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完整地擁有誰
27.完整地擁有誰
落日灼燒了半片天空,霞光總是美的,由深而淺暈染鋪開,豔麗到極致,也虛弱到極致。站在這滿天色彩下的人,影子被拉得長長,互相打量,互相忍耐。
莫燃發現自己永遠沒辦法平靜地面對白卿卿——一個被潛意識歸類為死人的人。
幸好白卿卿在她之前開口:“是我們不請自來,不好意思啊莫燃姐。”
秦思諄冷哼一聲:“何必同她講這些。”
“有什麽事嗎?”莫燃低眉順目地問,話出口後又覺得自己多此一舉。
還能有什麽事呢?
無非是為了蘇容康。
秦思諄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開口道:“莫燃,我要你去一趟醫院,瞧瞧容康。”
莫燃的臉上靜靜的,目光卻堅定:“我不去。”
“不識好歹的東西!”秦思諄立即變了臉色,面上浮現出一絲惱怒,“你是跟我拿腔捏調嗎?叫你去就去,推三阻四的,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
“阿姨,我并沒有這麽想。只是真的沒有見面的必要,他不會想見我,我過去也是自讨沒趣,還叫你們生氣。”
秦思諄噎住,嘴張了張,好像想說些什麽,又沒能說出口。她看了白卿卿一眼,随後灰心似的閉了閉眼。
白卿卿上前一步,說:“莫燃姐,是這樣的。容康哥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神色複雜地将實情和盤托出,“他不肯住院,也不肯檢查,給你打電話又打不通,自己賭氣不知跑去哪裏了。”
蘇容康頭上裹着白色繃帶,意識昏昏的,起來後就要離開醫院。秦思諄連忙按住他,叫他緩一緩,聰明如他,立即起了疑心。白卿卿打電話給他的時候,那頭他正語氣不耐煩地說,“要是沒什麽,我自個兒出去就成,還得上班呢,哪來的功夫歇在這裏。”又沖着電話,“喂”了一聲。
一聽是白卿卿,他靜了靜,問她在哪裏。最後白卿卿說要去見他,他也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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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那邊秦思諄怎麽溫言軟語好話說遍,他只是不聽,一心地要去工作。秦思諄見瞞他不過,一賭氣便說了出來:“不錯,你要做個檢查,因為腦子裏長了東西!你到底還要命不要?”
他好似并不意外,冷淡地答道:“不一定會有事,我不做檢查。”
“你為我想想!為你爸爸想想!”秦思諄哭道,“我們就你一個兒子,難道你要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你這麽不愛惜自己,這些年叫我多操了多少心,你就非得這副樣子是不是!”
他态度軟化了片刻,半晌想起來什麽似的,問道:“莫燃呢?”
“你到如今還問她。她可不管咱們家出了什麽事,逍遙得很,早早回家去了。容康,聽媽媽一句勸,這種女人,你少接觸。”
話音剛落,蘇容康一下子沉下了臉:“媽,別在我面前這麽說她。”
“我說她怎麽了?她為人怎樣我還不清楚,說還是輕的呢。容斂不就因為她沒了的,這筆賬當真就不算了?你對她是真心,她呢?你躺在這裏時,她連滴鱷魚淚都沒滴過。”
“她來過?”
他的眼中折射出一點光亮,看得秦思諄心驚,她随口道:“是啊,來過,還帶着一個小孩子,不痛不癢說了幾句話,就急急走了,都沒去瞧你一眼。”
蘇容康固執地追問:“她說什麽了?”
“……她叫你別再去找她。”
秦思諄只是一時情急的信口胡謅而已,料兒子也不會相信,沒想到蘇容康并沒有反駁,臉上蒼白得厲害,一手捂着額頭,另一只手已經拿了挂在一旁的西裝,往身上套。她瞧着不對勁,問:“又上哪兒去?”
這回他的語氣十分的堅決:“出去走走。”
停了停,對秦思諄露出一個有些飄忽的笑,“媽,你放心,我不會去找她。”
然而秦思諄追出去時,他已經不見了。她打電話給他公司,秘書說他沒有回來。這裏認識的人都找了個遍,只是毫無影蹤。她急得半死,匆匆跑出去,迎面撞上一個人。
那嬌美的臉龐十分眼熟,她想了好久才記起來:“……白卿卿?”
“你是……蘇阿姨?……怎麽了,為什麽跑得這麽急,容康哥呢?”
半年前在游樂園見到白卿卿時,莫燃甚至以為自己看到了幻影。
其實人那麽多,笑着鬧着的,她不應該偏偏只聽得到她的聲音。但是事實就是如此,隔了許多年,她還是能一下辨認出長相可愛的女子,從一大堆人中明明白白地剝離開來。
她們走到較為僻靜的角落裏去,莫燃心不在焉地喝咖啡,她決定不做第一個開口的人,如果白卿卿不肯說話,那就讓這沉默一直持續下去,持續到沒有人知道會停滞在哪裏的時光盡頭。
那時她真的太震驚了,白卿卿沒有死,她想,白卿卿沒有死。
那死去的那個少女,又是誰呢?
容斂又是為了誰,慢慢地走上一條通往虛無的道路呢。
葉子一片片地落,在秋風裏起舞,打着旋兒,經絡突兀。一輛接一輛的車呼嘯而過,夾帶尖利風聲,要在肌膚上割下血淋淋的傷口。她在跑,任性地不肯回頭看;路中央他驚慌地大喊,修長的手迅疾地遞過來;……一切只是來不及。
誰都不會想到,推開他們的,會是因為擔心而偷偷尾随而來的少女。剎車聲尖銳刺耳,那一切只是眨眼之間。她躺在血泊中,勉強擠出虛弱的笑容,看着莫燃,說:“對不……起,其實……他只把我當……妹妹。”
如果不是手上緊緊握着杯子的把手而傳遞過來的痛感和冷意,它們尖銳地提醒莫燃這是真實的,她會以為自己又掉在某一個掙脫不出的夢境裏。
或許下一刻,面前的白卿卿就會全身流出鮮紅猙獰的血液,永無止盡般地漫湧過來,粘稠溫熱的液體将自己團團裹住,以緩慢卻不容抗拒的力量剝奪她的呼吸,她的觸感……
就讓我以為你死了。
就讓我始終對你愧疚。
就讓我相信我相信的,不要在記憶裏發生偏離。
她當時的确是這麽想的,這樣就已然足夠,她一點都不想知道白卿卿為什麽會“死而複生”,也不欲了解這麽多年她去了哪裏,過什麽樣的生活。
而現在她知道了,她只是害怕而已。懦弱地躲避認定外的事實,不想改變,連多年背着的心理負擔也不舍得丢棄,因為一個可怕的謊言背後,總藏着一個更可怕的真相。
她漫無目的地想着這些,拖着兩條沉重的腿茫然走着,一遍又一遍地撥出一個號碼。而手機裏溫柔的女聲也總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提醒:“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蘇容康會去哪裏?
她停下來,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真的是春天到了,這樣稀落可憐的路邊小花,居然還有蝴蝶栖息,時而飛起來,悄悄又落在另一朵上。
沒有誰能完整地擁有一只蝴蝶。也沒有誰能完整地擁有一朵花。
她有些難過,不知該去哪裏。
最後她放棄,去接了念念回來,和平日一樣吃飯收拾,洗漱睡覺。電視上天氣預報說第二天會有雨,寒流返潮,提醒人們注意氣溫。
下雨啊。
她晚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春雨雖然可貴,但是只怕公墓裏的野草也會随着瘋長。從大理石的縫隙裏毫無懼色地鑽出來,對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龇牙咧嘴地笑。
容斂會覺得寂寞吧。
……等等。她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來了,蘇容康或許還有一個地方會去,——公墓。清明也只是一禮拜後,他去看看容斂,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是這麽晚,一定也早就回去了。
她摟着念念,閉上眼睡覺,其實腦子裏空空的什麽都沒想,還是失眠,好不容易才等到天明。
鬼使神差的,她盡管心裏不信,還是冒着雨去了公墓地。管理員是個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眼睛很尖,瞧見她還笑着打招呼:“姑娘,不是第一次來吧。”
她回來後,這才只是第二次來。她不喜歡這裏,沒有她熟悉的氣息,沒有活生生的笑容。她也不相信,容斂會真的呆在這樣的地方。
整齊得過分,又生滿礙眼的野草。雨霧比別處更要陰沉幾分,遮着視線,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遠遠的,她便看見了那座墓碑前的人影。
他是剛來,還是真的就這麽待了一夜?她不知道,春雨又細又密,看着不厲害,丢下傘衣服立即就濕透了。她跪下去,看躺在平滑大理石上的蘇容康。
“為什麽?”
他反問她,“你又為什麽要來?”
“你媽很擔心你……”
他笑着咳嗽了一聲。扶着墓碑坐直,譏诮地看她。
“回去吧。”他指着墓碑上溫和微笑的少年,“瞧清楚,我不是他。你既然眼裏沒有我,我也不要你的同情——我就是這麽個沒用的東西。”
今天掃墓去。下着雨。真的,每到清明就特別容易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