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事
心事
自從那次沐浴之後,江小憐就對水特別敏感。即便是平日中潔面,淨手,也能讓她想起那天的情況,乃至細節。
她竟然時常在想,若然沒有那一句以禮相約,早在先前的四年,顧慕卿就這樣做了。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不是會跟現在不一樣。
人生啊,有時候就是執拗。
前世她執拗了一輩子,給一個錯了的人。如今,細細想來,今生是不是同樣也是執拗。在一個對的人面前,執拗着守身如玉。
在一日日往荷花窗外張望,沒有等到那個人身影的時候,江小憐似乎明白,顧慕卿是不是有意留這段空白的時光,給她想清楚自己的心事。
這兩世一生,究竟要的什麽?
要什麽樣的生活,以及,什麽樣的男人?
假如這個男人跟她心中想得那個一樣,再問上一句,是不是姓‘顧’,是否多餘又可笑。
可江小憐這麽想,這一屋子的下人不會這麽想。眼見着,夫人被那麽張揚地寵幸了,卻既沒有加封,又沒有賞賜。院子裏面下人,竊竊私語的,嚼舌根的比先前更是多了起來。
自然,荷裳殿的這一出出戲,有一個人看得是最熱鬧。
太子妃李寧。
李氏等了這麽久,等什麽?就等一個殿下的态度罷了。
人接回來了,什麽時候見她?見了,寵幸不寵幸?
寵幸不是重點,重點是,寵幸了之後呢?
一直等到太子殿下寵幸之後被荷裳殿還是一副安靜的模樣,足足讓李氏笑了整整兩天,又大封賞賜,幾乎賞了這個太子妃殿的所有人。
寵了又如何?還不是殿下看中的一個玩物罷了。殿下要過了之後,連一個骨頭子都不舍得丢過去的人,還有什麽指望。
在殿下心中沒有位置的人,李氏就能放心地除去了。
她可不能像程音那麽蠢,選了個殿下還沒吃着腥氣的時候,就急哄哄地動手。一擊不中,倒把殿下心中對程音那最後一絲憐憫也給消磨殆盡。
太子妃這麽慢悠悠地一出手,倒真叫江小憐看不太透。沒有為難,更沒有刻意挑唆的話語,太子妃端出一副主母的架子,就是平平常常地拉着江小憐看了一出不鹹不淡的戲。
就連戲文也只是個尋常不過青梅竹馬甜甜酸酸的感情戲,連個波瀾起伏都沒有就結束了。起先,江小憐還以為太子妃邀約的一場戲,必定大有看頭,是要借機警告她什麽。可是一場戲文看下來,江小憐就更看不透了。
若然不是前世,顧慕禮帶着她來東宮走動,不小心看見這位飛揚跋扈,利欲熏心的太子妃在東宮跟顧慕卿撒潑撒野的樣子,這一世,她說不定就被李氏這一副大氣風範給迷惑過去。
可江小憐清楚,李氏向來,是看不起低門小戶,眼睛裏面更是揉不進沙子。她之所以多年來能容忍程音,一半是因為程音之父兄如今仍舊是軍中主力,更多的還是因為程音的蠢。
有些地方一枝獨秀,遠及不上有一兩個蠢的人陪襯着,更能讓人覺得這中間最亮眼的,才是極好的。
直到戲文歇了場,汀蘭伴着她向主母辭行,走小道回殿的府上,看見那個人的時候,江小憐才恍然大悟,這太子妃是布了一個什麽樣的局。
猜猜她看到誰了?
五皇子,顧慕睨。
江小憐單就瞧了顧慕睨一眼,心中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李氏,不簡單。
前世,顧慕睨便是觊觎江小憐的美色。她未嫁的時候,顧慕睨還因此跟顧慕禮起了争執。只是彼時她貴為主國的公主,她要嫁給誰,幽國上下唯有趨炎笑迎的份,還能有半分說辭不成。但就是這樣,前世在幽國暴露了狼子野心,顧慕禮徹底冷落了她之後,顧慕睨還是不死心地翻過她閨園幾次牆角,拉拉扯扯,不成體統。
而最後的時候,顧慕禮差點因為政治原因,巴結人員,看出顧慕睨的心思之後,把江小憐拱手讓出去。只不過那時候,因為顧慕卿突然說要娶她,才免去了那一場污穢禍事。
可夫君尚在,就休妻讓兄,也是十足讓江小憐痛心疾首的一段往事。
可是,上輩子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都是背地裏陰着進行的。更是全程沒有李氏半點戲碼。所以從頭到尾,前世江小憐跟李氏正面接觸的機會都不多。
江小憐原本以為,顧慕睨的事情,李氏作為東宮中的深婦,是不會知道的。
可如今看來,是大錯特錯。若然顧慕卿前世已經對她存了不一樣的心思,那麽李氏又在前世扮演過怎樣的角色?
那個不得勢的纨绔皇子顧慕睨,他前世能夠在那種情況下翻到她的後牆院中做些偷窺龌龊的事端,有多少次是受了太子妃這棵大樹的庇護。
如此,在太子妃後院,見到顧慕睨,李氏的目的昭然若揭。
清譽,在任何時候,對一個女人,都是致命重要的。
若然在她剛剛進宮月餘左右,就跟五皇子瓜葛在一起,下場是什麽?
跑嗎?
念頭在江小憐心中一閃而過,就立刻被否決了。不,不能跑。江小憐耳畔中忽又響起顧慕卿一板一眼當起師父的時候說的那些話。
顧慕睨色眯眯地已經上來了,看樣子不光是喝了一點點酒的樣子。江小憐暗暗道李氏不愧當年能靠着手段逼着顧慕卿娶了她,這缜密的心思,程音跟她就不在一個檔次。
且莫說在太子妃後院裏面發生了什麽,到最後太子妃和五皇子兩張嘴,她一個區區東宮小妾能說得過誰?更別說五皇子這一身酒氣,就算顧慕卿要怪罪下來,他一句推诿,太子妃再加一句是江小憐自己驚吓過度想多了,做了‘人證’,到時候就算是受了委屈,江小憐除了啞巴吃黃連,還能做什麽了。
不能跑,就只能迎呗。
那顧慕睨看人的目光越來越不對,眼睛縫隙直往江小憐脖子下面傲然高聳的地方瞧,連汀蘭都看出不對勁。顧慕睨一招手,江小憐卻迎了上去,吓得汀蘭失聲:“夫人!”
美人送上門來,更讓顧慕睨已經發昏的腦子更加不知所以,三魂丢了七魄一般,搖着手就要來牽江小憐。纖纖玉手遞過去的同時,江小憐也送過去一只玉腿,照着顧慕卿昔日教授的腿法,在顧慕睨胯下狠狠踢了上去。
這一下力道,幾乎踢得那嬌生慣養的皇子哥,胯骨斷裂。
這幾下子,當初還是江小憐撇着嘴,含着眼淚,在顧慕卿那一張鐵青臉色之下,被強逼着學會的。直到此刻,江小憐才知道,當日那些委屈,都沒白受。
趁着顧慕睨殺豬般地慘叫中,江小憐迅速拉着還在發愣的汀蘭奪路而逃。
可門都沒出,就被人堵了回來。
李氏一場精心算計的好戲就這樣泡湯了,氣得臉都青了。
“大膽,你一個區區夫人,本宮好心邀你聽場戲,沒想到你膽敢在本宮的後院傷及皇子。”
看着李氏一張張牙舞爪的嘴臉,江小憐真是恨極了此生的運氣。
“還不跪下認錯。”
明面上,是不能得罪太子妃的。
江小憐咬了咬牙關,頓了頓,屈膝跪了下去。她的膝蓋骨還沒落地,汀蘭的眼淚就開始簌簌落下了。她的公主,可是在江國連江帝都舍不得讓她跪上幾回的,每次觐見的禮數都是能免則免。想不到這會兒,竟然給悍婦屈膝。
江小憐知道汀蘭委屈的時候。這麽一下跪下,屈人一等的時候,江小憐也替自己委屈。
汀蘭的眼淚在李氏眼中就成了橫刺一般紮眼。
李氏擡掌唰地一聲就刮在汀蘭臉上:“不知禮數的東西。”她手上戴着冰玉指套,一下就勾破了汀蘭的右頰,鮮血滋滋地滲出來。
那幾滴血頓時充斥了江小憐的大腦,她唰地一下站起身來。
李氏一驚非同小可,這一個區區夫人,敢跟她叫板?
江小憐也沒想好後路怎麽辦,只是看見汀蘭受委屈,前世憋在心中的火氣和今生受的委屈就瞬間迸發出來。
忽然,江小憐隐約看見院子後方露出一抹玄色長袍,跟着是一角青衣。
她想都沒想,立刻又跪了下去。
李氏頓時被江小憐這時起時落的舉動迷糊了。
江小憐一跪之後,就忽然慘兮兮地開始哭嚷:“奴家縱然身份低賤,也是殿下選中了的人。娘娘怎可這麽荒唐,将奴家推給殿下的兄弟,這讓殿下知道了,該多傷心。”
李氏剛想反駁,就被身後傳來的訓斥聲音吓得渾身哆嗦。
“太子妃,多年不見,想不到你又長本事了。”
李氏張着嘴說不出話來。明明她是已經查清楚了的,太子殿下今日上朝未歸,留在軍機處要徹夜商讨出征大事的。
所以,她才敢選今夜動手籌謀一切。
怎麽殿下又回來了?
李氏當然不知道,顧慕卿原本是不會回來的。他回宮之後若要想鎮住一幫烏合之衆,堵住悠悠衆口,眼下滅番蜀一戰,他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看當青竹報信,說一直平靜無事的東宮後院今夜可熱鬧了。先是太子妃主動邀了蘇夫人聽戲,後頭就又看見色眯眯的五皇子從太子妃後殿醉醺醺地進了去。
五皇子對江小憐的個什麽心思,前世,顧慕卿能不清楚嗎?
顧慕卿立刻撇開軍機處一幹将相,趕回這裏。看到江小憐梨花帶雨地在跪在冰冷石階上一聲一聲啜泣喊冤的時候,顧慕卿先是心口抽痛一下,後是又放心了下來,再又是緊跟着的心疼。
先前的疼是看見她就這麽穿着單薄衣衫,可憐無助地跪在地上,瘦小的身子,看着甚為可憐。松口氣又是因為從江小憐邊哭邊從抹眼淚的指縫間朝他這邊看的時候,顧慕卿就知道,幸好趕得及,沒真出什麽事情。
這個丫頭,若然真出了什麽五雷轟天的事情,是定然不會在這裏抹着眼淚痛哭的。她若然傷心了,生氣了,只會一個人躲起來,用一種萬念俱灰的表情,來割人的心。
可知道沒事,看着她跪着,也是紮顧慕卿的心。
李氏自然不甘心,就憑江小憐一張嘴說的那一句話,就能扭轉整個局面。
“殿下,您是不知,這賤婦……”
李氏的後半句話湮沒在月色中再也沒人聽見了。
反而是‘禁足三月’四個大字,如晴天霹靂一般炸得她回不過神來。
直到此刻,李氏終于反應過來當時程音是什麽的感受是什麽滋味了。先前她一直以為是程音笨嘴拙舌,連個妾氏都争不過。
現在她才明白,不是程音嘴笨,是在殿下面前,根本沒有争辯的機會。
李氏在殿下的眼中,分明看見,無論今日到底是非如何,殿下除了江小憐一張口,是半點不想聽見她們其他人什麽聲音的。
想不到時隔多年,他還是絕情冷酷若此。
亦如當年初嫁時候一樣。
可先前,李氏只當是殿下性子寡冷,不近女色。今日,殿下那眸色中的柔情與擔心,讓李氏的心更涼了。
性本淡漠,并非無情。
只是值得他多情的人,不是程音,也不是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