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濯枝雨(九)
濯枝雨(九)
绮娘和绡娘又驚又喜,荷衣卻一頭霧水,“誰啊?見我有何事?”
王遇道:“東宮女史,別緊張,就是閑話家常。”
荷衣想了想,詫異道:“太子也是小氣鬼?他該不會後悔了,想要回令牌吧?”
王遇色為之變,緊張道:“太子是國之儲君,不可背後妄議。菡娘慎言!”
荷衣悶聲道:“我又沒招惹他,不過随……”
王遇怕她又口出狂言,便擡頭招呼仆婦們手腳麻利些。
荷衣被他打斷,不悅地皺了皺鼻子。
片刻後,她便被人領到了花廳外。
門口站着兩個年輕女子,戴朝天鳳翅幞頭,着圓領衫,腰系革帶,足蹬錦靴,這副打扮不像婢女,想必是宮裏來的。
荷衣不由多瞧了幾眼,卻發現她們都像訓練有素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心,對她視若無睹。
她只得收回眸光,徑自走了進去。
廳中氣氛一派肅穆,上首坐着一名中年女官,寶髻高聳,鬓插牙梳,着紫花半臂,深青襦裙,腰垂小绶,神色莊嚴,不怒自威。
王芫正陪侍在側,躬身同她說着什麽。
荷衣看到王芫便松了口氣,正待上前行禮,卻瞧見案上多了兩盞七彩琉璃宮燈。
“欸,這是哪來的?”她三步并作兩步奔過去查看,晶瑩剔透的琉璃燈罩上雕琢着瑞草雲紋和仙鶴,底下綴着垂珠流蘇。
“有點像太子辇車上挂的燈。”她激動道。
“小娘子眼力真好,”女官面色雖嚴肅,語氣卻頗和藹,“殿下聽說您喜歡這燈,便着奴家送來給您賞玩。”
荷衣腦子飛速運轉,太子是儲君,那他的東西也算是禦用之物?自己若拿了,豈不犯了僭越的大罪?
她生怕連累叔祖,慌忙縮回手,整了整衣裙過去拜見。
女官卻自行起身,扶住她笑盈盈地端詳着。
王芫走過來介紹道:“荷衣,這位是東宮的徐姑姑。”
女官雖相貌平平,雙眸卻精光四射,看得荷衣心底直發毛。
她本能地想躲開,可又怕自己表現不佳給叔祖丢人,于是挺了挺胸,盡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徐氏見她妙目圓瞪,如臨大敵,心中有些好笑,安撫道:“小娘子勿驚,奴家并無惡意。奔波了一日,該累了吧?來,坐下說話。”
荷衣被她引着入座,心底仍有些惴惴。
徐氏在她旁邊落座,語氣活像以往教授她學問的女師,令她提心吊膽。
“小娘子初來洛陽,可還喜歡?”
荷衣想了想道:“洛陽太大了,又那麽熱,街上人還多,堵車堵得我頭暈。”
徐氏又問道:“您今日去了何處?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荷衣來了興致,面帶歡喜道:“我去長生觀了。”
“哦,是去上香嗎?聽說長生觀求姻緣可靈了,少年男女都喜歡去,一定很熱鬧吧?”徐氏不動聲色道。
荷衣搖頭似撥浪鼓:“我沒去前邊,我們走的後門。我是去看我十一叔了。”
說到王約,她不由得春風滿面,“你知道我十一叔吧?他叫王約,以前差點娶了前朝的公主,可厲害了……”
徐氏神色略尴尬,王芫忙咳嗽了兩聲,試圖打斷。
荷衣不明所以,轉頭望着她道:“姊姊,十一叔人可好了,他還托我問候你呢!”
王芫讪笑道:“多謝,改天我定去拜訪。”
徐氏循循善誘道:“小娘子明日有何打算?要不要來宮裏玩?”
荷衣想也不想便搖頭,“不要,我明日還要去長生觀,已經和十一叔說好了,他要帶我去前邊看jsg三生樹,還要到外邊街市買糖酪澆櫻桃和荔枝果脯。”
徐氏含笑道:“這天下的山珍海味,宮裏沒有找不到的。小娘子想吃什麽,只消吩咐一聲,自會有人去做,定然比市面上的好百倍千倍。”
荷衣眉頭微蹙,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
她都拒絕了,這個人怎麽還沒完沒了?
正待發作,卻瞧見王芫拼命使眼色,她只得耐下性子,笑道:“不了,我答應十一叔的,不能無故食言。”
徐氏倒也通情達理,見狀便就此作罷。
回去的時候,徐氏在東宮外遇到了魯王的車駕。
她出來拜見,魯王從窗口探出身,含笑打量着她道:“實在不好意思,讓徐娘子白跑了一趟!”
徐氏铩羽而歸,心下本就不快,見他幸災樂禍,愈發憤懑,陰陽怪氣道:“奴家今日才知,東宮竟比不上您的長生觀。”
魯王好奇,歪頭問道:“此話怎講?”
徐氏将荷衣回絕的事如實道出,魯王面上笑意頓消,搓了搓僵硬的面頰,語氣誠懇道:“徐娘子,打個商量,這事就別和太子說了。他整日忙得焦頭爛額,本王也是等了一個時辰才說上話。”
徐氏佯裝迷惑,拱手道:“還請大王指點。”
魯王招了招手,徐氏上前兩步,他傾身低語了幾句,徐氏眸光一轉,點了點頭道:“便如大王所言。”
回來的路上,徐氏一直在頭疼如何複命。
按理該将荷衣的話如數轉達,可她屢次提到王約,這就令她分外為難。
提到王約就會想起前齊公主,也就是本朝蕭容華①。
她是皇後的外甥女,前齊滅亡後被俘回洛陽。皇後接她進宮給她庇護,不料卻遭背叛。
皇後不屑與她相争,可她的兒女們卻不甘心咽下這口氣。
哪怕時隔多年,對于大公主和太子來說,這個人依舊是紮根在心底的毒刺。
徐氏也不想觸楣頭,既然魯王願兜底,她自然樂見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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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荷衣洗漱後,正仰頭觀賞槅門口懸挂的宮燈,王芫突然來訪。
荷衣興致勃勃地拉她過來一起看,王芫對此并不感興趣,敷衍了一番,這才問道:“你為何不去宮裏?尋常人一輩子都未必能走到宮牆下。”
荷衣揉着酸疼的後頸,漫不經心道:“聽說宮裏規矩森嚴,行差踏錯半步就會遭殃,什麽王妃公主皇子皇孫見了都得磕頭,我才不去讨嫌呢!”
王芫詫異道:“你是貴客,自然會有人全程指引護送,怕什麽?”
荷衣抻着胳膊去夠燈下的流蘇,踮起腳也還差一寸,有些失望地嘀咕道:“再長高點就好了。”
王芫沒好氣地拽下她手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荷衣望了她一眼,認真道:“姊姊,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王芫疑惑道:“什麽?”
“那宮裏就沒有好人。”荷衣滿面嫌棄道:“皇帝皇後都不認識我,就随便給我訂婚,也不管我願不願意。太子更是莫名其妙,既然不願意幫我,那就別理我好了,卻又送這送那。還有那個徐姑姑,咄咄逼人的樣子,我很不喜歡。”
王芫怔了一下,試探着問:“你……也不喜歡太子?”
荷衣失笑道:“姊姊,你說什麽胡話?我可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再說了,我連他長什麽樣都沒看清呢!”
王芫心裏很不是滋味,這些年她被族中變着法的捧着、寵着、哄着,哪裏還知道天高地厚?
“哎,九郎有沒有來?”荷衣突發奇想,抓住王芫問道:“他就算不來看我,也該來看你吧?你知不知道他們家住哪裏?”
王芫吓了一跳,她躲謝衡都來不及,哪敢招惹?當即掙脫她落荒而逃。
荷衣撓頭,忽然想到她也應該一起退婚呀,不然就算自己退了又有什麽用?
還是明天起來問問她,打算什麽時候和謝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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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來,荷衣早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梳洗時便吩咐套車,用過早食便往長生觀趕去。
半路上绮娘伸出頭,望着天邊燦若雲錦的朝霞,暗叫糟糕,“今日可能有雨,得早點回來。”
荷衣不以為然道:“長生觀那麽大,難道還沒我們住的地方了?若是下大雨,咱們就不回去了。”
绡娘覺察到她的心思,小聲查問道:“為何不想回去?”
荷衣苦惱道:“我怕姊姊又催我進宮。”
绮娘有些驚喜道:“她這是好心。”
绡娘卻不認同,望了她一眼沒有做聲。
今日出來得早,一路順暢,巳時剛過便到了長生觀後門。
意外的是未見王約,只有他身邊的兩名道童來迎接,據說他一大早就出去訪友了。
荷衣大失所望,不明白他為何失約。
既來之則安之,大家只得先去昨日的寒泉精舍休息,打算過會兒到前邊去看遠近聞名的三生樹。
荷衣略坐了片刻,起身跑出去透氣,正好看到小道童在喂魚,她便興致勃勃地要幫忙。
小道童不過十歲出頭,還是一團稚氣,見狀搖頭道:“你昨日才吃了魚,它們看到你定然要逃的。”
荷衣頓覺理虧,卻又不甘心,反問他:“你長這麽大沒吃過魚?”
小道童有些窘迫,轉過頭不說話了。
荷衣揪住他道:“你是出家人,居然還食葷?我要向觀主告發。”
小道童漲紅了臉道:“道門派系衆多,我們師承正一教,除了齋戒期間,并沒有那麽多清規戒律,不僅能食葷,還能喝酒,娶妻呢!”
荷衣可算長了見識,放開他道:“多謝指教。”
小道童見她言辭懇切,不像刁蠻無禮之人,便也沒那麽排斥,遂将盛放魚食的瓷缽遞了過去。
荷衣欣喜地接過,兩人正說着話,卻聽到院外傳來腳步聲。
擡頭望去,就見小徑上走來一人,竹冠羽衣,步履如風,好像不是王約。
愣神的功夫,小道童已經上前見禮。
李承運擺了擺手,大步走過來,望着荷衣懵懂的樣子,笑着打趣:“貧道不過換了一身衣裳,小娘子就認不出來了?将來你家夫君每日都要換好幾身,那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