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富一宗是刷卡進的房間。他脫掉大衣,坐在床邊用手掌來感受霍又春額頭的溫度。
霍又春迷糊中睡着了半個小時,睡得并不安穩。當富一宗冰涼的手心貼着她的額頭時,她便伸出雙臂抱住了他的手,涼涼的,很舒服。
富一宗蹬掉腳上的拖鞋一把抱住又春側躺在床上。這是他們交往的時候,又又最喜歡的姿勢。
霍又春十六歲獨自一人去英國,除了不适應當地的食物外,還不習慣英國的天氣。英國的夏天短的可怕,尤其是對于在亞熱帶城市長大的姑娘來說。她初到英國的八月末,白天溫度只有二十來度,晚上只有十幾度。要知道,那時候南城的最低氣溫都在三十度以上。英國的秋冬隔三岔五的下沒完沒了的雨。雨水不可怕,南城姑娘不怕雨,她害怕秋冬天被凍得手腳冰涼和頭暈腦脹的感覺。
食物的不适後來被克服。她調整自己的口味,慢慢接受辣椒和咖喱。于是,印度餐館成了她日常的食堂。她一到秋冬便手腳冰涼的毛病,直到富一宗成她男朋友,才得到緩解。倆人交往之後,他跟火爐似的身體能迅速幫她溫暖手掌和腳心。所以,她喜歡依偎着他,也喜歡被他抱着。
現在情況剛好反轉,她燒得像是火爐,剛從料峭春寒裏走進來的富一宗是低溫冰棍,她抱緊冰棍直到他的身體也熱了起來。
舒服的體驗只有三分鐘。三分鐘之後,霍又春嘟囔着從他的手臂裏掙出來,“變熱了,離我遠點。”
富一宗聽話地離她遠些,他去洗手間用冷水洗把臉,又把胳膊放冷水下沖一遍。重新回到床上,他收緊雙臂,箍得更緊來抗議她先前過河拆橋的行為。“乖,這會兒涼了吧。”
霍又春隐約又聞到了昨夜的酒氣,嗓子裏瞬間湧現一股惡心。她使了渾身力氣推開他的雙臂,“富一宗,你現在又熱又臭。”
富一宗倒沒惱,用自己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說,“被你傳導的。”
霍又春感受到他體溫的飙升以及一呼一吸的急促,別過頭,說,“滾,分明被是酒精浸漬的。”
富一宗順勢攔住她的腰,做出承諾,“昨晚是最後一次喝酒,從今天開始戒酒。我來測測體溫,怎麽幹嘔呢?”
“沒懷孕,單純熱水喝多了。”霍又春制止住他不太規矩的雙手,不再繞圈子而是直奔主題,“書房的文件,你看到了吧?”
“什麽文件?”富一宗眉頭微皺,輕擡眼皮,将假裝驚訝的表情做到位。
霍又春太了解他了,啞聲戳穿他的僞裝,“富一宗,裝糊塗拖延沒用的。你如果沒看到離婚協議,不會打飛的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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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一宗沉默了兩三秒鐘才松開她,提前準備好的理由這時候派上用場。“我來這裏是公司的研究院跟燕大工學院合作一個實驗室,合作改良機器人的控制器。明天實驗室挂牌揭幕。周一還要去長三角走訪減速器生産廠商。機器人三大核心零部件,控制器、伺服系統、減速器。核心零部件的生産廠商,每隔半年要走訪一圈,你是知道的。國産的控制器稍微差一些,這不是在快馬加鞭研發改良追趕嗎?伺服系統,也快實現自産自用。前陣子除了忙融資,也在忙着提高零部件自産率和國産率。公司明年目标是主要零部件自産率達到30%,國産率達到60%。”
“我在聊家裏的私事,你非要跟我聊公司的公事嗎?”霍又春低着頭,眼圈一下子紅了起來。
富一宗沒有覺察到她的神情,只是替自己辯解說,“不是我不聊私事,而是你這會兒腦袋發熱,不适合做任何決定。”
霍又春咬住唇角硬生生将眼淚憋了回去,再擡眼盯着他,輕聲嘆了一口氣,無力的挫敗感籠罩着她。“說到底,你還是在回避,能躲一天算一天。”
“對。我不認可你的離婚理由,也不認為我們對未來的規劃發生分歧。還有,我現在不想跟高燒的病人打辯論。”他摸着她的發頂,跟着嘆氣說,“又又,想想我們的過往,不是一直挺好的嗎?”
“做決定的時候最不重要便是過往。”霍又春翻過身背對着他,她做結婚決定的時候便錯了。
富一宗的手停頓了一下,“婚姻不是經濟學,不需要理性人假設。我們讨論過在企業裏經濟學家和企業家的區別。家庭中理智和情感是沒有明顯的界限。”
霍又春沒搭話,隔了許久才低吟道,“過去是很好。可是現在的我,很不好。”
富一宗嘴唇動了動,原本想繼續說的話,一下子被憋了回去,最終什麽也沒說。
他們的過去一直很好。富一宗一向如此認為。
富一宗第一次見霍又春,她背着一個碩大的大書包,進教室後徑直走到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那會兒,富一宗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不是在UCL,而是在南城高中一年級的教室裏。他愣神後在階梯教室裏環視了一圈,确認自己是在倫敦。沒錯,臺上那位濃重咖喱味口音的老師在國內的教室裏很難見到。
他和她的親近除了來自同一城市外,還因為他的好朋友,寄宿高中認識的老同學林之庵那會兒跟霍又春的室友周寧打得火熱。他倆當了三個月的電燈泡之後,他的好朋友和她的室友分手,各自轉頭開始約會其他人。他們反而經常湊在一起吃飯、逛博物館、寫作業。
十六歲的霍又春,個頭不高,體內來自霍大強祖輩的山東基因還沒爆發,那會兒還是矮豆苗。不過,霍小妹傲嬌,最常見的表情是小臉一板,頭微微一仰,跟她說話的人不自覺地會彎腰弓背來遷就她。
富一宗一度擔心自己的腰再彎下去,來倫敦沒先英年謝頂,反而會先英年駝背。
誰知,隔年開始,霍小妹身高蹭蹭地向上跳,一年多的時間長了十八厘米。事後她總結自己的身高,說是因為英國的牛奶比較好喝,她每天至少要喝四罐。
好了,富一宗挺直的脊背保住了,接下來該擔心頭發。他跟她也快要碩士畢業,遠在亞歐大陸東端的富董事長一個跨洋電話打來,小子留英七八年,高中讀了,三年本科念了,一年的碩士學位也快拿到了,花家裏那麽多錢,該回公司做牛做馬償債。
富一宗和霍又春在大二開學的時候一起租房子,因為先前各自的室友總愛帶約會對象回公寓,直接造成各種居住上的不方便。富一宗留學的生活費很少,富董事長擔心給他的零花錢多了,他在國外大都市沾染上酒色財氣等毛病。
合租的公寓很小。沒辦法,倫敦的物價太無恥。富一宗早來倫敦兩年半,也很無恥,他無恥地拐了合租對象成為自己的女朋友。
無論倫敦的小公寓還是南城的大平層,有霍又春在的房子,都是富一宗的安全基地。霍又春提供的情感上的支持,是他走進婚姻的直接動因。
年少相識,彼此相愛,他們的現在不應該不好的。然而如今的狀況,霍又春也始料未及。
七年的婚姻裏有和諧溫馨的場景。比如,他和她都能讓彼此放心,在對方需要得到情感和物質支持的時候,他們都一直第一時間響應的。
新江動力第一輪獨立融資,霍又春将名下的所有資産拿出來以表支持。四年前,富一宗打算在新江動力斥巨資建研究院,當時公司的董事會包括富董事長都不贊成,因為太燒錢出成果太慢。也是霍又春和富一宗一起想辦法,一一說服每一位董事會成員。新江動力步入正軌後,霍又春覺察到富董事長的不滿,便立刻從公司撤出。因為她向來拿捏合适的分寸,不過分幹預他的公事。
新江動力的工作很忙,春風集團的事情繁多,富家在新江是本地大族有許多應酬。富董事長會經常在飯桌上教育兒子,工作是第一位的。富太太會時不時私下勸告兒媳,為了家庭和諧與婚姻持久,犧牲是必要的。
她一直在付出和犧牲,不過在富家長輩眼裏,還不夠。因為她還沒有放棄工作,沒有生兒育女,沒有放棄自我,沒有成為符號化的小富太太。她變得不太好,而這一切她的枕邊人一無所察。
七年的時間不停在霍又春的腦海裏閃現,似乎一直是她在給他提供情緒上的支持。他為自己做過什麽?好像沒有印象深刻的。她讀書和工作,每一樣都做的得心應手。博士臨近畢業,她不想去其他城市的大學做博後,也不想進高校。選擇去銀行的研究所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過程中,他并沒有幫上任何忙。相反因為富家的緣故,他們銀行各個事業部的負責人為了承攬業務沒少打擾她。噢,對了,他幫忙安撫過幾次他的母親,因為他表示不需要一位全職太太。
先前的退燒藥起了效,霍又春裹着被子又睡過去。
富一宗靠着床頭,現在的他擅長就事論事,不擅長琢磨情緒,如今不得不皺着眉頭整理她過得并不好的原因。
十六七歲本是叛逆的年紀,她當年完全沒有。她情緒穩定得很,話不多,人也宅,但如果有人想跟她聊天的話是什麽都可以談的。他想自己對她的最初喜歡,源于心疼吧。
二十來歲應是恣意的時候,她也沒有張揚。她被自己拖進了婚姻,自己因為工作忙而未能履行本該承擔的家庭職責。自己卻忘記了心疼。
富一宗在酒店會議用紙上寫寫畫畫,最後翻頁總結補救措施。
兼職煮夫?岳父霍爸爸這些年便是家庭煮夫,老爺子天生好命,自己也學不來。這不僅僅是因為他身上背負的家族責任,還因為他很喜歡在新江動力做的事情。畢竟,新江動力愣是從日本和歐洲工業機器人壟斷中劈開了一條國産新路。這個參與的過程讓他的人生充滿了成就感。他的喜好在廠房而不是在廚房。
尋求外部的幫助,比如心理咨詢師的情感開解?不,他們不需要。
經濟補救?他不介意轉新江動力的股份到她名下。可是,她的不開心不是因為錢的多少。她從小不缺錢,也并不覺得需要很多錢。可以說,她是他見過對錢最無感的人,雖然她是研究經濟的。
陪伴補償?有點難辦,他要再想想。
富一宗盯着A4紙了半天,将上面手寫的每一個字刻進腦袋裏,然後将它一點點撕碎。他手心攥着撕碎的紙屑,下床之前傾身輕吻她的額頭。他想,家裏保險櫃中鎖着的協議,他也會讓它成為一摞廢紙,一堆紙屑甚至一團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