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富家的老宅,霍又春經常來。富家每半月至少會有一次家宴,富家男人們有事要談或者一不留神呆晚了會留宿一晚。最近一個月,她因為出差錯過了三次家宴,所以富春風上周才會詢問她這趟出差怎麽這麽久,這周才會發消息讓她周末回來一趟。
老宅的書房,霍又春很少進。她第一次進這裏,跟她一起的富一宗比她還要緊張。那時候富一宗描述的富家大家長是家裏的暴君,天威難測,其他人無時無刻不在戰戰兢兢。後來她知道那是富一宗多年前挨揍和挨訓形成的應激反應,富家家長并不那麽令人害怕。不過這一次要進這裏,她比富一宗緊張。
她跟富一宗坐在茶桌前,富春風沒言語,手上洗茶泡茶的動作卻沒停。直到桌上的三盞茶杯都被斟滿,富一宗才伸手準備取其中之二。富春風手上的茶夾沒有放回茶筒,而是敲在兒子遞來的手背上。
啪的一聲伴随着富春風的責備而來,“頭尾不顧。不嫌燙啊!”
那一下,富一宗的手背紅痕也沒有。他還是收回來手臂,放在嘴邊吹氣,“爸,您叫我倆來不會只是喝茶吧?”
富春風親自把兩盞茶放在兒子和兒媳面前,才說,“你急什麽?”
富一宗試圖引導談話節奏,“空腹喝茶,容易醉茶。”
富春風瞪了他一眼,表情和語氣裏不含怒氣,“你今天是想挨罵,是麽?”
原本正式談話前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松弛了不少。霍又春開口替富一宗解圍。“爸,我倆參加了新江的運動會,确實有點餓肚子。”
“好,我長話短說。過去這一周,我一直在思考小宗說的話。我這人一向擅長做生意,更知道做企業與做金融不一樣,企業家與投資人的思維方式也不一樣。創建一家企業,将它做大賣掉或者上市後賣掉股票,不難。但那不是真正的企業家,因為變現總是容易。難的是,打磨一家企業,将其一代又一代疊代和傳承下去。春風集團靠國內制造的優勢以及龐大的消費市場才成為胖子的。但它是胖的不讓人踏實,所以打磨了新江動力這個柱石。我當然不希望這塊柱石在過程中有裂痕。這是我一以貫之的想法。現在我切換身份思考,從經營企業轉換到維系大家庭。鑒于你倆婚姻的不穩定現狀,大家都需要一份保障來對抗未來的不确定性。”
富春風剛才的語氣和語調很誠摯,說完後他扭頭從身後拿出一文件袋,“這也算是一份降落傘,保證将來意外發生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安全着陸。”
春風集團的logo是綠色。文件袋上顯眼的綠色,如今在富一宗看來有幾分紮眼,連帶着看裏面裝着的降落傘也十分不順眼。想想也是,跟野外大自然一樣顏色的降落傘,落地時幾乎沒有被救起的可能性。背着這樣的降落傘,他的婚姻只怕死得更快。
一想到這裏,富一宗心中一陣忐忑。心焦促使他行動,他起身從爸爸手裏搶奪了剛開到一小半的文件袋。凳子劃地板的摩擦聲,紙袋被搶奪的刺啦聲,大幅度動作導致他膝蓋碰到桌角的叮咣聲,此起彼伏。
富一宗類似虎口奪食的舉動吓了霍又春一跳。她哆嗦了一下,聽到他膝蓋磕到桌角的聲音後趕緊伸手去扶富一宗。
富春風則是抽動了嘴角,臉上看不出表情,似怒又非怒,似喜又不喜。他端起茶盞,就在霍又春以為他要喝茶的時候,富春風篤定地開口對兒子說,“你果然打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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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的磕碰讓富一宗疼得說不出話來,他咬着牙,抿着唇,垂頭不語。
富春風沒等來兒子的回答,一口喝完茶,站起身走到書房門口又回頭望了一眼,“不是說餓了嗎?出來吃飯。”
霍又春扭頭見富一宗緊緊攥着文件袋的封口處,沒追問他協議內容,只是關心膝蓋磕得疼嗎?
“疼。”富一宗龇牙應了一聲。
“疼就對了。”霍又春的心情沒有想象中那麽複雜,原本以為會面對一場疾風驟雨,沒想到雷聲大雨點小。她又用眼睛餘光掃了眼文件袋。她猜那是份後補的婚前協議,準确地說是婚姻存續期的財産分配協議。她猜不到協議條款,從富一宗的反應來看,不是一份友好的協議。其實,有沒有這份協議并不重要,真走到財産分割那一步,富家的律師團會幹活的。
富一宗的心情并不輕松,一份只給錢的協議在他看來并不是保障,而是地雷。他頗為生硬地轉了話題,“吃飯去吧。”
他用雙手撐着桌子準備起身,手掌從文件袋口轉到袋子正中央。他神色突變,手感不對,趕緊站直身子撕開文件袋。裏面并沒有所謂的協議,只有兩張空白A4紙和兩張打印了保證書标題的白紙。
霍又春撲哧笑出聲,抱着他的胳膊樂不可支。倆人戰戰兢兢了一整天。富一宗甚至從藍秘書那兒偷偷要來富董事長一周的日程,從日程裏發現富董事長過去幾天裏見過佟律三次,從而悄悄摸摸打電話提前打探消息。
沒成想,這次大家長不按常理出牌,将兩小輩戲耍一番。當然不止是戲耍,富春風既知道兒子私底下的小動作,也有了結論。
一樣懷着不安心情的還有在書房外的富太太。她懼怕生活裏的一切未知,不然也不會在親密關系疏遠後燒香拜佛尋求新的安定。兒子和兒媳鬧離婚,成了她最近一周新的恐慌之源。書房隔音好,她什麽也聽不到。不過沒一會兒富春風先走出來,神色如常,一出來便是催飯。
第二個意外是在飯桌上,富春風見兒子兒媳準備落座,清清嗓子開口。“今兒在飯桌上破個例,我跟你們媽媽一邊吃飯,一邊當一回居委會大爺大媽聽聽你倆講講在鬧什麽矛盾。原本我給你們準備了空白紙張,想讓你們寫下來。結果好心被富一宗當成驢肝肺。富一宗這些年別的不見長,心眼和膽量倒是長了不少。”
飯桌上倒是安靜,霍又春看了富一宗一眼,打算張嘴。富一宗摁住她的手,眼神示意她等等。他先前保證過,各自搞定各自爸媽的。現在,他繼續做着努力。
“爸,您不會喜歡聽這些感情瑣事的。再者您現在說只是聽聽,保不齊一會兒就想下場當裁判。感情這事兒不是真理,不存在越辯越明的道理,也不需要大法官來裁決。我和又又,我倆保證吵吵鬧鬧不出長陽灣,分分合合不影響新江動力。”
富春風看着不卑不亢的兒子,欣慰他倒是有幾分擔當。不過,他還想多加一層考驗,眼神灼灼地盯着富一宗,“空口無憑,拿什麽保證?”
“事事需要文書憑證的話,那是生意,不是感情。”富一宗頂了回去。
“小學生做錯事把家裏攪得天翻地覆,還需要寫保證書呢。你,你們成年人居然空口白牙打包票?”富春風反問。
富一宗索性挑明,“爸,有明确數字的內容,我們不會簽。虛頭八腦的保證,我們即便簽了也沒有約束力。咱們甭在這上面糾結,行不?不聾不啞不做家翁,您跟我媽做好家翁和長輩就成。”
富太太插話進來,“不願意講給我們聽也就罷了。你倆中間要是有個孩子,孩子還能起個潤滑劑的作用。”
富一宗原本快要協調成功,誰知道媽媽突然跳出來。這番話沒有讓霍又春心裏不是滋味,反而成功使富一宗破防。他上次犯魔怔試圖想用生孩子來挽救婚姻,之後跳出來當時的語境再回首發現那是昏招中的昏招。
如今,富一宗聽到媽媽的這番言論,再聯想到他的少年時期,曾經的焦慮和郁悶湧上心頭。“孩子?生下來讓他們承擔來自父母的雙倍情緒壓力?還是讓孩子擔任家庭粘合劑,維持貌合神離呢?媽,您的經驗并不成功。所以別再路徑依賴寄希望于孩子,好嗎?”
這番話很難聽,霍又春中途便開始扯他的衣角,富一宗說完也後悔了。
飯桌的主位上傳來哼的一聲,富春風眼看要動怒,富太太臉色變得難看。一頓還沒來得及開始的飯,或許要因為家庭情感疏離的陳年往事而結束。
霍又春反過來拍拍富一宗的手背,安撫他的同時開口對公公婆婆說,“爸,我倆一定不會影響新江動力的戰略發展。媽,我們也不會惹出滿城風雨的。這一周讓你們跟着操心了,我和宗哥向您二老道歉。”
富一宗跟着霍又春一起道歉,“對不起。”
富春風瞪着富一宗,先前的欣慰轉瞬即逝,嗆聲說,“富一宗是該道歉,學會個新詞就拽到自己媽媽面前。什麽叫路徑依賴?沒有路徑依賴,哪來的你。吃水還不忘挖井人呢。你倒好,翅膀硬了,連父母都敢忤逆指責。”
富一宗沒看父親,而是扭頭轉向被他傷到的媽媽,鄭重地再次道歉。“媽,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富太太因着先吃了槍子似的兒子,又見着嗆聲的丈夫,嘆了口氣。“安穩過日子,才是對得起我。算了,你們都餓了小半天,吃飯吧。”
正式開飯,父子倆誰也不搭理對方。
霍又春小聲關心了富太太的身體狀況,富一宗接話詢問媽媽操辦的慈善基金捐贈的進展。飯後,黑着臉的富春風叫了富太太一起出門散步。富一宗和霍又春開車回長陽灣。
富一宗換上家居服,膝蓋下方的一大片淤青尤其顯眼。霍又春瞅了一眼,取了藥箱坐他旁邊。
“沒那麽嬌氣,不用上藥。”富一宗擺擺手。
霍又春手裏捏着棉簽,擡眼看他,“不裝可憐了?”
富一宗嘴角帶着笑意,伸手接過棉簽,一把攬住她的肩。“這是勳章。”語氣帶着點兒不自覺的驕傲。
霍又春向前俯身,啪的一聲打在他膝蓋下方的淤青處。她的手掌發麻,力度絕對比富春風打他手背的那一下大。
她揍他是因為他提前知道所謂的降落傘協議內容卻不告訴她,還因為他不管不顧地往他媽媽心頭傷口上撒鹽。
富一宗是真的疼,不過,這會兒必須嘴硬。他嘴上抽氣,卻不得不咬着牙強忍住連皮帶肉火辣辣的疼痛。
她深谙打一棒子給個棗,轉頭靠在他懷裏摟住他的腰,輕柔地說,“宗哥,謝謝你。”
一場倆人煽動的風暴,他處在臺風中圈的□□區,協調斡旋。她處在臺風眼正中,風平浪靜晴空無雲。所以,她要道謝。
富一宗一秒從抽氣切換到傻笑,笑意裏居然比先前多了幾分豁達和通情達理,“別多想。我們順其自然。”
這時候消停了一個白天的天空被閃電劈出霎那白光,外面響起了轟隆隆的雷鳴。南城的風雨以這種形式姍姍來遲。
順其自然不是避而不談。富一宗還是要補充解釋之前在老宅的情況,“佟律師透露給我的條款內容,我暫時不方便告訴你,反正也不會簽。不過,我也在準備一份新的降落傘,保障未來安全着陸。”
她坐直身子,問他,“金色降落傘嗎?”
富一宗搖頭,“不是。金色降落傘寓意也不吉利,那是硬着陸,實質上是雙輸的局面。我們可以win-win,雙贏共贏。”
因為在金色降落傘的特殊含義裏,公司控制權發生變動,原高管因被迫離職從而取得大筆離職補償金。它的本質前提是控制權變更了,人也離開了。富一宗設想的保障措施是保護婚姻安全着陸,而非離職金補償。
霍又春又猜,“所以是橙色?”
富一宗眼睛亮了一下,話裏帶笑,“果然什麽也瞞不住你。”
猜中顏色算什麽本事。小富總目前的身家都在新江動力,新江的logo是标致的橙色。
霍又春繼續,“不會是兩個人為共同受益人的信托公司吧,條款恰好倆人都是董事,其中一人授權給另一人可撤銷的投票權。信托公司的名字叫橙色降落傘?”
富一宗的表情在驚訝和驚喜之間來回切換。娶個聰明媳婦的好處和壞處是一樣的,自己完全沒有秘密,哪怕剛剛轉動的心思,居然被她一猜一個準兒。
霍又春眯着眼睛盯着他,追着拷問,“宗哥,別不吭聲呢,是不是呀?”真當她什麽也不知道呀,上午唐寧見她的時候,一臉恭喜的神秘表情。倆人八成是在搞了什麽股權調整方案。
事實上除了名字不叫橙色降落傘外,信托結構、董事和各項權利約定都被她猜得透透的。他不想繼續讨論這個話題,因為擔心她下一步會拒絕。于是,他移動位置,把臉附在她的肩膀,貼着她的耳朵,輕輕地拖着長腔說,“不~是~”
溫熱的氣體吹進耳道裏,霍又春不僅耳朵酥酥麻麻的,整個後腰也連帶着顫栗。她下意識地往邊上躲,“癢,不猜了。富一宗,癢!!!”
“霍小又,哪兒癢啊?”富一宗一把攬住她的腰,嘴唇湊在她的唇邊,輕啄後擡眼笑問。
霍又春這下連眼睫毛都在顫栗,萬幸這時候電話震動了。“宗哥,等等,我手機響了。”
“我給你拿。”富一宗伸長手臂撈起手機,還好不是電話,只是新消息。
面部識別後手機的消息界面一下子呈現在倆人面前,“喔嚯,我姐跟丁劍閣談戀愛了!”
“恭喜丁劍閣!”富一宗吹了一口哨。
霍又春問,“為什麽恭喜丁劍閣?”
富一宗抽走她的手機說,“丁老板要有伴兒了,簡稱老伴兒,可喜可賀。”
霍又春拍打他的後背攆人,這人真煩。“滾!”
“好,滾床單!”富一宗轉頭抱住媳婦往卧室跑。一時間,窗外風雨,床上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