的說:“這裏面沒有她們的痕跡。”

馮濟慈反駁:“難道我就擅長?”

“你當然擅長!”拉塞爾女士迅速反駁:“你每十天去一次秘書處,但是你一天處理的雜務,是那些笨蛋半個月的量,雖然有些事情你處理的生澀,可你畢竟不是內陸人,再說,國王又不是傻子他知道誰好用。”

馮濟慈瞪圓了眼睛:“他就是個傻子!”

“是,他是傻子,這就更需要你了。”拉塞爾女士雙手合十握住:“我請求您,我獨自一人,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大典,可大典沒有一條教我如何去做好的母親……如果我死了呢,如果我死了呢?像我這樣的庫洛,又有幾個壽終正寝……”

她指着窗外說:“她們不具備保護財産的能力,你以為這是凄慘?不!那是你還沒看過更加陰暗的河流,那些河水生來向下最終堕入深淵,我絕不能是她們的母親……”

她又看向天空:“他們說庫洛生來受母神所愛,這是個謊言!事實上……”她盯着馮濟慈嘴唇哆嗦着說:“她一天都沒愛過我們。”

尾月最後幾天是暴雪,馮濟慈行走在暴雪當中,耳邊是四面八方的呼嘯風聲,每當到了這個時候,人們已經走不出家門了。

今年,卻有北區的那些人還在掃着每一片街道。

馮濟慈走到那些掃街人面前,他拿出錢袋,本來摸向金尼爾,又想起什麽的取出來一把銀幣。

他給每個北區人一枚銀幣,他們馬上跪下,親吻他的袍角說:“老爺,感恩您的大度,大地母神庇佑您,她會給您世上最大的福分。”

馮濟慈笑了,對他們說:“這是個謊言。”

說完又走入風雪中,那些掃街人就困惑的看着他。

瓦爾納街夏宅,琳琳征用了馮濟慈的浴室浴盆甚至他的沐浴品。

這二樓的浴室是馮濟慈讓人新改的,他總是覺着跟女孩們躺一個盆裏別扭。

可琳琳執着的認為,姐姐如果能夠成為庫洛,那必須與庫洛無限接近,最好氣味都是一樣的。

圓圓的女仆最近無事可做,家裏就聚集了好幾位。她們坐在一樓的客廳,捧着施沛大陸不可能有的白色絲綢長裙,正在一針一線的繡着母神花園裏才有的花朵,青藤。

馮濟慈進門,她們放下手裏的工作膝禮。

馮濟慈點點頭,從早就預備好的一個盤子裏取出羊皮錢袋,挨個分發給她們。

東西是琳琳準備的,她問過了,未婚純潔女子的繡品更得母神的喜歡,家裏最好預備酬勞,每份不能少于十個銀尼。

他家給二十個銀尼,皆大歡喜。

母神其實沒說,這又是那些普通人的規矩。他看過相關的記錄,在北區是十個銅尼。

二樓的浴室傳來水聲,馮濟慈上樓就聞到了血腥氣,他彎腰拿起靠牆的細劍,劍柄是黏膩的,拔出一段看着猶如粗鋸齒的鋒刃,更加強烈的血腥撲鼻而來。

琳琳提着一小桶熱水上樓,看到馮濟慈後驚叫:“啊,對不起先生,我不知道您這麽早的回來。”

她放下水桶跑過去奪了細劍,又把姐姐換下來的衣服軟皮甲抱走了。

他們總是認為庫洛不能忍耐,他們能,就是懶的解釋。

浴室裏的水聲停下,桑尼亞用微微嘶啞的嗓音問:“是您嗎?先生?”

馮濟慈應了一聲:“是,桑尼亞,你的水桶在外面。”

浴室開了一條縫,一條纖細卻有肌肉線條,卻滿是傷痕的胳膊伸出來,迅速提起那桶水……

她羞澀,緩慢的道謝:“謝謝……抱歉。”

水聲又響了起來,馮濟慈就靠着牆問:“桑尼亞。”

水聲停止,那裏面很溫柔的聲音回答:“我在,先生?”

馮濟慈問她:“成為……庫洛不後悔嗎?”

有力量靠在了木門上,她堅定的說:“不後悔,先生!”

馮濟慈又問:“會死的啊,不害怕麽?”

桑尼亞說:“……怕,我怕失去丈夫的無能為力,我怕……骨肉被關進冤獄無處控訴,沒人會附身傾聽一段可憐的故事,即便母神,她也是很忙的。

我更怕被人驅趕出屋檐暴露在秋風,先生,我……想保護……保護一切……我試着回去,卻回不去了,我看到了血了,先生,那是很多血!”

馮濟慈沒有說話,就那麽靠着。

很久之後桑尼亞問:“先生?”

“嗯~。”

“您遇到使您困惑的事了嗎?”

“……嗯,非常困惑。”

一個母親,為什麽能那麽冷的處理與她有關的生命,她甚至沒有給一個擁抱。

“那就去讀一本書吧。”

“……一本書?”

“對,一本書,我的父親曾經說過,我們所犯的錯誤,所經歷的困惑,前人其實都經歷過,他們也預備好了答案,如果不明白,就去讀一本書……好好找找,那些答案總在某個地方等着您。”

“……好……就去。”

女仆低頭繡着東西,一針一線更加認真了。

她們聽到了二樓急促踏木板的聲音,又看到這家的主人匆忙拿起披風裹在身上,她們行禮,看着他猛的拉開屋門走到暴風雪當中。

一陣熱烈的風沖入屋內,将那件潔白的裙送到了頂燈上。有聲音在風雪中高喊:“先生!!如果一本不明白!就多看幾本,母神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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