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黃雀風(七)

黃雀風(七)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荷衣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可她現在太過虛弱,連眼淚都擠不出來,更遑論哭鼻子?

于是眼一閉頭一歪,暈了過去,當然是裝的。

太子突然駕到,衆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正不知如何應對時,看到荷衣這樣子,突然一下子都反應了過來。

于是剛跪下準備迎駕,還沒等到太子說平身,便都做出驚慌失措的樣子,一窩蜂般圍攏過去,自發為荷衣打配合。

外間雖較寝閣寬敞,可到底不是客廳。臨窗設有卧榻、花幾、燈臺等,下腳地并沒有多少。

兩個傅母和四個貼身婢女湧過去後,連紫煙都被擠得後退了一步。她生怕太子受到沖撞,連忙擡手将他護住。

“菡娘,快醒醒,這是怎麽了?”

“哎呀,莫不是餓得了?”

“臉色好吓人,快找大夫吧?”

……

衆女七嘴八舌,太子聽得心焦不已,轉頭吩咐人去叫禦醫。

聽到他發話,大家似乎才醒過神,複又跪下來見禮。

“這是怎麽回事?”太子關切地問道:“風寒不是早就好了嗎?”

“殿下有所不知,我家娘子從小養在深閨,素來乖巧聽話,長這麽大從沒闖過半點禍,自然也沒受過什麽懲罰。她雖是個孩子,可也是有氣性的。這幾日不能出門心裏本就憋得慌,又不給吃……總之,求殿下為她做主啊……”

绮娘情緒激動,不住地磕頭叫屈。

她知道荷衣醒着,所以才表現得如此賣力,實在是被冷落太久心裏不平。

旁邊绡娘聽得背後直冒冷汗,這話要是傳到王邈耳中,以後她們還怎麽好意思住下去?

就算是至親,可寄人籬下也得守本分吧?

她不知道的是,绮娘早存了破釜沉舟之心。

這些時日王芫跟着王遇學了不少,将府上打點的井井有條,俨然成了內宅主事者。

她甚至還舉辦過一次宴會,與亡父同僚的家眷們重敘舊情。而一同進京的荷衣還處于小孩子過家家的地步,腦子裏除了吃喝玩樂就是退婚。

照這樣發展下去,遲早有一天王芫的聲名會傳遍洛陽貴女圈。

绮娘看在眼裏,怎能不心急如焚?

在她聲情并茂的控訴下,就連向來沉穩冷靜的太子也受到感染,尤其是聽見她說荷衣好幾天水米未進時,眉梢眼角怒意隐現。

绡娘唯恐穿幫,連忙設法插話道:“也沒那麽嚴重……水……還是喝了點的……”

太子面如嚴霜,掃了她們一眼道:“身為她的心腹,你們就是這般侍候的?”

他語聲聽上去平靜,卻似有驚雷湧動,“這麽多年來,任由她作踐自己,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大家俱都臉色一白,戰戰兢兢地伏跪在地,室內霎時鴉雀無聲。

有人領着禦醫走了進來,紫煙忙上前解圍,将婢媪們都遣了出去。

**

荷衣閉着眼睛,在感覺到禦醫過來時翻了個身,哼哼唧唧地醒了過來。她可不想被紮冤枉針,或者嗅什麽刺鼻的臭藥。

“呦,小娘子醒了?”禦醫見狀大喜。

太子和紫煙相視一笑,俱都松了一口氣。

一套望、聞、問、切下來,荷衣的眼皮都快擡不起來了。

“小娘子無甚大礙,就是餓太久了,這才會周身乏力、頭暈惡心,易出虛汗,甚至心悸、昏迷。”禦醫轉身禀報道。

荷衣作勢幹嘔了兩口,紫煙連忙将巾帕圍在她頸上。

“老臣去開些溫補之藥,慢慢調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禦醫收起箱子躬身退下,紫煙也識趣地起身,望了眼窗外道:“太傅帶人在樓下請罪,屬下去應對吧!”

荷衣有些緊張起來,可還沒等她出聲挽留,室內便只剩下她和太子。

他倒是一點兒也不生分,掀袍坐下,執起她虛軟的手腕,低聲道:“衣衣,我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國中再無餓殍。”

頓了一下,他似乎很是疑惑:“可你明明衣食無憂,為何卻要這般自苦?”

“人活着就是為了衣食無憂嗎?”荷衣心下不悅,反問道。

“對許多百姓來說,這是最大的奢望。”太子語氣頗為沉重。

荷衣不覺蹙眉,別過頭嘟哝道:“百姓有百姓的苦,我有我的苦。殿下若想說教,不如找我叔祖來,他懂的大道理最多。”

他這才意識到失言,心下掠過幾絲挫敗和懊悔。

阿姊曾嘲笑他沒有人情味,只知權衡和算計,上輩子定然是一杆秤,鐵骨石砣。

阿耶聽了撫掌大笑,贊她妙語連珠,似乎深以為然。

他沉默地陪坐在側,度日如年,倒真想變成一杆秤,做人才無趣呢,只會虛擲光陰。

“抱歉,我……不太會開解別人。”他只擅長開解自己,在他看來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也沒有趟不過的河。像是七情有缺六欲不足,他很難對別人的痛苦感同身受,這是他性格裏的缺陷,但他并未覺得遺憾。

“衣衣,你怎樣才肯吃東西?”望着她憔悴的臉容,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卻不知該怎麽去哄。

荷衣扯起頸間的帕子蓋住了臉,賭氣道:“別管,讓我餓死好了。”

離開汶水時,她還是個孩童,天真嬌憨,活潑甜美。父母對她疼愛有加,予取予求,她幾乎沒有不如意之事,他便也沒見過她無理取鬧的樣子。

他很難将這個任性乖戾的陌生少女當成記憶裏的玩伴。

小時候的荷衣乖巧懂事,從不用人哄,她好像永遠都不會有心事。

但她卻很會安慰人,在他傷心失落時一遍遍告訴他,耶孃不會抛棄他,一定會來接他回家。

每年他生辰的時候,她都會陪他坐在岸邊遙望洛陽的方向。

後來終于等到了接他的船隊,她強忍淚水,笑着同他揮手作別,卻在起航後沿着岸邊追了好遠……

回憶如浪潮般當頭打來,他從黑暗的窒息中掙紮出來,深吸了口氣甕聲道:“衣衣,當年……我本該去看你,可家裏出了變故……”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反正我都忘了。”荷衣有些煩躁地捂住耳朵,她不知道緣由,可她就是很生氣,好像他真的罪大惡極。

他也不願過多回顧,斂容正色道:“那你怎樣才肯吃東西?”

她一句話也不說。

“我讓太傅即刻解了禁令,如何?”他用商量的口吻道。

她仍舊不作聲。

他看得出來,她對他的抵觸情緒很深。

如今在她心目中,面目模糊的他還比不上年年探望并千裏護送的謝衡。

“你很喜歡謝家九郎吧?”他頓了頓道:“我讓他來陪你,行不行?”

荷衣差點按捺不住激動,可一想到謝衡,她不由自主便想起了李承運。

他是王叔,位高權重,擁趸無數,謝衡一個東宮屬官……

她猛地一震,心頭突然疾跳了幾下,謝衡被降職該不會是他搞的鬼吧?他一定是在存心報複。

微微抖動的羅帕上洇出了兩片濕痕,太子隐約聽到壓抑的啜泣聲,這才發現她好像哭了。

他正待查看,她卻倔強的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臂彎裏不動了。

他的手懸停在她肩頭,到底沒敢去扳動。

曾經親密無間,如今卻形同陌路,時間像迢迢銀漢橫亘在中間。

**

不知是心力交瘁還是悲傷過度,荷衣這次真的昏了過去。

等她悠悠轉醒時已不知過了多久,胃裏舒服了許多,她咂摸着嘴巴,似乎能品出幾絲甘美鮮香。

偏過頭時,正對上一張俊秀溫雅的臉容。

太子托着小瓷盅,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做夢也喊着要吃肉,這是有多餓呀?”她循聲望去,看到紫煙捧着盤子侍立在太子身邊。jsg

“我……”荷衣窘迫不已,小聲道:“還……還說什麽了?”

“娘子還是問殿下吧!”紫煙收起太子手中的瓷盅和湯匙,炸了眨眼躬身退下。

“還、還是算了。”她擡手擋在眼前,想要将他的視線隔絕在外。

“你是不是在躲什麽人?”太子盥洗過後轉了回來,有些擔憂地問道。

她方才夢見李承運帶着一群道士氣勢洶洶來迎親,就連王約也在。

她像耗子見了貓一樣四處逃竄,可跑到哪裏他就追到哪裏,王邈和王芫站在大門口冷眼旁觀,她奔過去求救,他們卻理都不理。

雖然夢醒之後有些片段記不清了,可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傷心絕望又無助。

如果李承運真的要強娶,就算叔祖和姊姊想幫忙也無能為力吧?所以這個夢也不算太荒謬。

“陛下如今在何處?”她掙紮着想撐起身。

“東巡路上,”他搭了把手,扶她坐起來,“你找我阿耶何事?”

荷衣靠着隐囊,有氣無力道:“我想求陛下幫我退婚,他又不是我的父母師長,憑什麽決定我的婚事?”

太子怔了半晌,苦笑道:“原來——這就是你心中郁結?”

荷衣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知道你是太子,這世上沒有辦不到的事。可你也不能嘲笑我一個升鬥小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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