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濯枝雨(十一)

濯枝雨(十一)

樓前疊石為山,掘地為池,煙柳畫橋,浮香繞岸。

此刻大雨如注,池上菱荇四散,錦鯉隐去,只一叢叢荷花碧圓自潔,亭亭清絕。

臨水的陡峭山石上,荷衣早淋成了落湯雞,卻仍傲然立于風雨中,奮力揮動手臂想驅趕靠過來抓她的仆婦。

橋上站滿了人,各個心急如焚,手足無措。

一起上京的婢媪們早吓得魂飛魄散,尤其是绮娘。

她不明白荷衣怎麽突然狂性大發,思忖着多半是被自己在車裏說的話刺激到了,因而哭天搶地,後悔不疊,恨不得一頭撞死。

荷衣氣急敗壞,拽下一支發釵丢了過去,嘶聲道:“誰敢越過釵子一步,我立刻就跳下去。”

若是摔斷了腿,便不用嫁人了,她有些自暴自棄地想,誰會娶一個瘸子?

绡娘和婢女們死死拽住绮娘,生怕她不小心越過雷池。

荷衣大多時候溫馴乖巧,可一旦脾氣上來,九頭牛也拉不回。

而且她執拗偏激,說到做到,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倆如何對得住托孤的舊主?

“走呀,快走呀,”她胡亂扯下釵環首飾,用力擲向了她們,“我只想一個人呆着,誰也別來打擾,就讓我一個人呆着,哪怕一天,或者一個時辰也行……”

山石經雨水沖刷,早就濕滑不堪。縫隙處又生滿青苔,稍有不慎便有失足之險。

汶水之濱的噩夢,陰影般籠在衆人心頭。

绮娘和绡娘不自覺得抓緊了彼此的手,既無措又彷徨。

她們仍記得,七歲的荷衣是如何掙脫王家仆婦的鉗制,一個猛子紮入碧水的情景。

“就……聽她的吧。”绡娘顫聲道。

“可是,這麽大的雨……”绮娘泣不成聲道:“淋壞了如何是好?”

正僵持之際,橋上傳來一陣騷動,就聽見有人扯着嗓子喊道:“讓開,快讓開——”

“莫非……太傅大人回來了?”绮娘尋思道。

王邈身兼要職,自不會這麽早離開官署。

來的是王遇,他在一衆仆從的簇擁下快步奔上曲橋,命令衆人速速回避。

绮娘深一腳淺一腳地奔了過去,正待發問,王遇便肅然道:“兩位也都退下吧!”

“可是,我們家娘子……”绡娘跟過來,憂心忡忡道。

王遇打斷她道:“菡娘的事你們不用擔心——”他頓了一下,低聲道:“殿下來了。”

兩人又驚又喜,來不及多問便被人潮擠向了游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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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欲聾的嚎哭和喊叫聲總算消失了,天地間仿佛突然安靜了下來。

荷衣如釋重負,緩緩坐下,低頭除掉了黏糊糊的絲履和羅襪。

她從小便喜歡淋雨,可印象中傅母們管得極嚴,每逢下雨天只能趴在窗口張望。

何止不能淋雨啊,她似乎什麽都不能做,稍微出格點jsg,她們便大呼小叫,緊張地要命。

一年三百六十日,可沒有一刻鐘獨屬于她自己。

她們像照顧嬰兒一樣,無時不刻不看護着她。這讓她越來越窒息,越來越反感。

“我明白她們都是為我好,可我真的很煩,她們根本不理解我,只會把我當小孩子。”她搓着被雨點拍得僵冷的手臂,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算了,我已經長大了,不跟她們計較了,晚上就和好。”

還能怎麽樣呢?一個離家的孤女,若連傅母也沒有了,那還有什麽?

她一個人是斷斷活不下去的,荷衣有些沮喪得想。她雖然煩她們,卻也舍不得分開。

如今她心底最深的郁結是婚約,一想到李承運她就頭皮發麻,哪敢親口和他提退婚?

她皺眉苦思良久,仍是想不出對策。

逃吧,往哪裏逃?

他不僅知道她的落腳點,還知道她的老家。

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這婚約是帝後定的,那她如果能求到帝後跟前,說不定還有希望?

叔祖說什麽來着,天子不在京,皇後不管事……

她自不可能去找行蹤不定的天子,那就只能找不管事的皇後了,卻不知道她住在哪座宮裏。

想到這裏,她不禁懊悔萬分。昨晚就不該一口回絕,應該留點餘地,說改天有空再去!

她記得王芫好像和那姓徐的女官相談甚歡,等她回來問問,看有沒有辦法找到那女官,請她幫忙引薦一下。

欸?她眼前驀地一亮,猛然想起了太子送她的玉牌。

趁他還沒收回,要不明天拿着去宮門口碰碰運氣?

一念及此,荷衣頓覺眼前敞亮,滿心躁郁和煩愁似乎都被滌蕩一空。

她這才發現雨好像停了,仰起頭時,卻看到碧瑩瑩的一片。

耳畔依舊有淅淅瀝瀝之聲,原來雨沒有停,只是變小了。

她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手擎一片荷葉,為她擋住了頭頂的落雨。

“你……是誰?”荷衣有些訝異,倒不是突然多出一個人。而是她心緒寧和,平靜無波,仿佛從來不曾失控。

那人戴着一頂寬檐竹笠,眉眼都藏在陰影裏,只露出皎潔秀致的下颌。

從荷衣的角度來看,他的身形颀長挺拔,像一顆年輕的樹。

他的衣袍也被雨水打濕了,下擺和鞋子滿是泥濘。

縱然這般狼狽,直覺卻告訴她 ,這一定是個很幹淨的人。

那些泥污并未使她生厭,反而倍感親切。

“衣衣,反正你不記得了,就別再問我是誰。”他的聲音很好聽,卻也很陌生,“我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長大,說是兄長也不為過。”

他小心翼翼地坐下,那謹慎的樣子差點将荷衣逗笑。

“你是……太子?”她躊躇着問道。

他側頭凝望着她,語聲溫柔而真摯:“像從前一樣,叫我阿兄吧!”

荷衣嗫喏着,手指不覺捏緊了濡濕的衣袖。

她拼命回想着女師的教導,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尊……尊卑有別,這可不行。”

太子眼神一黯,緊抿着唇角沒有說話。

荷衣忽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偷眼望去,不覺呆了呆。

咫尺之外,是一張俊秀的少年臉容,遠比她以為的要年輕。

皮膚瑩潔光滑似冷玉,鼻梁挺秀,眉眼昳麗,長睫微垂,鴉羽般覆下,遮住了所有心事。

那日打眼望去,只覺他氣度高華,沉靜自持,的确是她想象中太子該有的樣子。

但此刻坐在身邊的,卻是個伶仃單薄的美少年,甚至還流露出幾許脆弱和無助,這讓荷衣有些無所适從。

“你會不會認錯人了?”荷衣鼓起勇氣問道。

太子凄然一笑,搖頭道:“衣衣,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荷衣眨巴着眼睛,納悶道。

他嘆了口氣,哀聲道:“我也想成為一個健忘的人,把過去都忘了,也忘了自己是誰。”

荷衣無言以對,想起了绮娘說她的話: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她可不敢這麽說太子,萬一他一生氣把令牌要回去,她還怎麽找皇後?

“……殿下,”她壓抑着激動的心情,小聲問道:“皇後住在哪座宮裏?”

太子手中的荷葉猛地一顫,葉片上的積水“嘩啦”一聲傾灑在腳前。

荷衣吓了一跳,連忙收回了雙腳。

太子很快恢複了平靜,低着頭失落道:“我嬢嬢不住在宮裏。”

皇後竟然不住宮裏?

荷衣很是驚奇,追問道:“那她住哪裏?”

太子望向了她,漆黑的眸底閃過一絲光亮,面帶歡喜道:“你還記得我嬢嬢?”

荷衣實在不忍讓他失望,可又不想撒謊,正為難之際,他卻已經明白了過來,苦笑道:“縱然你沒有生病,應該也不記得她了。我嬢嬢離開汶水時,你才兩三歲。”

“我應該……認得皇後?”荷衣震驚不已,她從沒聽任何人說過。

她哪裏明白此中利害?別說王家知道的人不多,就算所有人都知情,也不會去宣揚當朝皇後和太子曾在自家為質。

見他沉默,荷衣又問:“那皇後如今住哪裏?我可以去看她嗎?”如果她們真的認識,那便多了幾分勝算。

太子神情凄傷,低嘆道:“北邙山下的崔園,是我嬢嬢的私宅,她隐居其間,不問世事,就算是我耶耶也見不到她。”

“啊?”荷衣當即傻眼,這竟是一條絕路?

她喘了口氣,只覺心頭煩悶眼前發黑,下意識想要起身,可腳下濕滑,還沒站穩便聽到一聲驚呼。

迷迷糊糊中,好像跌進了一個懷抱,冰窖似的,奇冷無比。

周圍鬧哄哄的,像是突然圍了不少人。

荷衣皺眉忍過不适,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廊下,绮娘和绡娘一疊聲噓寒問暖,婢女們則手忙腳亂地幫她擦手擦臉,更衣灌湯。

她茫然了半晌,忽然開口問道:“太子呢?”

剛才不是坐一起說話嗎?怎麽突然就換了地方?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绮娘不覺默然,绡娘瞟了眼細雨中的曲橋,滿面擔憂道:“我們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只遠遠聽到有人喊不好了,等我們跑下樓時,你就被送了過來。”

荷衣吸了口氣,發現绮娘正給她清理手上的擦傷,難道……

“太子該不會也摔到了吧?”她惴惴不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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