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強對流天氣後放晴,天晴後又迎來了秋天的兩場臺風。狂風暴雨走了,世界仍然沒有被毀天滅地。
霍大強和霍太太沒事就往長陽灣跑。長陽灣的廚房俨然第二個南山苑廚房,霍大強掌勺颠勺教學做菜,富一宗拄着雙拐練習走路的同時幫忙撒鹽裝盤。幸虧家裏廚房空間夠大。
最近郁悶的不止有竈臺被搶了的劉姨,還有新江食堂的大師傅。董事長和代理總經理連着好幾周不來食堂吃飯。大師傅一打聽才知道老板家裏的司機每天準時準點來公司送飯。他郁悶了好幾天,托人遞話到助理室詢問是不是自己做飯不合兩位老板的口味,哪裏不合适,他好改進提高。
劉助理趕緊安撫大廚,沒有的事,食堂口味很好。老板家裏最近開了烹饪培訓班,每天多餘的飯菜才往公司送。
大廚師嘴裏嘀嘀咕咕,老板家開烹饪培訓班,這麽有錢了還來搶廚師生意?
下班回到家,霍又春坐在沙發上打趣富一宗,“司機送去的盒飯是爸爸做的。請問未來的富大廚,你的貢獻在哪裏?”
“我撒了鹽巴。”富一宗笑笑。
“鹹度剛剛好。宗哥,真厲害。”霍又春現在鼓勵他的時候,眼神格外真誠。
未來的大廚,面對真誠時倒也坦誠,“我添加了三次才勉強合格。”
“那也很厲害。”她朝他招手,“過來,給你看一下我下午錄的新生産線安裝進度。”
“進度一點也沒耽擱呀!”
“那是。大家都攢着勁兒等你複工就完工呢。”
“不想那麽早複工!”他悶悶地說。假期越長越不想上班,雖然假期是病假。
“啥?”霍又春半眯着眼睛,斜看着他。
富一宗重新組織語言,“不想這麽早完工,質量還是要保證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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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霍又春索性盯住他,看他還能玩出什麽花樣。
“等生産線完工我複工。”富一宗再次重新組織語言,就差舉手發誓。
日子照常過,富一宗的雙拐也快要換單拐了。然而,日子又似乎總照常不了。
*
一場名為慶祝富一宗甩掉一只拐的小型家宴過後,霍又春說下周各個中介機構要進場工作,宗哥可以電話接入一些重要的會議。倆人過渡一陣子,他順利回歸,自己也能銷假回去上班。
富春風聞言,原本臉上挂着的淺笑收起,說,先不着急,我有事要宣布。
長陽灣的新書房不算大。富家四口兩兩随意坐着,富春風依舊是主位。不同于以往,這次他主動握住了富太太的手,開口打破了室內的安靜。“小宗現在還不能回新江。偶爾參與電話會議可以,除了複健外,其他的時間和精力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麽事兒?做什麽?”其他三人都一頭霧水。
富春風低頭輕輕拍了拍老妻的手背,安撫過她後目光溫和地看向兒子和兒媳。“小宗下周跟我和你媽媽去燕城,陪我去治病。”
“啊?”這一聲是富太太發出的。
“爸?”富一宗喊的是這一句。霍又春的嘴張開還沒來得及發聲。
富春風将目光移開,眼睛的焦點停留在書房的書架上,臉上又挂起了微笑,似乎在講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跟你們爺爺一樣的病。前幾天确診的,還好是早期。我拿到結果後松了一大口氣,如果必須要得一種癌症,淋巴癌是最合适的選擇。現在醫療條件好,淋巴癌的治愈率高,更何況我這個是早期,治好後再活二三十年不成問題。只是,我需要打着給小宗治腿的幌子去燕城。治病期間,我分身乏術,集團的決策需要小宗替我做。等手術成功後再對外公布我的患病情況。”
在商界上,富春風以擅長做決策出名。無論是快速決策搶市場,還是敏銳決策搞轉型,最近這些年他幾乎踏準了所有的節奏。如今面對自己人生的變故,他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考慮了各種可能性,做好了所有的安排。
從理智角度出發,這是最優的安排,無可挑剔,無論是對他的病理治療,還是對公司所有的利益相關者。
然而他還是大家長當慣了。以前在家裏他做決定,其他人盡管有意見也是擱置,有意見但執行。這次其他三個人都沒吭聲。沉默不作聲不是代表同意他的安排,而是不約而同地抗議。因為從情感角度考慮,冷冰冰的決策雖然完美,但帶着疏離,缺乏人情味。
富太太将自己的手從他那裏抽出來,撐着椅子把手起身。她站立的時候,晃了一下,坐對面的霍又春起身攙扶住婆婆。“爸,宗哥,我陪媽媽先出去。你倆聊會兒。”
父子聊天局,開局是沉默。
富一宗反反複複地摸索着拐杖的握手,把手處的電源開關被他開了關,關了開。他每摩挲一下,心底浮現一個與父親相處的場景,一張父親的面孔。直到父親的咳嗽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低頭苦笑,再擡頭帶着一臉複雜的情緒望向父親,看似詢問實則陳述。
“爸,您知道嗎?我小時候早睡的習慣不是在寄宿學校養成的。在學校,一幫孩子們吵吵鬧鬧,我總想晚點睡覺。每次周末回家,我卻會早早上床,一開始是假裝睡覺,後來真成了早睡。因為那時候我怕您,早睡是為了躲您。您白天工作,晚上應酬,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挑我作業的毛病。您看,那時候我因為怕您,養成了許多好的生活習慣。咱們關系的開端便是嚴厲的父親和躲避的兒子。
一眨眼,二十多年過去了。還好,咱們之間沒有一路別扭下去。我很感激您,因為您給我準備了一個別人無法企及的事業起點。
我也感激媽媽,因為她這麽多年辛苦維系了一個家。過去我不理解,但我體諒她。
現在我理解您,但不想體諒。媽媽為什麽突然離開,我和又又都知道原因,您卻似懂非懂。
您不妨改變一下過往習慣的思考方式,尤其是要改變跟媽媽相處的模式。
您不能再在家裏展露絕對的權威,也不能再展示您的決策多英明。家的含義是一日三餐,是生活巨變時的相互扶持。就像我遭遇的事故這次,我和又又夫妻之間,我和您父子之間,我和媽媽母子間都做的恰如其分。您不能因為我是兒子,您是長輩,硬要區分下位者和上位者,從而區別對待。如果真要區分,我還覺得您是下位者呢,理由是您即将邁入老年人的坎兒。尊老是美德。”
一直沉默的富春風聽到這裏忍不住接話呵斥,“你爹我還沒過五十九歲生日。”
富一宗噗嗤笑出聲,“對,您才五十九,還要再活三四十年呢。老爹,您要加油活着,要努力幹活,讓我以後的事業起點更高一些。”
富春風氣不過,罵了一句沒什麽分量的混小子,起身找老妻道歉去。哎,家庭地位江河日下。
霍又春在婆婆抹眼淚的時候遞紙巾。沒一會兒富董事長過來,她起身讓了座,重回書房找富一宗。
富一宗已經拄着拐在書房練習走路了。他見媳婦倚在門口,自我打趣說,“又又,人生順遂的時候還是莫得意,因為一輩子總要遇到一定的坎兒。沒遇到不代表運氣好,只是說明坎兒還沒來到。”
她不知道他們父子聊天的細節,不過細節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一輩的學會讓步,小一輩的在人後表露的憂心。他需要愛和鼓勵,剛好她都可以給予。
“咱們不當哲學家。實幹家的做派是一關難過,一關過。關關難過,關關過。一切還有我呢。”
過關不是靠口號。雖然盡量低調,富家一家三口前往燕城治病的消息還在一定的小圈子內傳開。慢慢的流言變成了小富總可能一輩子都站不起來。
形形色色的人不敢直接詢問當事人,開始拐彎抹角地打探到霍又春這裏。她對此類消息一律置之不理,公司公關部給的對外官方聲明是總經理正在康複中。
霍又春回家也沒人,索性留公司加班,也因此更深入的介入到公司經營管理中。富一宗視頻打來,她有時候在新工廠,有時候在實驗室,還有時候跟人談訂單賣産品。白天排不開,晚上還要加班接受中介機構的上市訪談。當然他們也關心小富總的健康狀況,畢竟涉及到未來管理團隊的核心是誰的關鍵問題。
霍家爸媽一開始也被瞞着。他們包括霍見春一起跟着着急,偏偏霍又春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沒事,會康複的。
送霍見春回家的丁劍閣也跟霍家父母說沒事。他是邏輯推理出來的,如果真有事,小霍總不會留守南城。有事的是另有其人,不過他知道事關重大,後一句話誰也沒說。
總之,這段時間心有忐忑的霍大強會開車來新江園區接送霍又春上下班。他先是搶了家政的活兒,又要搶司機的活兒。山溥跟着去了燕城,富家另外給她派了專屬司機,新司機後來轉崗做了小半年的行政工作。
她每隔兩周會飛一趟燕城,從南城的夏天飛到燕城的冬天,從富一宗拄單拐飛到徹底甩拐成功,從富董事長開始化療飛到自體幹細胞移植完成。
富董事長出院了,富一宗才得以第一次去機場接機,雖然只是在停車場的車裏等待。他在霍又春上車後樂呵呵地給她揉肩膀,“辛苦我們家霍小又了。”
她享受完貼心服務,開始過河拆橋。“坐好。車子行駛中注意安全。還有,現在請叫我霍總!以後請叫我霍老師!”
“霍總,請放心。我開車特別安全。”
在山溥打包票的時候,小富總扭頭,上半身傾過去,偷吻霍總成功!不管是霍總還是霍老師,都是自己的霍小又。
*
富春風出院的當天是北方的小年,一周後是農歷新年。除夕那天,北風呼呼吹得人臉蛋疼,但陽光大好。
富春風帶着絨線帽裹着羽絨服拉着老妻,富一宗靠着霍又春。一家人在冰天雪地的北方戶外拍了一組全家福。
時代給了富春風發財的機遇,醫療技術的進步也救了他和兒子的命。他和妻子比父輩幸運太多了。他接下來雖然還要繼續工作賺錢,也要分出精力與妻子一起關注那些尚未幸運的人們以及無力度過寒冬的人們。
“冷吧。我給你暖暖手。”富一宗在老爹準備開啓新春致辭前拉着媳婦的手。
“不冷。”霍又春全身上下只露了眼睛,紅帽子紅圍巾連口罩也是紅色的。“宗哥,過年好。”
“過年好。真不打算留新江?”他年後正式複工。霍又春把新江CEO的位置物歸原主。
“不了。新江不需要兩個富一宗或者兩個霍又春。我們要做一些拒絕內耗的事情,要做一些長期主義的事情。”她堅定地搖頭,這是他們一直以來商讨過的。企業經營和管理雖然很有意義,她興趣不在此,志向也不在此。Alan也就是鐘老師,因為春天的那場大病,使得家人強硬的幫他辭職。鐘老師休養了大半年後閑不住,計劃籌備獨立研究所的想法跟霍又春不謀而合。
“我和鐘老師要在春天籌備獨立的經濟研究所。這個研究所不受制于公司和董事會的利益,也不受制于學校和機構的立場。我們有自己的願景,努力做到獨立發聲。我們盡力提供有理有據的批評和贊美,更要有前瞻性的建言獻策。我們會關注城市圈和區域發展,也會關注收入不平等加劇等社會經濟問題。宗哥,我們幾個經濟學家搞的獨立研究所,還需要大佬們的資助。”
“捐!”小富總現在兜裏沒一個鋼镚,但态度确實最積極的。
霍又春雖然心頭一熱,依舊撇了他一眼,“你也太敗家了。”
“啊?”富一宗短暫驚訝後恍然大悟,“對,我們要敲大戶的竹杠!”
霍又春把免責條款提前說明,“當然,我們不會因為資助方産生任何偏向。假如接受了地産商的捐助,我們也不會為土地財政和城市更新財政搖旗吶喊。接受了新能源企業的捐助,我們只會從更宏觀的立場倡導綠色發展。我們既要發揮專業所長,也要踐行社會責任的擔當。”
“沒關系。董事長說過做企業要腳踏實地,不要信那些花裏胡哨的噱頭。”富一宗大方得很,大戶是他老爹,用他爹兜裏的錢實現媳婦的理想,簡直物有所值。
說罷,富一宗眼神灼灼地盯着不遠處的老爹,把富董事長看得心裏慌慌。老爹以為兒子是嫌自己在戶外呆太久,凍到他媳婦了呢。于是富董事長揮揮手,回屋去。
室內到處擺滿了四季金桔和年宵花,餐桌上的家宴是南城風味。客觀的講,富一宗在廚房的天賦遠遠不及他岳父。他下廚的兩個菜,經過家裏廚師的搶救才勉強可以上桌。
富一宗見他爸端起茶杯準備開宴,便搶了話。“爸,過年了,您不先表示表示!派發點利是。”
“十塊二十塊的利是封,你要?”
“我跟又又這半年犧牲頗多,辛苦頗多。您坐擁億萬家産,只給十塊二十塊說不過去吧。”富一宗吐槽大家長的小氣。
“我的家産是摳門摳出來的。”
話雖如此,富春風在用餐結束後,從兜裏拿出三個紅包,老妻、兒子和兒媳都有。他為了支持老妻的慈善事業,拟劃撥3%的春風股份股票到慈善基金會。為了支持兒媳的研究所事業,他以個人名義先捐贈一個億。兩位富太太收到了真金白銀,這大方手筆完全匹配坐擁幾百億資産的大佬身份。只有富一宗收到一條承諾,富春風要在六十五歲之前卸任新江動力的董事長。也就是說未來的五年裏,富一宗除了自己成長外,還要尋找或者培養出合适的CEO人選。
過年了,既要阖家團圓,也要皆大歡喜。
從年初到年尾,他們這一家人雖然遭遇頗多,收獲也是頗豐。未來的日子,磕磕絆絆一定還會存在。他們卻都學會了怎麽去應對,怎麽去處理。
因為有人學會了在趕路途中等等身邊的人;有人學會了在漫長的被動等待之後表達真實的自我;有人在“誤入歧途”後及時知返,用真心換來了一次重新再來的機會;有的人在經歷傷害後沒有封閉自我而是選擇了再一次相信真心。
先不管未來了。現在,暖意是真的,溫馨是真的,真心也不是虛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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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的年夜飯是和丁家爺孫一起吃的。
霍大強對姓丁的第一次改觀是丁劍閣居然真的可以讓大女兒坐在書桌前安靜學習一整晌。第二次改觀是丁劍閣安慰他們不用太過擔心二女婿,因為現實遠比他們揣測的樂觀。他對丁劍閣沒脾氣的開端是這人沒臉沒皮叫他爸。
那是個周六傍晚,小女兒不在南城,他騎着電驢買菜回家。遠遠看到丁劍閣跟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在門口對峙,他原本想着不會是姓丁的在欺負人吧。放慢車速沒等他靠近,猛地聽到一聲,霍爸,您回來了。
霍大強後知後覺明白,那聲霍爸是叫他的。那個老頭姓郭,中山狼的郭。等人走遠,他瞪了丁劍閣一眼,“叫霍叔。”
“好的,霍爸。”
“我沒有你這麽大的兒。”
“霍爸,咱們年齡相差二十五歲,不是十五歲。我跟阿春年齡相差八歲,不是十八歲。您卡年齡差,其實站不住腳的。”
“你先把家裏亂七八糟的事兒處理幹淨。阿春沒那麽聰明去周旋這些破事。”
“是。不過,您以後不能總貶低阿春,她挺聰明的。”霍老爹天天把女兒笨挂在嘴邊,這是毛病,得糾正。
得,又來了一位女婿批評他的教育方法。不對,這位更過分,連準女婿都算不上。
借着一聲聲霍爸,丁劍閣跟霍見春說,“我憑一己之力搞定你爸了。”
霍見春最近在準備面試,時不時從網上搜面經,聞言從電腦上移開視線,擡頭詢問什麽意思?
“我不叫姓郭的爸,叫了你爸一聲霍爸。你爸心裏偷着樂,看我順眼了。我倆還友好交流了好一會兒。咱們過了年要不先訂個婚?”
“不訂,不結。我要學業沒學業,要事業沒事業,你先等着。”
“……”
得,丁劍閣不得不拿起平板電腦幫她模拟面試。“如何在前景不明朗,又不黯淡的時候保持信心?”
“你問的是經濟前景?”霍見春不确定地反問。她的第一直覺告訴她這個問題應該問經濟學家,問企業家,而不是問一個準備面試的準商學院學生。她的第二直覺又提示她,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頭尾的幾個字,如何保持信心。
丁劍閣眼皮一擡,霍見春趕緊見招拆招,把球踢回去,“哦。這題太大了,我不會。咱們是跳過,還是你給我解答?”
丁老板只好自問自答。這年頭,無論是面對經濟上的不明朗,還是情感上的不黯淡,能者總能撥開迷霧見天日。
春節過後不久,霍見春拿到了錄取通知書,趁着周末請客吃飯。請客的人是她,買單的人是丁劍閣,請的人是妹妹和妹夫。飯後,四人趁着好天氣又去了梧桐山。
還是原來的亭子,富一宗問霍又春,“在看什麽?在想什麽?”
霍又春視線的方向是一樣的花叢,不一樣的是今年的倆人是真在接吻。她收回視線,握住富一宗的手,說,“看杜鵑花,想春天徹底回來了。你剛才又笑什麽?”
富一宗眼底盡是溫柔,上前一步将人攬入懷中。“我笑呀,幸虧春天回來了,不然我再也不來梧桐山。”
了然一笑,倆人一起将視線轉移到山腳下的荔枝園,如今那是已是一片橙色工廠,也是一個開足馬力成長的隐形巨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