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情緣
情緣
青石瓦階,江小憐一路上就想把被顧慕卿攥着的手抽出來,可他卻死死地攢着,用了十二分的力氣一般。
顧慕卿一路上也不說話,臉色有些冷,看得江小憐心裏發寒。
清冷月色拂面,涼風一吹,更讓江小憐心中打了一個激靈,有些後悔。
她沒有按捺下性子,即便到了現在的田地,仍舊放不下那種心心念念無用的矜持。無論是對着程音,還是李氏,她都沒有循規蹈矩地一步步來。不管是不是程音和李氏挑釁,她們一個是側妃,一個是太子妃。作為一個外室帶來的夫人,她無疑過分了。
走到涼亭外的時候,顧慕卿忽然停步。他手中的力氣也撤了,江小憐抽回了手指,卻莫名感到心中的安定也被抽走了一分。
顧慕卿擡擡手,貴公公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一時間,涼亭之中,就剩下他們兩人。
他一直背過身站着,看不清表情。
時間就這樣過下去。期間江小憐想了無數個話題,想打破這份沉寂。可無一話到嘴邊,就覺得幹癟無力。這麽多年,她不是第一次跟顧慕卿獨處,又無語。他本是個清冷的性子,話自然是少。而江小憐,是從始至終,都不知道怎麽面對顧慕卿。
他們之間的關系,乃至身份。歷經生死患難,早就難分。可是就是似乎有層薄霧橫在他們之間。
沒有人戳破,這麽多年就這樣挂着。可似乎今夜的氣氛,将這層冰凝的薄霧,冷凍到了極點。
“你沒有話要說嗎?”
“你是不是有話說?”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聲音交疊在一起,既然又一起沉默了下去。
最終還是顧慕卿重新開口。他不提剛才,也不問及她的心事,開口就是分別。
“不日之後,會有一場戰事,我會離開宮中一段時間。”
想來他重回東宮,諸事未安,定然會有一番風波。可江小憐仍舊沒有想過,會這麽快。甚至于,猝不及防。
“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中,你在宮中恐怕會舉步維艱。”
聽他這麽說,江小憐反而輕松地笑了笑:“殿下何時也是這般顧忌重重的人了?之前飄搖在江湖之中,不也是随時刀槍劍雨。若論危險,此刻我已經安然深處皇宮大院,殿下也已經部署一夜,重回幽國,哪裏比及先前幾年的危險。”
顧慕卿轉身,臉上依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你當真如此想嗎?”
江小憐又笑了笑:“我已經不是嬌滴滴的公主了,世事境遷,早就成長。”
“可我希望你是。”
驟然被顧慕卿的話語打斷,江小憐的臉色一僵。
印象中,好久好久,顧慕卿似乎都沒有跟她這般疾言厲色過。他似乎一直在她面前是柔柔地。這麽回想起來,江小憐的心中有些異樣。
“若然不是我及時趕到,剛才那番情景,你該如何收場?”
又是迎面的逼問,江小憐啞然,卻真的答不上來。
若然剛才他沒有及時趕到,應如何?
江小憐低眉,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虛僞。若然沒有顧慕卿在,依着李氏的性子,必然咬死不放。可依着她的性子呢?若然李氏反口,這一通罪名扣下來,她是能心甘情願咽下這口郁氣,甘心領罰?還是心高氣傲,跟堂堂太子妃周旋到底,弄得整個東宮後院一派紛争。
想到這裏,江小憐感到很頹然,甚至沮喪。
在江國的時候,她沒有幫上什麽。在外頭的時候,她相安無事,聽着‘師父’教導,便是幫忙。回到幽國,她還是一無是處罷了。
“你是見着我,才假裝跟她跪下的,是嗎?”
江小憐凜了眸色,透着詫異。雖然知道,凡事都是躲不過顧慕卿那雙眼睛。可想不到,他會當面這般問。
彼時承認,顧慕卿于她,是天大的恩人。
也是有個很好的男人。
她知道,其實他一直為了她退卻,乃至縱容。這世間有多少愛慕,說在口中,卻難以埋在心中。可前世,那麽說短不短,空虛痛苦又漫長的一生,她一心想之顧慕禮,他便只是掩着心中的疼痛,漠然一生,從未越矩。
所有的,只是她愁眉于河岸,那一次次無聲的隔岸相望。
只是前世她一生都不知道,當時愁眉低淚的,不止是她一個人。
這世間有太多感情,情始時山盟海誓,心若磐石。可落到了利益攸關的勢頭上,多少男人在心頭選擇了大多數人認可的權衡。
可他就那樣放棄唾手可得幽國東宮太子,不管不問經營多年的權謀,一人一仆,一車一馬,就這樣來到她的國家,跟他的父皇說:“臣為公主而來。”
“若然不放心,臣甘願留下,以質子身份示人。”
他有谪仙容顏,驚世才華,許一個沒有實權的驸馬之位已經是暴殄天物,更何況屈尊成質子。當年逸楓軒前前後後,一應陳設的驟減背後包含的是多少欺壓淩辱。
可是他不僅從未在任何場合或多或少地提過,甚至于眉宇之間的傲然也半分不受折損。
他在那一塊方寸之地內,如一頭卧虎一般曲睡,卻甘之如饴,只因為那個地方,離荷裳殿近。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處境一般,一派輕松地幫着她忙活,當年天真的她自以為重要的事情。
她以為好姐妹的姻緣是個前世的遺憾,要彌補。
他不忍心直接對她說姐妹背叛的殘忍真相,只是樂哉地幫着她籌謀與計劃。
她以為争奪回國會的佐理權,就是為自己前世被出賣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卻不知道,這只是前世陰謀中最不值得挂齒的一件。
可是她歡喜,他就還是幫着她,成全她。
他願意,在她重生在亡國之際的時候,盡可能多的,延長她作為公主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即便到了不能一力狂瀾的時候,她手臂上一直安然的朱丹痣,時時告知着她,如論江國如何,父皇母後已經被他安頓至好。
在那四年之中,他們同床安寝,他卻以禮相待。
可顧慕卿不知道,那一夜,他桃花醉的餘毒未清,加上諸日奔波,他終于昏昏沉沉睡下,不省人事。他躺在她身側,壓抑着的粗喘呼吸,已經那痛苦子衿的喃喃自語,江小憐都聽得明白。
以禮相待,是她求的。
卻不是他求的。
他用再世為人的生命,成全她一個盛世安寧的通話。
從解桃花醉的那一刻,青竹就發現了他體內的異樣。顧慕卿的心似乎是牽着她的情,若然她不心動,他必然心疼。青竹不解為何若此,可江小憐知道。
重生回來的路上,她走過玄關橋,知道回到前世有兩條路。
一條是命裏有,天可見的意難平,有心讓你重走一遍,彌補前世荊棘滿布一路上的遺憾。
可另一條路,是給心不甘情不願的人,自己選擇的。
主動放棄投胎,重回一世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有的人會放棄一世容顏,有人放棄一生富貴。
怕是他,舍的是他一顆心,一條命,才随着她回來這原處。又狠心抛棄下自己的一切,瘋狂地再不願做前世那個隔岸關火的人。
在江湖上的那四年,他運籌帷幄,鋪着一條康莊大道,迎她回去。可是這一條道上,灑得怕都是他的汗水,淚水,血水。
而他所有需要的,便只是她回屋時候那一句:“師父,您上次留下的課業完成了,請指教吧。”
他于劍雨中替她檔刀,于風雪中替她遮寒。崴腳的時候抱着她,走累的時候背着她。
可江小憐不知道顧慕卿的底線在哪裏。
她也不知道這一世,她的心到底放在哪裏去了。
他的語氣第一次分外疏離,讓她害怕。
江小憐張了張口,即使覺得萬般難以啓齒,還是不敢,也不想瞞着他:“是然看到你,我才假裝下跪的。”
沒想到顧慕卿卻笑了:“是然,便好。”
江小憐卻錯愕了。
不是怪她?
她向來知道,顧慕卿看着對事冷淡,實則執拗,萬事講究光明磊落,不喜欺瞞。
她在他心中,向來是率性直為。初到幽國,便成了這般虛與委蛇,表裏不一的婦人……
江小憐揪着自己的心,一種豁然開朗後,強大的心悸沖擊得她幾乎目眩。
她擔心的是原來不是觸碰到他的底線,激怒了他嗎?
她擔心的是,怕在他心中兩世一生的形象變得轟然倒塌嗎?
“殿下,不生氣嗎?”
她小心翼翼地問,沒想到他卻真板起臉,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顧慕卿的樣子看着很疲憊,江小憐的心又莫名地抽動了一下。
“你希望我生氣還是不生氣?”
他竟然如此反問,讓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江小憐慌亂地繞着手指,局促不安。
“素鳶,我是生氣的。”
江小憐的心陡然下沉。果然,他是不喜她那個樣子的。
“氣你,為何這麽倔強。”
答案,卻不是心中所想的那樣。
江小憐擡起頭來,卻撞進了顧慕卿那雙漆黑深潭般的眸子。他眸色清亮,她卻看不懂他兩世一生傾盡所有的一顆心。
忽然間,很慚愧。
江小憐覺得,她好像知道了些什麽。随之而來的,卻是一番誠惶誠恐。
她覺得,她接不下這樣一顆熾熱的心。
“前世,你在他面前,向來不是如此的。”顧慕卿終于頹然下來,似乎失去了一直堅守的信念,也喪了披巾銳甲的鬥志。
他像是一個在修羅場為了搭救同伴苦鬥的人,掙紮半生,一身浴血,回頭來卻發現同伴們早就不在了。
顧慕卿的那種孤獨與沮喪,幾乎讓江小憐崩潰。
她忽然明白,顧慕卿問的好,前世在顧慕禮面前,她斷然不是如此的。
她依靠顧慕禮,一次次地依靠,一次次地被抛棄,然後又是一次次重新地希冀,再而又是心灰意冷。她在每一次癡心錯付中蹉跎了自己的一生,耗盡了所有的情愛,也磨滅了自己。
越是依靠,越是得不到依靠,就越是想去依靠,想去得到。
整整一生,她都忘記了,除了顧慕禮,她還可以有很多選擇。
到底是因為愛顧慕禮而不得,還是因為顧慕禮拂了她公主的心意,把她當做政治禮物的羞辱讓她不能接受。她陷入的,究竟是情網,還是自己的心關。
重回一世,顧慕卿承諾着前世她臨死前,拉她出苦海的遺願而來。
他似一塊銅牆鐵壁一般護在她身邊,幾乎寸不離身。
可是這一次,她卻那麽強烈地想靠一次自己。
倔強,是因為……
在乎。
有真正在乎的人,才會變得,不想世事只想尋一個依靠罷了。
微風驟起,幾番亂發吹過江小憐的臉頰。顧慕卿一步上前,厚繭的指肚輕輕地幫她撥開碎發。
她有些淩亂。
就是這麽一個荒唐無稽的夜晚,因着別人一場嫉妒的陰謀,她摸清了自己的心,卻不知道怎麽啓齒這一份情。
“你知道嗎?我少年時候,行走江湖,最愛一句話。”
顧慕卿的聲音低沉溫婉,軟到江小憐的心窩。這一刻,讓她有了心安的感覺。
“什麽話?”
“微風輕起,說心喜。”
“唔……”
縱然心中猜到一二,可這句話來的時候,仍舊那般讓人怦然心動。
“素鳶,我好喜歡你。”
他眼中似乎瞬時閃着熠熠亮光,坦露着的是無上的坦誠。
江小憐的唇口微微顫抖,一顆淚水已經先一步滑落到臉頰,又被顧慕卿擦去。
“這句話,你等了多久才對我說的?”
江小憐問過這句話,就見顧慕卿閉上了眼睛,良久才睜開:“太久了,都不記得了。”
“遠在當年嗎?”
“遠在初見,一眼所及,情之所起。至此之後,我眼光所及之處,便只有你的踏足之地。”
“可你前世,為何不說呢?”
“你心無我,從何說起?”
這麽一說,江小憐心又酸了。
顧慕卿卻腳步淺淺地走過來,又很自然地牽過她的手,拉着她又繼續走。
走着走着,又到了前世,他們越過東宮,竟是來到前世跟顧慕卿經常隔岸相望的那片荷塘。
江小憐忍不住了:“殿下此生犧牲這麽大,護我家國,當是值得嗎?”
聞言,顧慕卿顯然有些意外。
自然,他以為,他做的一切,江小憐是不知道的。
江小憐看出顧慕卿的疑惑,也不遮掩,當下就挽起袖口,一顆赤紅朱丹痣映入眼簾。
“有此物在,便知我父皇母後尚且安在。”
顧慕卿的眼睑微眨了下,目光些許慌亂:“哦?是麽。”
江小憐不禁莞爾。想不到素來鎮定若泰山壓頂不自倒的人,竟也會有不安的時候。
“國已破,家未亡。可憑借我對父皇的了解,他不是一個輕易棄江山于不顧的人。”
顧慕卿沉默,漠然的眼神中看似茫然,卻是透着異常的堅定。
江小憐知道,今夜,他的心定然不似面上這麽平靜,已然跟她的心一樣,已經波濤暗湧。若然今夜不逼出結果,怕是他不忍到最後萬事妥當之前,都會對她三緘其口。
“你把我帶回幽國,又封我為夫人,殿下藏過一生的心意,若然我此刻還是不懂,不會讓殿下寒心嗎?”
那雙鎮靜的眼睛終于閃過倏爾的淩亂。
“既然已經是我夫君,便是生生世世捆在一起,上窮碧落下黃泉的人,殿下何苦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自己心頭。”
“殿下,難道不想把心……”江小憐低下頭,終究是耐不住這份羞赧:“分我一半嗎?”
顧慕卿幾乎不敢相信,江小憐剛剛說的話。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眼前模糊了一下,心頭也顫抖了一下。
可是,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那種痛,瞬間消散。
過玄關橋的時候,他逆天選擇重回前世,代價便是若不得那人心,便會日日滴心頭血,忍心頭痛。
如今,這份心痛終于蕩然無存。
是代表着?
這一刻終于到來的時候,顧慕卿卻發現他竟然顯得怯懦如此。他想過無數的結局,想過她會繼續愛着弟弟顧慕禮,也想過她會重新愛上別人。
可唯獨沒有想過,他癡心妄想的這一刻終于成真的時候,是怎麽樣的場景。
“可……”顧慕卿的唇角抽動,竟然期期艾艾了:“只當我的妾,你心甘嗎?”
若然是從前,他這樣問,江小憐是猶疑的。
她是與生俱來的公主,這份胎裏面帶來的尊貴,讓她不想跟他人分享心愛的人,更別說區之為妾。
可是今夜,江小憐豁然懂了。
是妻是妾,不在乎誰先一步進了那扇門。而是在那個人心中,誰是唯一能長在他心頭,永不會磨滅的刺青。
更何況……
江小憐的眼中閃着笑意:“殿下兩次這般公然護着我,想必東宮這兩位已然被殿下傷透了心。”
顧慕卿知道她在逗他:“時局還未定,我還需要這最後一戰才可穩固朝中地位。屆時,我便會跟他們和離應,給你一個應有的名分。”
“可,殿下,我何至于此?我如今,只是亡國公主罷了。”
顧慕卿卻在月色中搖頭:“你不是亡國公主。我已經湊請了父皇,十八國江國的主國之位永遠不變,如今只是幽國代理而已。”
“你猜的沒錯,這一切,是我鬥膽跟江帝謀算好的一條苦肉計。”
“你等我此戰回來,屆時,江國和幽國都不會存在。你我合一,我們一起共同治理一個新的國-江幽國。”
聽他清清楚楚地道明了,心頭的那重擔憂終于抹去。可又一重另外的擔憂壓上了江小憐心頭。
“此戰,可險?”
“為我,用江山來換,此情妾如何能擔得起。”
他英俊的臉上卻綻出常年未有過的笑容,如一抹和煦春光,射進她的心間。
“我對你的心,早就不能用家國來衡量,便只能用我的命來衡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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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絕對是個頂級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