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霍又春本該是昨晚的飛機飛燕城,主要是以防臺風登陸前的航班臨時取消。
昨天一整天,她的手機收到鋪天蓋地的恭喜消息,大家都看到新聞通稿知道新江動力估值再創新高。而她的丈夫,新江動力的總經理沒有打電話訴說他的激動之情,沒有發消息分享他當日的行程。當然,後者已經不需要小富總親自告訴媳婦,他的業務助理每周會和太太粗略溝通行程,避免工作安排和家裏的應酬沖突。
所以,昨天下午她只收到小富總助理發來的消息,小富總晚上要參加內部的慶功宴,可能會晚些回家。他忘記了她要出差的。
霍又春提前離開辦公室,回到家拉起行李箱,出門的時候她猶豫了。片刻後,她重新回到書房,盯着家用電腦屏幕上的文檔愣神,最後還是點了确認打印。手指拿着發燙的紙張,她又堅定起來,拿起手機改簽機票。
改簽也無用。
昨夜,富一宗淩晨才被保镖和助理送進家門。他醉酒後不吵不鬧,最多皺着眉頭抗議酒精造成的不舒服。她對氣味敏感,聞不得酒精的氣味,一聞便惡心,跑去洗手間幹嘔了半天,什麽也沒吐出來,拿着濕毛巾回去給酒鬼打理儀容。一整套流程,她早已駕輕就熟。
做完一切之後,她坐在床邊,瞥了眼皺眉的富一宗。他們有多久沒有面對面聊天了?不是通過電話三言兩語的溝通日常瑣事,不是通過新聞來認識接班指日可待的富家二代,僅僅是面對面詢問一句今天過得怎麽樣。好像有三個月了。她在家獨自等待到深夜,等回醉酒熟睡的丈夫,這是他們近期婚姻生活的縮影。
夜裏,卧室和書房的門都大開着,他在卧室的床上,她在書房的沙發上。
這一夜,霍又春痛恨自己過人的記憶力,因為她記得倆人相處的點點滴滴,不管是值得慶賀的紀念日還是微不足道的片段。她也厭倦最近的一切,突入起來的情緒,開始厭惡富一宗的工作狂,厭惡他身上對工作的那股專注。當然,她更讨厭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的自己。
霍又春想要離婚的念頭,不是昨夜才起的。半年前冒出來的念頭,在一次又一次情緒低谷後,她花了三分鐘做出選擇。離婚決定所用時長與她決定結婚時一模一樣。
她在UCL念本科和Oxford念碩士,富一宗在這四年裏一直是她的同學。研究生畢業的夏天,她拿了國際投行港島辦公室的offer,入職是在倫敦辦公室遠程辦理,因為他們這一屆新員工需要在倫敦參加一個月的入職培訓。
在她入職培訓的第一周,富一宗飛回國去家族企業做基層小員工。
富一宗提議結婚的那一天,是周日的午後。他剛挨了富董事長一頓罵,她則是從家裏跑出來。
霍又春從家裏跑出來是為了躲開家裏的溫馨。她有個雙胞胎的姐姐,姐姐比她早十幾分鐘來到世上。或許是她在媽媽子宮裏過于霸道打破了五五分的平衡态,導致姐姐從小孱弱多病。姐姐早來到世上,又因體弱,受到父母的關注便多一些。
小時候,姐姐感冒發燒咳嗽肚脹嘔吐等都是尋常,甚至會因為多喝一口牛奶,肚子便會脹氣發燒。家裏沒有請幫忙的阿姨,每次爸媽帶姐姐去醫院,都是留她一人獨自在家。
Advertisement
記事起,爸媽會摸着她的頭說,又又在幼兒園裏要照顧姐姐,不能讓別的小朋友欺負姐姐。要照顧姐姐,這樣的話聽多了,人也叛逆了。她想要逃離。還好,她的成績一直很好,逃離第一步容易達成。她從小學開始不停地跳級。
再大一些,她想離開南城,走得越遠越好。之所以去英國是源于一次過敏。那年春節,家裏的金桔樹還挂着果,農歷十六還沒過完,姐姐上一輪感冒還沒好透又得了腸炎。霍爸爸為了逗生病的大女兒開心,抱回一只美短虎斑。又春站在一旁,打了十幾個噴嚏,家裏以為她也感冒了,連她自己也這麽以為。吃過藥的她害怕傳染給姐姐,便帶着書獨自躲到陽臺。站在陽臺的前十分鐘,她涕淚交替,後來才知道那是貓毛過敏的症狀。
她去英國的頭一個月最後悔,因為吃的東西太難吃。畢業回港島工作,雖然美食多,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在加班,一日三餐都是簡單的工作餐。頻繁加班後的第一個假期,她回南城才知道爸爸還是會每天騎小電驢去南城大學給大二的姐姐送午餐,一如姐姐念高中的那三年,風雨無阻。
所以,當富一宗提議領證結婚,她沒有絲毫猶豫便同意了。
答應的那一瞬間,霍又春一丁點也沒有想過富家的財産幾何,這場婚姻又能為她帶來多少利益。她單純是被富一宗的提議勾起了倆人在英國合租的記憶,小公寓的溫暖充滿了誘惑。她和他一起回憶了三分鐘,便一拍即合。
她當初怎麽想的,外人不在乎。外人還會嘟囔一句,論跡不論心,誰讓你沒有主動簽署婚前協議呢。她也因此被富家人指點說心機深沉。
這其實不能完全怪富家的親戚,畢竟她自己的爸爸酒後都誇小女兒做事利落,二十歲便踩準了人生最穩當的一步。
要知道,在此之前,霍爸爸一直打算是将大女兒嫁給可以呵護她的人,将小女兒留霍家招贅婿呢。春風集團的少爺,可不會上門當贅婿。
霍爸爸的經歷決定了他的眼界,雖然他的財富跟普通百姓比不算少。霍爸爸本名霍小強,原本的身份是農民和漁民的孩子。他是被過繼給霍爺爺的,為的便是霍家這一支血脈可以在南城延續下去。霍爺爺在他十六歲那年過世,他繼承了一片魚塘。誰曾想,幾年後的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南海邊畫了個圈,他家的幾十畝魚塘被圈了進去。
霍小強直覺改變霍家命運的時刻要到來,拿着魚塘的全部補償款盤下一大片地皮開始幹跨境物流和倉儲。當上霍老板的小強,總覺得缺點啥,那天在辦公室簽下出納遞來的單子,他知道缺啥了。小強缺點霸氣,既然他從魚塘塘主一躍成了小老板,那麽小老板總要心懷大老板的夢想。小強從此更名大強。霍大強的公司主業做得一塌糊塗,但是擋不住他命好,物流園又碰到拆遷。他注定當不了大老板,但是他的一生都在被動中行大運。
他靠着城市迅速崛起的紅利,有了不少樓房和銀行卡上客觀的存款。脫貧致富後娶了漂亮媳婦,養大了一對雙胞胎姑娘。在他樸素的觀念裏,小女兒聰明,本領強,遇到機遇便伸手抓牢,這一點像他,值得炫耀。
春風集團大股東的獨子登記結婚這樣的大事根本瞞不住。
那一年,年末歲初,國內股市低迷。春風集團作為上市主體的大股東在适當的時機宣布增持股票提振信心,同時宣布集團業務的重大并購重組。上市公司的董秘和證券代表們在準備給證監會和交易所報送材料,列示實控人家庭成員的時候,才知曉小少爺趁着富董事長不備偷偷領了證。
富董事長夫妻準備混合雙打,沒打成,還沒成為小富總的普通員工富一宗跑了。他跑去港島霍又春的小公寓。在港島,霍又春告訴富一宗,投行的工作沒勁兒,她先前申請的港大經濟學博士,剛剛收到錄取的郵件通知。富一宗可憐巴巴地問,你們博士宿舍可以收留我嗎?那時候,小富總是真的怕富董事長。
小富總沒那麽可憐。當天晚上,富一宗和霍又春雙雙坐在富董事長和太太面前,賠禮道歉。富董事長一腳把兒子踢到了如火如荼的機器人事業部,他不相信在007的工作節奏之下,兒子還有時間和精力見縫插針背着他搞小動作。
所以呀,還是富董事長技高一籌。小富總自從去了機器人事業部和獨立後的新江動力,在家的時間一天少比一天。最忙碌的時候,小富總有小半年吃住都在公司。
二十歲的霍又春想當然了,學生時代富一宗的女朋友好當,春風集團小富總的太太沒那麽好當。
她的婆婆是家庭主婦,這些年的心願是想要把她改造成為合格的主婦。她的媽媽也是家庭主婦,這些年的願望,也是霍爸爸的願望,便是讓她趕緊生個富家大孫子。
霍又春既不想當主婦,也不想生孩子,曾經還要念書的理由随着博士畢業也消失了。最近,她夜裏獨自入睡前,都會禁不住反思當年結婚的倉促。
最後她得出的結論是當婚姻食之無味的時候,當棄則棄。畢竟,矯枉必須過正。
飛機在南城起飛的利落,并沒有因為即将登陸的臺風延誤。當城市慢慢被雲層遮住,霍又春打開電腦開始跑碳排放權定價的新模型,期間還抽空翻閱了兩本蹭熱度的碳中和書籍。她把所有手頭的工作做完,飛機也要落地。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她幾乎沒有浪費一秒鐘。
燕城的春天,春寒料峭,霍又春低估了這裏的氣溫。還好,手機運行時間長了,還可以提供一點點溫度。手機上沒有短信、沒有微信、沒有未接來電,她沒開通來電提醒,所以不知道飛行的三個小時裏有沒有未接來電。她也懶得猜測,關上所有的通訊軟件,打開財新的應用程序,開始浏覽新聞。
預訂的酒店房間在論壇會場的樓上。她下了出租車辦入住之前一眼看到旁邊商場的大櫥窗,先一步走進去買了件羊毛披肩。裹着大披肩,她才感覺緩了過來。放下行李箱,悄悄進會場,順便給自己的同事們發消息說自己到了,免得她們一直擔心自己趕不上下午的圓桌論壇。
白露單獨私聊霍又春,“春春,你總算來了。Anna念叨了一上午。她擔心你來不了的話,自己不得不頂着額頭的傷疤上臺呢。”
Anna是倆人的直屬領導,霍又春和白露同一職級。倆人還是七年前投行部一起入職的同事,她只幹了半年多投行便跑去讀博。白露在投行部做了六年,去年才申請調轉到研究部的。
霍又春:“Sorry,昨晚家裏有事,走不開。”
白露:“曉得,曉得。恭喜富太太,身價又咻咻咻上漲。”
霍又春:“在她恢複之前,我會做好B角色的。”
白露問她,“你在哪兒坐?我去找你。臺上這位嘉賓講的內容全是網絡公衆號的信息,水的很,不知道怎麽當上長江學者的。”
中午的自助餐廳,Anna見到霍又春的第一句話便是你怎麽披這麽沒品味的披肩,大logo跟你富太太的身份不匹配,跟咱們行的調性也不和呀。
銀行調性?銀行哪有什麽調性,銀行最擅長的便是循着錢味跑。霍又春先是裹了裹自己的披肩,再輕輕揚了揚手裏的盤子,說,“衣服和食物一樣,只有一個基礎功能。食物管飽,衣服管暖。”
Anna皺皺眉頭,“話雖這麽說,這樣的場合,大logo太俗了。”
霍又春說,“大廳這會兒涼,我先披着。會場人多暖和,下午上臺肯定不帶它。”
Anna這才點頭,“那就好。不然丢咱們的人。”
“Anna姐總是把職業形象看得比什麽都重。”白露在Anna離開去拿午餐後補充問她,“對呀。你以前穿衣不都是低調老錢風嗎?以前也沒見你用過這家的東西,怎麽今兒帶了這麽一件披肩呢?”
“老錢新錢,不都是錢嗎?銀行的人帶頭搞歧視呀,小心挨罵。這個,樓下新買的,冷。”霍又春捧着半溫的面碗,埋頭喝了兩口溫熱的面湯才将嗓子眼的幹澀癢疼壓下去。
她覺得自己要感冒了,甚至可能要發燒了。所以,形象和面子什麽的,都不重要,請統統滾蛋。
霍又春下午坐在主席臺的聚光燈下,被一排白熾燈照着并不覺得難受。他們這個小組的議題是碳中和政策的金融影響力。她代表的是外資銀行研究院,左右手邊是國內外兩家知名投資機構的合夥人,還有兩位嘉賓是高校金融學院的老師和人行的宏觀經濟研究所的研究員。所有人她碰巧都認識,四位嘉賓也沒有對她的淺資歷進行挑剔。半個小時的時間裏,大家暢所欲言,反而碰撞出了不一樣的觀點。
再次回到座位的霍又春又裹上大披肩,從包裏拿出手機,有兩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Turbo。
Turbo,并不是富一宗的英文名,而是新江動力未發布的初代機械狗的名字。
霍又春前陣子嫌棄富一宗,便把手機上存儲的老公修改成Turbo。一只渾身上下都是毛病的狗。
她點開對話框,回複說,“我還在會上,會後給你打過去。”
事實上,她想從會場溜號,因為嗓子有了明顯腫脹,頭也開始疼起來,直覺告訴她已經發燒。她沒有收起手機,先在網上藥店下單了體溫計和退燒藥,跟Anna打過招呼後才貓着腰離開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