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濯枝雨(十)

濯枝雨(十)

荷衣滿面羞紅,怒指着他道:“哪有你這麽不正經的出家人?”

她架勢做得再足,也是一團孩子氣,李承運只覺得好玩,笑着反問她:“小娘子覺得哪個出家人正經?”

荷衣毫不猶豫道:“當然是我十一叔。仙風道骨,氣質出塵。”

李承運聽到她說王約,竟不顧形象笑得前俯後仰。

荷衣皺眉後退了幾步,暗想着此人看上去瘋瘋癫癫,居然是天子的親弟弟,也不知道天子是何種德性……

“他就不是正經出家人。”李承運緩過氣來,抹着眼角笑出來的淚花道:“只是挂單在本觀清修。”

“原來如此?”荷衣有些竊喜,自言自語道:“太好了,那我讓他還俗,和我一起回家去。”

“哪個家?”李承運挑眉道:“鳳凰城外,金雀山下,王家老宅?”

荷衣悚然一驚,警惕地瞪着他道:“你怎麽知道我家在哪?”

李承運含笑摩挲着拂塵,意味深長道:“八年前,我曾到過王家。”

荷衣半信半疑,李承運索性說出了王宅的大體布局,包括栖梧院的方位。

“王宅東北高坡上風水極佳,你的住處就建在那裏。”李承運神秘兮兮道:“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栖梧院之名便出自這裏,是本王取得,可還滿意?

荷衣滿腹狐疑,尋思着應該不會這麽巧吧?

李承運見她動容,又賤兮兮的補充道:“本王的封地,離琅琊郡并不遠。”

姓李,宗室子弟,家住洛陽,去過王家,雖是道士但可以成婚,對她似乎很有興趣……糟糕,好像全對上了?

荷衣大驚失色,眼前一黑,險些站不住腳。

可又轉念一想,他都這把年紀了,怎麽會和小女孩訂婚呢?

她定了定神,似乎看到了希望,鼓起勇氣問道:“你有沒有成婚啊?”

李承運搖頭,暗笑了一下,苦着臉道:“一直在等我那有緣人。”

等?荷衣心頭頓時涼了半截,難不成在等她長大?

她嘴巴一扁,努力忍着沒有哭出來,卻是什麽都不敢問了。

早就該想到,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父親被追贈為三品勳官,母親得以受封縣君。

就算她因父母遺澤而高嫁,也不可能高到親王妃,除非那個親王有些不正常,實在讨不到媳婦。

天邊濃雲似墨,壓得人心頭沉甸甸。

荷衣抽噎了一下,轉過身澀聲道:“快下雨了,我要回家去……”

說罷提起裙裾便要跑,李承運當先一步橫在她面前,忽而壓低聲音,正色道:“小荷衣,将來若進宮了,切記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十一叔。”

荷衣茫然道:“為什麽?”

李承運不便解釋,只笑着道:“你提他一次,他的名字就在生死簿上閃一下,自己看着辦。”

荷衣不明就裏,卻jsg也看出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連忙點頭道:“我記住了。”然後繞過他一溜煙跑了。

“我好歹是個聖眷正濃的親王,相貌堂堂,春秋鼎盛,就算真嫁了……”李承運摸着下巴,嘀咕:“也不至于吓哭吧?”

想到這裏,他着實有些委屈。

這個賬記下了,以後一定要在太子面前好好念叨念叨。

**

回程的路上,绮娘唠叨個不停。

“咱們初來乍到,別說洛陽,太傅府上都沒熟悉呢,整日淨往外瞎跑。去別的地方也就罷了,偏生——”她頓了一下,沒好氣道:“哪有大家閨秀隔三差五就去寺廟宮觀?去也就罷了,還沒站穩腳跟就又喊着回……”

荷衣難得的安靜,一言不發地伏在绡娘膝上發呆。

她如今長大了,動不動就頂嘴,鮮少有這麽乖巧的時候,绮娘不禁暗暗稱奇。

車聲碌碌,良久之後,外邊傳來一聲悶雷,荷衣驚地一顫,绡娘摟住她輕聲道:“別怕!”

荷衣仰起臉,猶豫着問:“陛下有多少兄弟子侄?”

绮娘納悶道:“問這作甚?”

荷衣默默道:“好奇而已。”

“今上兄弟五人,長兄英年早逝,遺有一子,如今兒女成群,那一脈在龍興之地繁衍生息。三弟夭折的早,四弟便是魯王殿下,迄今未婚。五弟豫章王體弱多病,迎娶江南朱氏女,遺憾的是子嗣多夭亡。”绡娘約莫猜出了她的心思。

停頓了一下,帶着幾分暗示的意味:“至于陛下,除先皇後所生的太子之外,幸存于世的只有一名庶子,可惜……”

荷衣追問道:“可惜什麽?”

绮娘搶先道:“可惜是個傻子,百姓們都說那是報應。”

荷衣驚駭莫名,顫聲道:“這個傻王多少歲了?”

應該比魯王年輕不少吧?難道這才是配給她的?

“六七歲吧?”绮娘不太确定,征詢般望向绡娘。

绡娘點頭道:“應該差不多。”

荷衣略微松了口氣,試探着問道:“魯王去過家裏?”

绮娘沉吟道:“有些年頭了,當時咱們剛回汶水回來,朝廷先後派人吊唁……”

見荷衣神容平靜,并無過激反應,她才繼續道:“魯王是和皇後的兄弟一起來的,擺了好大的陣仗,城中無人不知。”

荷衣心裏七上八下,像霜打了的茄子般。

帝室人丁單薄,未婚者就這麽寥寥幾個,現在幾乎可以确定就是魯王了。

難怪叔祖和太子都不願相幫,這事的确棘手。

一想到自己跑去長生觀竟是羊入虎口,她便後悔不疊。

十一叔也真是,這麽重要的事為何提前不告訴她?甚至今天都不露面了,虧她還覺得他是好人。

“還有你們倆。”她轉過臉,惡狠狠地剜了眼绮娘和绡娘。

“我們……怎麽了?”绮娘一頭霧水。

“都不安好心。”她懊惱道。

绮娘向來嘴上不饒人,下意識便回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倆要真有半點壞心,您能平平安安長這麽大?當年半死不活昏迷兩個多月,全靠我倆輪流陪護,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說句不好聽的,我們本就不是王家下人,當初大可……”

“少說兩句,跟孩子置什麽氣?”绡娘有些聽不下去,皺眉打斷了她。

荷衣煩不勝煩,直起身使勁錘着車壁道:“我要下車。”

绡娘攬住她安撫道:“別鬧,就快下雨了……”

她話音未落,外邊就響起陣陣驚雷聲。

荷衣瑟縮了一下,識趣地躲進了绡娘懷裏,拿起她的手捂住了耳朵。

**

馬車剛駛進翟泉裏,雨點便一陣緊似一陣,噼裏啪啦地砸落下來。

濃稠的空氣瞬間變得清新起來,荷衣吸了吸鼻子,有些陶醉地嗅着雨中的草木清芬。

陌生的街景從窗外一閃而過,她有些失神,心頭忽地升起無形的恐懼。

大伯母治家甚嚴,歷來最重規矩,姊妹們除了年節甚少有機會外出。她就更不用說了,這些年連城門都沒出過,怎麽就鬧了一場,她便同意她遠行去洛陽?

難不成,平素對她關懷備至百依百順的長輩們,早就和那個臭道士商量好了?

十一叔又是怎麽回事?為何今天突然不露面了?招呼都不打一聲。

臭道士還叮囑她莫要在宮裏提起他,可她又不會去宮裏。

她腦中一團亂麻,越想越混沌,潮濕的水汽迎面撲來時,心神才為之一清。

绮娘和绡娘扶她下車,外邊早有仆婢撐傘相迎。

雨聲嘈雜,她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麽,也許在抱怨天氣,也許在慶幸回來的及時。

轉過庭前照壁時,荷衣不覺想起了她的栖梧院。

可她走的時候快把栖梧院搬空了,婢媪們開玩笑說那都是她的嫁妝。

疾風驟雨中,耳邊卻響起王芫的聲音:

出閣後可比不得在家裏,不僅要相夫教子,還要掌管後宅諸多繁雜事。咱們家風清正,除非中年無子,否則甚少有蓄姬納妾者。可外邊的世家大族就不一樣了,有的新婦過門後不僅要侍奉翁姑,還要安撫姬妾,教養庶子女……

天啊,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呢,怎麽就要嫁人生子?還得教養別的孩子?李承運有沒有姬妾不知道,但長生觀她去了兩次,後院的小道童少說也有二三十個,這些不會都是他的私生子吧?以後要是成親了,那些人會排隊喊她嬢嬢吧?

救命,太可怕了!荷衣突然尖叫了一聲,推開攙扶她的婢女,拔腿往後院跑去。

**

雨勢越來越急,不到兩刻鐘,積水便沒過了足踝。

王遇正忙得不可開交時,前院一個管事飛奔而至,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緊張道:“殿下今日巡視太倉,出來時便逢着大雨,這會兒往翟泉裏來了。”

“這也不順路呀?”王遇暗叫不好,猜到太子多半是來探望荷衣,可她這會兒……

可巧的是王芫一早也出門了,看這樣子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他并不了解荷衣的脾性,根本拿她沒有辦法,只得先吩咐仆婦們好生看護着:“切不可違逆半分,她說什麽便是什麽,一定要确保安全,萬不可讓她傷到一根汗毛,我先出去迎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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