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舊人何必相逢
1.舊人何必相逢
平心而論,莫燃從來沒有想過還能再遇到他。倒不是不知道他在這座城市,只是從來沒有考慮過相遇的情節。
過去了太多年,很多事情提起來不過是笑一笑。可是這樣驟然的相遇,還是讓她愣了愣,一只手還僵在貨架上,第一反應就是躲起來。
可是一只軟軟的小手吊住了她風衣的下擺,嫩嫩的童音裏帶了絲疑惑。
“媽咪?”
她回過神來,才覺得自己好笑。
又不是當初十幾二十的年歲,遇事還這麽慌張。其實也不盡然,同事們對她的評價向來是“沉穩可靠”,這樣心神不寧,也不過因為遇到的是他。
她想了想,彎下腰,抱起身子小小的女兒,伸手捋了捋她額前細軟的劉海,親了一下,問道:“念念,走着累不累呀?媽媽抱你坐到車裏去好不好?”
小姑娘眼睛彎成月牙,肉乎乎的手掌貼在她臉上,溫溫熱熱的。可是偏偏小嘴一撅,一臉不情願,吐詞還不夠清楚,只能含含混混地嘀咕:“不——要,媽咪,念念走——不——累。”
莫燃笑了笑,臉貼過去,親昵地蹭一蹭她滑嫩的小臉蛋,引得念念咯咯地笑起來,聲音又甜又清脆。
而視線裏,那個長身玉立的身影已經越來越近,停在兩米開外,嘴角平淡地看着她和她抱着的念念。
該來的總是躲不過去。她嘆了一口氣,盡量自然地展出一個微笑。
“蘇先生。”
那雙在頭兩年經常在睡夢裏一遍遍出現的眼睛現在是真實地望着她了,霧蒙蒙的,不似夢裏那樣黑漆漆的寒意凜凜,她覺得倒比夢境還不真實。
舊人相逢,總是分外尴尬。說是朋友又算不上,點點頭打個招呼大概也就該擦肩而過了。
算什麽呢,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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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沒有抱着年輕的傻念頭幻想過,會有那麽一天,她身姿翩翩,氣質出衆,挽着英俊的愛人,在路上遇到他,看他興許露出些心虛或慌亂的神色,自己則不屑一顧,裝作不識。
後來她漸漸明白了,還有這麽個傻念頭,不過是因為還對他有着未曾察覺到的期許——口口聲聲說着忘卻一切的自己,還是對記憶裏的時光存留着些期許。
就是這麽再清楚簡單不過的事實。
而這麽多年下來,她早就死了心。無論是愛,或者是恨,早就被生活磨砺得一幹二淨。曾經沉靜溫婉卻有股骨子裏的驕傲的莫燃,終于再世為人。
她和面前的人,終于可以平靜對視,心如止水。
“莫燃。”他還是老樣子,全身籠着層叫人不敢忽視的氣勢,眼角的弧線總給人一點風流但不輕薄的感覺,開口的時候習慣性地看進人的眼睛裏去,下巴會微微斂起,顯出股強勢又謙遜的神氣。
此別經年,他叫完她的名字,沒有客套,第一句竟然會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
——“你太瘦了。”
然而他說這句話時微微挑起的眉,眼眸裏溫文的關切,嘴角淺淺舒展開來的紋路,都那麽熟悉,熟悉得讓莫燃差點以為時間倒轉回很久之前,素來爾雅有禮的少年立在窗前,不贊同地看着自己,用着有點譴責的語氣。
“莫燃,你太瘦了。”
……不過,這到底隔了歲月。
莫燃再度聽到仿佛越過年歲穿梭而來的這句話,溫文爾雅的少年已然遠去,她心裏發酸,可是并不流露半分。
她微微一笑,不知道自己的神情落在對方眼裏,是說不出的雲淡風輕。
“看着瘦而已。”她拍了怕念念的胳膊,示意她看過去,無比自然地介紹道,“這是我女兒,叫念念。念念,叫叔叔。”
小女孩乖巧地眨一下清澈的眼睛,有些吃力地拖長聲音:“蘇,叔——好!”
那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覺,莫燃仿佛看到他溫淡的瞳孔急劇收縮了下,倒讓她沒的一驚。
仔細看時,卻又毫無異樣。
莫燃只能嘲笑自己是多心。
推着帶兒童座椅的購物用車在貨架間穿梭,身邊跟了這樣一個顯是精品的男人,投過來的目光都多了不少,大多是豔羨的。
“你幾時回來的?也不曾說一聲。”男人客套而有禮地站在一旁,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語氣不顯生疏,亦沒有太過狎昵,“正巧幾日前成三兒還嚷着要見見你,他知道你回來,必定開心。”
莫燃正垂眼打量着兩個罐頭,在心裏細細做着比較,聞言不過一笑置之,仿若心不在焉地低垂着眼。
那邊念念看到了自己喜歡吃的,手舞足蹈地嚷起來:“媽——咪!媽……果——凍!念念——果,凍——喜,喜歡!”
她口齒不清,說起來格外費力,眉間躍然的急切,像是因為自己表達不出想要的而惱怒按恨似的表情,一絲不差全落在男人眼裏。
他從容地彎下腰,從貨架上取下一個圓滾滾晶瑩剔透的果凍杯下來,遞到小女孩面前,溫溫地笑了笑。
“念念是要這個嗎?”
話音未落,果凍被劈手奪過,一瞬擦過手背的觸感不是記憶中的細膩溫熱,冰冰涼涼的指尖,鮮明地粗糙着。
“啊……對不起。”莫燃望着眼前眉目間有些恍惚的男人,略帶歉意地笑了笑,“念念不能吃太多果凍,對身體不好。一時心急。”
男人的唇邊緩緩地漾出一個因為太過輕淺而顯得飄渺的笑容。“沒關系。”
下午上班前,莫燃先将念念送到特別的幼托所處,耐心哄了念念一會,然後走進一間辦公室,看穿着白大褂的和藹的中年女人從文件中擡起頭來。
“莫小姐,我看過您拿過來的病歷了。”她示意她坐下,“念念的心理醫師原是Chesterton博士?——他在研究語言性心理障礙方面有傑出的成就,您為何不繼續委托他了呢?”
莫燃笑了笑。
“念念的英文……不大好。”
和醫生聊了許久,等急急忙忙拿了下午開會要用的文件,再去趕班車已然來不及。莫燃一咬牙招了一輛的士,直奔公司,心疼個半死,到達辦公室時也堪堪踩着點。
劉經理守在門口,半老徐娘的臉上看到她就浮出不耐:“有些員工,早到一些都不肯!公司的利益全部關心,只知道計較自己吃不吃虧!”
她笑一笑。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時,看到旁邊的年輕女子沖她扮了個鬼臉,古靈精怪的有趣。
“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老女人是水泥做的!劉經理總是這樣,看這樣子八成又是同老公吵架了,卻拿我們撒氣!真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
旁邊有人聽得分明,嗤嗤地笑出聲來,被說的對象一臉狐疑地朝這裏掃了一眼,他們就又不敢大聲以免被聽到,只嘀嘀咕咕地:“許梳你這張嘴!”
她也笑,卻不做聲。偏頭瞧了許梳一眼。
這姑娘臉上笑意盈盈,眉間的灑脫靈動,襯上可愛秀致的臉蛋,神采飛揚,淘氣卻不惹人讨厭。
……真正是年輕的光景。
她不過是大上了幾歲,卻仿佛連心都寂然老去。
而有人……仍是一派的高深莫測不可捉摸,褪去了輕狂,添了一分記憶裏熟稔的溫文有禮,微微一笑間容光矜貴,那樣長的時光,竟似從未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記。
莫燃逼着自己收回了心神。她此次回來,只是為了念念。從前的際遇是好是壞,已然不重要了。她還有念念。
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表面溫順卻有股骨子裏的固執的莫燃,已經咬着牙關,慢慢地挺了過來。
自此不再做夢。
男人手臂上搭着外套邁步往外走的時候,前臺的姑娘臉上是足以囫囵吞得下一整個雞蛋的表情。
“蘇……蘇蘇總?”她小心翼翼地喚道,“您走啦?”
男人沒有如同往常一樣對她露出淺淡卻攝人的微笑,只仿若未覺地随口應了一聲,絲毫不體諒下屬因為極端驚異而恐慌的心情。
“今天蘇總家裏有沒有發生什麽急事?是不是技術部和開發部終于鬧起來了?要麽是剛接手的德國的案子出了什麽問題?——才三點啊,他下班?!”
她拿起內部電話,掩着嘴巴小聲地問八卦。電話那頭也是有些激動和困惑的語氣。
“……新來的小姑娘把常喝的咖啡弄錯了,他……不是,不是發火,是居然沒有嘗出來!還一滴不剩地喝掉了!……跟技術部開會時,宋經理提了改善方案後,一連叫了他幾聲他都沒應!你真該看看,宋經理當時那張老臉!……”
滿足了好奇心,挂斷電話,還是有個問題沒有搞清楚。
蘇容康,她們全公司上下女性集體垂涎已久的溫和禮貌的總經理,為什麽今日如此的異常如此地神游天外?
她們仰慕着的總經理,自是無暇探究她們的小心思。此刻正找了個開闊些的地方停了車,拎了鑰匙走出來。
男人在巷子間熟稔地穿越着,停頓在一個不起眼的門牌號前,推開大門。門板似是久經風雨般斑駁陸離,斜斜的牌子垂挂着,沒有任何顯出特別的地方。
他回手掩住門,自顧自走進去,裏面熱熱鬧鬧的,嬉笑聲不斷。很快有人看到了他,笑嘻嘻地裝模作樣驚叫一聲。
“喲!”随手丢了一個什麽過去,站起身招手,“蘇大公子!這個時間過來——稀奇!可真稀奇!”
蘇容康伸手一撈,反丢回去,拉開一把椅子坐下來,眼睑下風雨欲來的淩厲。
“安透遠,幫我查一個人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