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徐姨,太太呢?”富一宗轉動左手無名指的戒指,摁壓着宿醉的額角,随後攪拌面前的白粥,詢問徐姨。徐姨是他母親從老宅抽調過來的家政阿姨,也是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工作日來他們的小家兩趟幫忙整理房間,周末來做兩頓早餐。
富家發家還沒三代,自然沒有老宅,只有越來越大的宅子。只是他母親混跡豪門太太圈子之後,家沒了,只有老宅。老宅随着富春風董事長移動,富董事長住哪兒,哪兒就是老宅。
他,富一宗,富春風的獨子,春風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機器人事業部的總經理。江湖,不,商圈人稱小富總。
他口中的太太是他媳婦,小富太太是港大的經濟學博士,某外資銀行亞太區的經濟學家,尚未做到首席經濟學家,不過距離首席也不太遠。倆人沒辦婚禮,卻是扯過紅本本的合法夫妻。
“太太一早便出門。她交待說留了重要文件在您書房,讓您抽空看一下。”徐姨端上新鮮出爐的腸粉和蝦餃,輕聲應答。
富一宗推開粥碗,拿着一個蝦餃,邁開步子,摁下開鎖指紋走進書房。書房的兩個書桌緊挨着,一個幹幹淨淨的,一個上面堆滿書籍。幹淨的那個桌面放着一個春風集團的大信封,他單手拿起,捏了捏文件厚度,挺厚的。另一只手把半個蝦餃塞嘴裏,才打開封口,緩緩抽出,一下子被映入眼簾的白紙黑字加粗标題震驚到。
這是一份離婚協議。
法律協議格式并不标準,或者說協議帶有濃濃的霍又春職業風格,這一份糅合了學術論文與法律協議條款後的文件。
這并不是霍又春不專業的表現。一份标準意義的法律協議,她完全可以草拟。協議開頭添加摘要,關鍵詞以及目錄,純粹是為了方便富一宗理解這件事情以及節省他的時間。畢竟小富總的工作總是忙,尤其是接手機器人事業部之後,曾經一度吃睡都在辦公室。
噢,不對,如今不能再叫事業部了。事業部早已從上市公司業務中分拆出來,新公司名字叫新江動力,獨立運營和單獨融資的法人主體。
小富總昨天喝的大醉,也是因為新公司獨立後第四輪融資,不出意外的話也是IPO前的最後一輪融資。他這兩年連續打了幾場漂亮的戰役,慶功宴上酒是主角。開場三杯白,席間喝開懷,散場杯中酒,他喝大發了,隐約記得夜裏自家媳婦幫忙脫了衣服,擦了臉。
說回公司,最新一輪融資估值三十六億美金。國內最大的創投公司領頭,跟投機構的有港資知名投資公司和新加坡資本。投資人看重的當然不全是小富總這個人,更多是背後的春風集團和連續幾次發布會上的新産品。
為什麽說是因為春風集團呢?富董事長這一代人,在南城這個地方,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做起貿易來簡直是上天追着喂飯吃。春風集團早年做貿易起家,穩定後轉做家用電器代工,從貼牌生産做到自主品牌。後來,春風集團依靠國內經濟的騰飛和優惠政策的東風,很快超越美國、德國以及日本的電器消費品品牌,成了全球電器消費品行業的龍頭。
貿工技這條路,春風集團走的低調又高調。
低調在于春風集團雖然做電器消費品,大衆只知道其品牌很少知道背後公司的故事,創始人和管理團隊很少在公衆場合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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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調在于從春風集團獨立出來的新江動力,兩代人形機器人的發布會開得頗有明星創業公司的風範。無他,新江動力作為春風集團打響獨立核心科技的關鍵一步,必須走得穩當且有獨立風格。
國內搞人工智能的公司多如牛毛,搞機器人的公司也不在少數。之前新江動力絕對不是裏面風頭最勁的一家。隔壁城市的房地産大佬,曾經的國內女首富,陽二小姐在接班後最重頭項目便是機器人。不過,用機器人建房子的場景,投資人笑了笑,并不買賬。
随着時間流逝,潮水退去,裸泳的人消散了,投資人買賬的是機器人是曾經低調的務實派,新江動力。雖然過去的六年多,新江動力只走了一步和兩個半步。一步是完整的,已量産盈利。兩個半步還是實驗室産品。
新江動力獨立後邁出的第一步,并沒有追随國外的科技熱點,不搞人形機器人和狗形機器人,而是深耕場景做實用功能。它做倉儲機器人,主打to B的産品,悶聲先賺錢。新江動力最初的第一大客戶自然是春風集團。
第一個半步是工業機器人,主力産品是逆變器的精整工序。六軸以上的多關節機器人預計明年實現量産。
第二個半步是人形機器人,計劃從倉儲物流和車間廠房走進千家萬戶的生活場景。仿生産品主要是為了在眼球經濟時代賺吆喝和吸引眼球。比如産品發布會上,人形機器人跳一支簡易的breaking霹靂舞,機器狗在舞臺上翻身、撒嬌、吐吐舌頭、順便汪汪汪,主打賽博科技。
名和利,小富總都想要。七年了,他再也不是剛回國的時候,被企業家父親批評的完全不懂企業經營的愣頭青了。
富一宗與霍又春領結婚證是源于一次沖動。那時候他們已經認識四年多,戀愛談了三年。相識和戀愛都發生在英國,相處的二人世界裏只有倆人。
碩士畢業後,他回南城。富董事長還是記憶中的嚴父,不對,比記憶中的父親更加嚴苛。富董事長信奉大棒式的打壓教育,三句話裏常常有十二層含義,因為需要舉一反三,因為每句話除了淺層含義外還有潛臺詞。
富一宗便是在情緒最低落的時候,拉着霍小妹領了結婚證,先斬後奏。紙沒包住火後,她與他一起承擔了富董事長和富太太的怒火。
如今富董事長雖然還會時不時罵上兒子幾句,但是對兒媳婦一直很客氣。富太太,以前會經常抱怨兒媳婦讀那麽多書幹嘛,讀完書還不是要回歸家庭當主婦。後來,她又抱怨兒媳婦跑去銀行做什麽宏觀經濟學家,寫的全是一些雲裏霧裏的文字,繞的人頭暈。富家做主的還是富董事長,他在飯桌上斜富太太一眼,富太太便立馬住口。
富一宗與霍又春沒簽婚前協議。過去七年裏,富家依舊往小富總身上壓了不少財富。不說別的,單單這家未上市的智能機器人公司,小富總名下的股份按照最新估值已有二三十億,雖然估值這東西只是紙上富貴。
昨晚富一宗有多麽春風得意,今早便有多麽冷水澆頭。他安定團結的婚姻,引以為傲的愛情,如今被一沓厚厚的白紙豁開了一道口子。更令人窩火的是他竟然對于安寧和諧輪廓下的感情裂縫一無所知。
他拿着離婚協議怔了好長一陣子神兒,胸口的怒火一直醞釀發酵,直到意識到尚未咀嚼完的蝦仁還在嘴裏。
富一宗機械地咬動着上下颌,手上盯着幾百字的摘要,快要看出花了。他閉上眼睛,休息幾秒鐘之後開始翻看即幾十頁的離婚協議。
經濟學博士就是不一樣,單單免責條款寫了十幾頁。摘要和關鍵條款他看了,霍又春除了他們居住的這套房子其他什麽也沒主張。等等,八九十頁的離婚協議,她在無過錯的情況下幾乎要淨身出戶,只求可以離婚。不對,小富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不過,他這會兒還在宿醉,腦袋不太清楚。
他随手翻了一頁,甲方,不對,離婚協議沒有甲方和乙方之分。小富總一方如果将來另結新歡,在公共場合遇到前任太太,小富總和新歡需要退避三舍。
這條有古怪。小富總琢磨起來,越琢磨越反思,難道是媳婦在公共場合見自己和異性有親密舉動,吃醋了,誤會了。沒有呀,自己沒有私人秘書,這幾年的業務助理和行政秘書都是男的。
不對,新歡沒有定義性別。難道她誤會自己和助理走太近,沒辦法,機器人公司這幾年一路狂飙,一輪又一輪融資,實控人兼總經理忙呀。因為太忙,确實好久沒交糧了。
小富總皺着眉頭望着窗外的樹梢,他記得領證那天自己說過,富一宗會愛霍又春一輩子。
霍小妹沒追着問什麽叫一輩子,小富總的承諾過嘴不過心,他也沒想過什麽叫一輩子。
廚房的手機廣播傳來了天氣預報,今年第一場超大臺風要來了。徐姨用方言罵了一句,還在春天咧,回南天剛開始,臺風就來啰。天後保佑!徐姨是從小漁村出來的,她沒結婚,盯着她兜裏幾個鋼镚的子侄都還在漁村呢。
重新坐到餐桌前的小富總琢磨着,如果有超大臺風毀天滅地,那麽臺風前就是一輩子。
這一輩子,如果這麽結束了,他不甘心。
他回到卧室從床頭拿起私人手機,準備撥霍又春的電話。私人電話還沒拿到,工作電話先一步響起了。小富總的業務助理劉北躍來電話了,語氣委婉地提醒他,十點有個內部會議,該出發了。原本,總裁在家的話,這些日程安排不需要他來打電話提醒的,向來都是太太提醒的。不料他早上五點半收到太太一條微信,以後小富總的日程都歸他提醒,無論集團和公司的公事還是富家的家事。
他嗯了一聲,算是當作回應。挂了電話,點開私人手機,食指關節狠狠地敲打着屏幕上名字。電話嘟嘟聲之後,耳邊響起了,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的機械女聲。
再擡頭,他的司機兼保镖山溥已經在門口等待。山溥是富董事長安排給他的人,跟在他身邊已有六年有餘。雖然山溥在大小富總父子之間打工的度拿捏得很精準,富一宗依舊不希望身邊的外人窺探到他們夫妻之間的隐秘。
他收起臉上的煩躁,去了衣帽間,衣架上并沒有準備他當天要穿的衣服。他嘆了口氣,自己動手從衣櫃裏挑了衣服。回到客廳,他再次停頓腳步,拐彎進了書房,将離婚協議放進保險櫃,帶上書房的電子門鎖才出門。
因為天氣預報晚些時候有臺風登陸,路上車輛很少一路暢通到達公司。他下車之後,見山溥開車進了地庫,扭頭詢問助理劉北躍,“太太去哪兒了?”
劉北躍沒有做生活助理的經驗。他是機械系本科,計算機碩士,作為管培生進的新江動力,輪崗過程中被小富總挑中做助理。他平時與太太接觸并不多,偶爾接觸也是談論小富總的行程安排。他一早被太太的消息吵醒,猜到倆人或許吵架了,現在小富總又這麽一問,八成猜測變成十分肯定。原本他是不知道太太行程的,不過,他的本科師姐白露和太太是同事,這次被他誤打誤撞知曉。“應該是早班機去燕城出差了。周末有個關于碳達峰和碳中和的高峰論壇,太太作為經濟學家是論壇嘉賓之一。”
富一宗眉頭一皺,“你怎麽知道的?”
劉北躍連忙解釋,“太太的同事是我認識的校友,我師姐在朋友圈宣傳過這個論壇。它是燕大、港大、太太供職的銀行以及國內新能源的上市公司聯合搞的,在燕城。”
富一宗想起來了,前陣子霍又春提過她最近的工作是研究碳中和以及碳交易的定價權,以及向海外投資者傳遞國內關于碳中和的政策動向。
自己當時有沒有順着這個話題讨論下去呢?不記得了,應該沒說話吧,不然腦袋裏關于那段的記憶不會只有這麽一句話。
對了,那天晚上,又又好像提了要離婚。他之前一直以為那是夢裏的片段,沒想到竟然真實發生過。
他沒再吭聲,揉了揉太陽穴,擡腳走進周末的辦公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